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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长渊飞快地转身出门,然后站在屋檐下站了一阵,再抬手重新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墨鲤理着袖子问:“宁道长有什么事?”
他神态从容,完全没有被人撞破的窘迫。
宁长渊打心里佩服墨鲤,如果换成他自己这时候大概已经跳窗了,毕竟跑路才是混江湖的第一秘诀。
“这是一些干粮,听秋红说,你们明日就要离开了。”
宁长渊提着几包药草、几个面饼,还有指头大小的数根肉干。
“道长太客气了,这些日子已经送来了不少东西,够使了,面饼还是留给野集上的人吧。”墨鲤没有拦在门口,他伸手请宁长渊进去,站在门口说话实在太失礼了。
“不,天晚了,我就不进去了。”宁长渊连忙推辞。
他对大夫的品德很是放心,可另外一位就说不好了。
孟戚这个人简直是怪物,在武林中人的感知里,他的气息仿佛不存在一样,跟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宁长渊心生忧虑,想要劝一劝,又因为交浅言深,说了反招人厌烦。
他迟疑着进了门,刻意不看床的方向。
“世道不太平,大夫行走江湖时,当多加小心。”
宁长渊再从怀里取出一物,抖开来一看,是绘在油纸上的地图。
这张图十分精细,山川河流尽收眼底,上面还用蝇头小字清晰地标注了府州郡县。
“道长?”墨鲤微微一惊。
地图谁都会画,可是大多数都很简陋,像这样精细的地图已经不是金钱可以衡量了,这时候的山川图志皆是官府所有,寻常人不能翻阅。
只有行军打仗,才会用到这么精细的图。
宁长渊笑道:“大夫不必吃惊,这图上画的,都江湖上人人知道的事情,没有什么屯兵要地。”
墨鲤再仔细一看,果然除了州县之外,黑点标注的都是某某门派,某某总舵。
“江湖上势力虽多,但是成气候的实在没几个。”宁长渊点了点地图,示意道,“雍州只有横拳门、藏风观、红衣帮……据说红衣帮的帮主练了一身邪功,他们不怎么出头惹事,只在北边这一代走镖。横拳门的陈老爷子说得上是义薄云天,可是他的徒子徒孙有些个实在不争气,败坏了老爷子的名声。比较麻烦的是藏风观,观主赵藏风又号青乌老祖,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成名多年,使一柄铁拂尘,招数阴毒,败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这青乌老祖又是方士,会看风水,能解灾厄,在权贵阶层也很有威望,经常有人自太京赶到藏风观求这位观主指点迷津,故而青乌老祖暗中能动用的势力很大,别的江湖帮派都不敢跟藏风观为敌,这是个麻烦,最好避开。”
墨鲤还在沉吟,孟戚已经开口道:“怕是避不开,司家少主是这个青乌老祖收下的弟子。”
宁长渊大惊,他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孟戚原本就没脱衣,他靠在床上,姿势很是随意地说:“我还听说,西南那边正热火朝天造着反的天授王手下有个高手,也是青乌老祖的弟子,所以想要刺杀天授王的人纷纷折戟。”
“竟有此事?这是何处得来的消息?”宁长渊惊问。
“从齐朝某个官员口中。”
孟戚似笑非笑地说,“左一个造反,右同一个谋逆,这青乌老祖想干什么?他还好端端地坐在他的藏风观里给人看风水?锦衣卫暗属的人虽然都是饭桶,但是这样危险的人物,他们必定是要千方百计解决掉的!否则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晚上能睡得觉?”
宁长渊苦笑道:“在下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朝廷的事,我实在不明白。”
孟戚摆了摆手,似乎也不指望宁长渊能想到什么。
“……二位可是在秋陵县遇到了藏风观的人?”
“可能是,不过没有能活着回去报信的。”孟戚轻描淡写地说。
墨鲤却十分在意这个青乌老祖“方士”的身份,能在权贵之中有名望,应该做过不少得意之事。
“那些权贵都找他指点什么迷津?看风水?”
“……呃,祖坟的位置,家族的运势?”宁长渊不确定地说,“我不信这些,所以也说不清,或许还有咒杀这等邪术。”
孟戚摇头道:“咒杀不可能,怕死的人多,要是有个方士可以千里之外动用法术杀人。他今天能收钱为你杀人,明天自然也可能收别人的钱杀你,那些权贵怎么能安心?”
孟戚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墨鲤的神色。
好像一说到风水运势,大夫就在皱眉。
“这些事,遇到了再说罢。”墨鲤移开了话题,他问,“之前听宁道长说到师门,不知道长师承何人?”
宁长渊先是惊讶,很快想到这两人一开始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听过,便释然了,还带着几分尴尬道:“我曾是天山派弟子,几年前已经被逐出师门,大夫不要误会,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也是我擅自在江湖上放出的传言。我行走江湖多年,惹下不少麻烦,不愿带累师门。”
墨鲤垂首拱手向他行了一礼,宁长渊连忙还礼。
“大夫这是?”
“昨日我见了一个病患,他年轻力壮,只是摔伤了腿,听说他是你在两个月前救回来的。这一家人想为你立长生牌位,你告诉他,因为你从前被一位姓秦的老先生所救,秦老先生不需你的报恩,所以你转而去救别人,并且希望他以后也能帮一把别人。”
“这——”宁长渊不自在地说,“见大夫的第一日,我便说了这事,希望这样的人变多,希望有朝一日这世道能变,都是我的私心。”
墨鲤深深地看着他,一字字说:“不,亲眼所见,与耳中所闻毕竟不同。”
“我也并非对每一个人说这样的话,不过比起别的百姓,他还年轻,家中有好几个劳力,日子稍微轻松一些,有余力助人。若是尹婶这般,说这样的话,不过徒增她的烦恼,自己过得都很艰难,连路都看不清,又怎么
去帮人呢?
