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那户人家的主人到柴房中拿取柴火,看到赖朝的身影,不由得一愣。
“老婆,你来看下……快点,快点。”
家中的女主人也赶忙跑出厨房,和丈夫一起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立刻,她也惊异得睁大了眼睛。
尽管已经到了清晨,赖朝却依旧沉睡在薪柴的缝隙间。旭日的晨光,透过破烂厢房屋檐下垂着的冰柱,洒在了赖朝的脸上。
赖朝的睡脸看上去就如同白玉雕成的佛像,散发着高雅的光芒。稍显修长的面颊下端微微膨胀,无忧无虑的轻轻鼾声相伴而起。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过了一阵,主人叹息着说。妻子吓得如同小猫小鸟一样,把嘴凑到丈夫耳边说道:“不会是残兵败将的孩子吧?”
主人一怔,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般的表情。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踮起脚尖走出屋外,与妻子商量了起来。
“咋办?”
“报官吧。”
“看他挺可怜的呢。”
“话是如此,但今日平家的武士都来颁布好几次命令了。若是招致了官府的怀疑,那可就……”
“不,他也实在太过可怜了。咱们膝下也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不是?”
平日里,一家人以制作膏药为生。主屋之中,夫妻俩的孩子和男子们正在捣药炼制。
“那就给他些饭食,再添些味噌,让这孩子走吧。顺带再告诉他一下山路的方向。”
宅心仁厚的男主人叮嘱妻子道。
被人摇醒之后,赖朝立刻就被人赶出了门。
出生以来,头一次接受别人施舍的食物,赖朝热泪盈眶。走进山中,赖朝吃下了夫妻俩施舍的饭食。
浅井的北郡,是一片深山老林。赖朝不住地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走去。来到一处名为小平的地方,他遇到了一位尼姑。
“阁下欲往何方?”
“青墓。”
“翻山越岭吗?”
尼姑摇了摇头。
若是取道不破关的话,还有些可能,但要在如此大雪之中,翻越过美浓的座座大山,简直就让人想都不敢想象。
“罢了,暂且先到贫尼的草庵中歇息片刻吧。”
眼见赖朝相貌不凡,尼姑开口相邀。但她却什么都没有问。一个月的时间里,赖朝就一直起居于尼庵之中。
昏暗,憋屈,寒冷。
身上裹着稻草和草席,赖朝一直默默等待着尼姑点头,答允自己离去。每一天,充斥在赖朝耳边、让他谙熟于心的,就是尼姑早晚念诵《法华经》的声音。
虽然无法理解经文的意义,但坐在尼庵中聆听,赖朝的心中却总能感到开心和享受。
经文之中,出现了无数的“世尊”和“释迦牟尼佛”之类的字眼。听过这些经文,赖朝感觉到人世间似乎并非只有平家一门,同样还有一位名叫“世尊”的人。这是一位公明正大、大爱无边的人,赖朝坚信,只要心存善念,那么世尊甚至也会站到自己的一边来。
“越山而去吧。”
听到尼姑的话,赖朝终于走出了尼庵。
树木的枝头上,已经从积雪下萌生出了嫩芽。春日将至的天地,美到了令人目眩的地步,映在了赖朝的心间。十三岁的他,就像是刚从娘胎里出来一样,一边流盼着身边的鸟啼云动,一边沿着山路一路向东。
一名养鹈鹕的渔民离开细谷川的道路,向着村里走去。
从方才起,渔民就已感觉赖朝的行动有些奇怪,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最后,渔民终于再忍不住,开口说道:“公子欲往何方?”
“青墓。”
赖朝就只能如此回答。
“青墓那边,可有地标?”
“唔。”
“阁下究竟何人?”
“到了或许便会知晓。”
“是吗?”
问完,渔民再不多言。但他的目光却依旧在不停地打量着赖朝的模样。
不可对他人掉以轻心,看清他人内心之中的盘算,还要随时保持警惕。默然走过之前的漫漫长路,赖朝早已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这一切。
“不如在下送公子一程吧。敢问公子何人?是源氏的子嗣吗?”
渔民突然问道。一边说,他一边把赖朝随身携带的刀装到了他带来的山芋稻草包中。
“此物便由在下来拿吧。公子面似女子,倘若遇人问起,公子便装扮成女子模样,如是回答吧。如何?”
此人究竟是善是恶,一时之间,赖朝也难以判断。他默默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给了眼前的这位渔民。
然而,赖朝心中却没有丝毫的畏惧。自从在尼庵中安顿下来,关于那段战争的回忆,就彻底消失了。经历了大风大浪,面对从浪底露出的世界,他的灵魂甚至感觉到了生趣。
“只要到了青墓,就能见到父亲义朝了。还有家中的众将。”
脚下的路由北侧翻过群山,开始朝着南面延伸,少年的内心也如同面南朝阳一般,变得明朗了起来。虽然心中不时也会回想起都城的贵公子生活和父亲那壮观宅邸,但赖朝对它们却没有半点的眷恋。一切都自然而然,理所当然。饥饿、痛苦,都不足以引出赖朝内心的感伤之情。
几天后,两人抵达了青墓。当听说赖朝去往的目的地是客栈长者大炊的家时,渔民无比震惊。
“如此说来,阁下是……”
说完,渔民盯着赖朝的脸庞端详了好一阵。他从稻草包里拿出长刀还给赖朝,之后便连名字也没说就走了。
之前一直对渔民抱有疑心、处处提防戒备的赖朝脸上,露出了满脸的歉意。
“……啊,这世上果真有世尊呢。”
赖朝喃喃念道。
走了不久,来到大炊的家门前,赖朝才发现大门紧闭,门外还贴着出丧的丧牌。赖朝推开后门,向用人问道:“在下乃义朝之子,右兵卫佐。敢问大炊老爷是否在家?”
没多久,一位女性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出来,握住赖朝的手,把赖朝整个人抱进了家中。
此人正是大炊之女——延寿。
“真是可怜。”
延寿泣不成声。但赖朝既不明白眼前的女人和自己父亲之间到底是何关系,心中也并未感觉到如何悲痛,所以赖朝并没有落泪。
但之后——
“令尊离开此地之后,向着尾张方向逃去,正月三日,遭长田忠致奸计陷害,命丧敌手。不光如此,令尊的首级还被送到都城,落入平家之人手中,悬于都城东狱门前的楝树上示众。”
听闻延寿讲述完毕,赖朝毫无表情的脸庞才发生变化,放声恸哭了起来。不管众人如何劝解,赖朝都一直哭个不停。
见赖朝哭个不休,延寿之父大炊厉声叱道:“区区如此小事,便如此恸哭不已,那今后还如何活下去?你可是左马头义朝大人的儿子啊!”
接着,大炊又道:“令人切齿的还不止于此。”
命丧敌手的不仅只有义朝一人。赖朝的嫡子恶源太义平和次子朝长也已经不在人世了——众人如是告知赖朝。
来到此地之后,义朝便立刻出发前往了尾张。临走之时,义朝按之前安排好的计划,将义平和朝长分别派往了木曾路和信州方面,但半路之上,朝长便因难以忍受之前所受的伤,回到了父亲身边,含泪向义朝说道:“孩儿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与其死于平氏的无名小卒手中,倒不如由父亲大人您来动手。孩儿就是期盼着这一刻,所以才一直坚持忍耐着回到您身边的。”
听罢朝长的一席话,义朝言道:“你是我义朝之子。”言罢便亲自动手砍下了朝长的首级。
而长子义平则前往了飞騨,于乡中四处召集氏族之人,一时间倒也编组了一支人数不少的军队,但恰于此时,听说左马头义朝于名古屋附近遇害,首级被送往京都之后,之前聚集到一起的兵卒们立刻四散而逃。见此情状,义平感觉甚至就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已是危在旦夕,于是义平暗下决心:“既然事已至此,那么就算是单枪匹马,也要上京一闯。只愿能够遇上死敌清盛或重盛,为父亲和族人报仇雪恨,作为义朝之子,壮烈身亡。”
打定主意之后,义平秘密返回了京都。而就在于六波罗附近徘徊之时,却被平家的捕吏发现擒获,押解到了六条河原。只可惜,刚刚跨入二十岁的春天,义平便被残忍地砍下了首级——大炊讲述道。
赖朝抬起早已哭肿的眼睑,一脸恍如梦幻般的表情,聆听着大炊的讲述。
他,已经停止了哭泣。
即便有人让他哭,他的表情也再看不出半点悲伤。相反,赖朝问道:“完了吗?”