“天下间,有能力者少,而苦难者众。
“心念纯善者,无力救己。”
宁长渊叹了口气,便笑道,“有时我会想,也许这就是世间的劫难,天道如此,人的所作所为,只是江海之中微不足道的水花。”
孟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看着宁长渊告辞而去的背影,孟戚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孟兄?”
孟戚回过神,应了一声,发现墨鲤的表情有些奇怪。
“孟兄,我对宁道长别无他意。”墨大夫解释。
“……”
孟戚僵住了,自己刚才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吗?之前大夫还看不出来,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自己在大夫面前就没有秘密了?
“宁道长不喜男子。”墨鲤补充。
“你是怎么知道的?”孟戚干巴巴地问,心中五味陈杂,大夫主动跟自己说这些,是不是对自己不一样呢?
墨大夫思索着说:“他第一次进门的时候,看到你我时,神情过于震惊了,他还几次想要劝我,大概是因为我的老师吧,他看起来似乎不太赞成。”
孟戚沉着脸,不悦道:“你我的事,第一尚无定论,第二与他何关?”
“正是与他无关,所以他最后没有开口。”墨鲤点头道,“宁道长岂不是个有趣的人?”
“这就有趣了?”孟戚脸色更黑。
他见过有趣的人多了,宁长渊根本挨不上边。
充其量算是一个很有理想的年轻人吧。
想到年轻人这个词,孟戚又开始惆怅,他老了,还总想着要杀人,哪里比得上宁长渊?宁长渊出身名门正派,又是秦逯亲手救回来的,说不定他的师父跟秦逯还有几分交情,自己有什么长处呢?
只有一条,跟大夫是同族。
同族之说,又太过玄奥。
墨鲤也在想同族。
之前他提到同族的事,孟戚竟然认为他是找借口搪塞、以谎言欺骗。
孟戚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这怎么能想得明白呢?如何能辨得清那份心悦是因为孤独渴求同族,还是真正动了念头?
“孟兄,你是喜女子居多,还是喜男子?”
孟戚闻言疑惑,按理说大夫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大夫是男子,这样类推下来,自己应当是喜欢男子啊,不然还能因为大夫忽然改变自己吗?
孟戚从墨鲤的神情里,发现墨鲤真的是这么想的。
“……”
这种自信是怎么回事?
孟戚一边无语,一边突然醒悟,其实这种自信很像自己!
——我就是国师孟戚,我要是发疯,天下必定要生灵涂炭!
孟戚坚定地这么认为着,甚至觉得齐朝可能都要覆灭,当然太京的百姓也要死伤无数,所以他必须要治病,不能发疯。
“……我记忆不全,好像之前没有过类似经历。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要是更喜欢女子该怎么办?”孟戚试探着问。
墨鲤想了想说:“那我试试看能不能变成女子,要想清楚的话,这些都该试一试才知道。”
孟戚:“……”
不是,你说什么?
这是能变的吗?
孟戚震惊地看着墨大夫,差点想要伸手去摸大夫的胸口,不,胸不能代表什么,要摸下腹,好在他忍住了。
“我们……我们这一族,是可以随心意变男变女的吗?”孟戚语气虚软无力,表情像是在梦游。
“我不知道,或许可以?”墨鲤头也不回地说。
他翻开宁长渊送来的药草,刚才的东西他只收下了药草跟地图。
“宁神丸的药材齐了,之前没有跟你说太多,是怕你的病情受到刺激。”墨鲤把药草挑了挑,放在竹篮里就要去炉子边熬药。
“不,我似乎已经产生了幻觉,大夫你应该给我号个脉。”孟戚虚弱地说。
炉子一直存有火苗,加上内力的帮助,熬药的速度极快。
孟戚恍惚了不知多久,忽然看到一碗黑色的药汁端过来。
“这不是……”
“没有做成药丸,不过药效差不多。”
孟戚心情复杂地喝完了药,然后他觉得胀痛的脑袋轻松了不少,屋子里已经点了灯,墨大夫坐在床边,面容是明显的男子模样,颈上也有喉结。
“呼……大夫,我刚才很不好,我产生了幻象,听到你说什么变成女子。”
“不是幻象,是我没能变成功。”墨鲤及时接过了碗。
孟戚手指僵硬,差点把碗摔了。
“可能跟第一次化形有关,以后就不能再变。”
“化形?”孟戚艰难地吐字,所以真的是妖?
墨鲤用手盖住孟戚的眼睛,声音低沉又柔和,像是微风,又像潺潺流动的清泉:“我说得再多,不及你自己发现真相,你定下神,想一想自己真实的模样。”
孟戚觉得自己这时候脑中应该是混乱一片,结果偏偏清醒得不行,他想到了四郎山的那棵树,那棵会变大变小据说是山灵的树;想到大夫问他有没有想过,妖是不会老的;想到大夫问他有没有做过一些奇怪的梦,梦过在山中或者水里自由自在的模样;想到自己隐居山中养的灵药,还有……
墨鲤的手一震,然后孟戚不见了,床上多了一堆衣服。
他把衣服轻轻拨开,然后就对上了那只熟悉的胖鼠。
圆滚滚的身体木住了,柔顺的白毛似乎会发光,黑豆一样的眼珠里透着震惊。
墨大夫伸手把胖鼠捞了起来,深思,这算不算报了金龙逗弄他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