大炊不停地吸溜着鼻子,而延寿也始终啜泣不已。
“源家的血脉,如今就只剩下公子您了。虽然听说常磐夫人身边还有两位公子,肚子里也还怀着大人的骨肉,但眼下他们却还全都只是些未曾断乳的幼儿。”
大炊吸着鼻涕,擦着眼泪独自讲述着。突然间,大炊扭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赖朝。他只觉得赖朝反而似乎是在安慰着自己一样,心中一阵羞愧。
赖朝紧绷着嘴唇,两眼盯着一点,脸上不见半点血色,静静地听着大炊说完。之后,他静静地说道:“我已经不想哭了。也请众位别再哭了。”
其后,赖朝说自己稍觉头痛,当夜早早安寝。到了翌日,赖朝突然执意说要前往东国,延寿和大炊极力挽留,但赖朝却摇头不允,独自一人离开了青墓。
“父亲啊!……兄长!”
孤零零地走在春意尚浅的关原小路上,恍惚之间,赖朝不时叫嚷着。抬头远望白云,仿佛父亲就在云端;放眼眺望群山,似乎兄长就在大山的对面一样。
“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
而如今,年满十四的自己,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赖朝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尾张守平赖盛的家人弥兵卫宗清带着十余名侍从,正走在前往京都的路上。
恰巧,与赖朝撞了个正着。
直到对方走到面前,赖朝依旧神情恍惚,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径直走在路上。尽管宗清等人一时间倒也并未起疑,但其余的路人和百姓全都闪出了道,诚惶诚恐地低头趴伏在路边,可赖朝却不知道自己该跪地相迎。
他就只是闪到了路旁,站在路边大树的树根旁,看着对方一行人通过。
“嗯?”
宗清不由得心中起疑。
赖朝也目不斜视地望着宗清。
“藤三,藤三。”
宗清在马上呼喝了一声。一行人中,名叫丹波藤三国弘的侍从赶忙凑到宗清身旁,开口问道:“在。大人有何吩咐?”
宗清用马鞭一指。
“站在路旁的那名少年,我总觉得好生面熟。你去把他拿下。此人相貌不似寻常少年,甚为可疑。”
“是。”
藤三连忙扭头望去,可宗清马鞭所指之处,哪里还有什么少年的身影。
跨坐在马鞍之上的宗清却立刻便发现了赖朝的行踪。
“啊,那小子越过道旁树木的堤坝,逃到对面去了。快追!”
宗清突然厉声下令道。
以藤三为首的武士们立刻蜂拥越过了堤坝。堤坝的对面,是一片菜田、麦地和围在农家周围的杂草丛。过了一阵,只听一阵响动,赖朝已被几人绑到了宗清马前。大概是逃跑时摔到沟里的缘故,此刻的赖朝,早已满身污泥。
宗清一边喝令手下不可造次,一边将马首凑到了摔倒在地的赖朝面前。
“小小蟊贼,见我便逃。你知道我是何人?”
赖朝的双手被绑到了身后,他不停地挣扎着。赖朝这么做,并非为了挣脱绑缚,而是手上使不上劲,无法站起身来的缘故。
“叫人扶我起来。”
听到赖朝的要求,丹波藤三道:“你不必起来,就这么回答大人的问题吧。”
“不,还是如他所愿吧。”
宗清道。
藤三一把揪住赖朝的衣襟,把赖朝从地上拽了起来。赖朝抬起在地上擦破了皮肤,渗出几丝血丝的脸庞,冲着宗清昂然呵斥道:“你先下马。——你这等平家的下级武士,没资格骑在马上如此喝问我。你若有事相询,那就下马来说。”
眼见面前的少年如此癫狂地冲着自己大呼小喝,宗清不觉心中一动,险些冲着赖朝毕恭毕敬地回答声“是”。宗清跃下马鞍,走到赖朝的身旁,郑重地低了低头,柔声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宗清的手下们,赶忙驱散了聚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
听到宗清的柔声询问,赖朝稍稍低了低头。片刻之后,他便再次昂起了头。
“我乃左马头的三男,名为右兵卫佐赖朝。”赖朝淡淡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