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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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意未退,骤雨时节。

崔燕之撑开那把红伞的时候天上一瞬间就滴下了豆大的雨点,毫无章法的,噼里啪啦的打在土地上,裹上地上的干土,变成一个个小泥珠。

但很快,随着雨势的增大,那些小泥珠就不见了,积攒成一汪汪的小泥坑。

她看着头顶上硕大的雨伞,花纹是俗气的牡丹大花。

这是她爸爸有一次回来的时候碰上下雨,在街上买的,崔燕云非常不喜欢,因为真的挺丑的。

但这会儿却无比庆幸这伞还挺大,至少还没让她湿了上半身。

但脚上,却是惨不忍睹,一脚的烂泥。

这是8月份的尾巴了,夏季还是没有过去,雷阵雨说来就来,老天爷的心情让人无法揣摩。

崔燕之心情和天上又打雷又下雨的这位一样糟糕,奶奶今天出门前嘱咐她,家里母羊要生崽了,如果母羊叫的很凶的话一定要来窑厂找她。

半个小时前,母羊就开始拼命的嚎叫。

崔燕之当时正在家里的小院子里写作业,过几天就要开学了,暑假作业还差几张卷子。

母羊叫的她心烦意乱,抬头看看天,阴沉的可怕,天边也传来了轰隆隆的闷雷声。

只好把桌子收回屋檐下,羊拉回圈里,拿着伞去窑厂找奶奶。

她奶奶今年六十几岁了,还坚持要去窑厂上工。爸爸说了几次都没用,最后也只能随她。

崔燕之没去过窑厂,也不知道在什么位置。

这会儿被大雨困在这里,她心急如焚,无法想象如果找到不奶奶会有什么结果。

此刻仿佛闭着眼睛都能听到母羊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雨打在伞上,那声音让在伞里的她振聋发聩,看看脚上的泥巴,忍住让自己不掉眼泪。

抬头环顾四周,整个天地都被雨幕所环绕,只能看清几十米处有一个简易的公交车岗亭。

这里是乡下地方,那小岗亭也没修缮的多好,现在只能勉勉强强当个避难所。这几十米的距离,全是脏水泥坑,顾不得脏,三步并两步跑到小岗亭下。

她今天穿了一双塑料拖鞋,粉红色,上面还带着一朵黄色的塑料花,是这边常见的款式。

现在塑料花上沾满了泥,连她平日里嫩白的脚趾上也都是泥垢。

与此同时,她眼波一转,一双干净的穿着带着大勾勾牌子拖鞋的脚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在远处的时候没看清,进来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人,看到那双白净的脚,下意识的将自己的脚趾头蜷了蜷。

小岗亭空间很小,她撑着的伞就占了大半。雨滴顺着大红的伞骨滴落,正巧滴到了那双白净的脚面上。

崔燕之瑟缩一下,和那人刹那对上了眼,赶紧背过身子收起了伞,嘴里也连忙道着歉。

“对不起。”她道歉的时候总是有耸肩的小毛病,这会儿也不例外。

雨下的整个天地去除了闷热,崔燕之耸着肩头看岗亭外的天空。

那是雨帘的灰蓝色,像泼盆的脏水。

那声对不起始终没有回应,崔燕之抿着唇偷偷的看坐在岗亭唯一歇脚处的人。

是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少年,不过只看一眼,她就低下了头。

心里默默想着前两天不知道从哪本书里看到的一句:“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崔燕之此刻见了他的脸只有心跳如鼓感。

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少年依靠在小岗亭的柱子上低垂着眼,头发乌黑,脸白的要发光,有些额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更是形成了明显对比。

穿着白色T和黑色九分裤,脚上一双黑白耐克拖鞋,边上竖着一把天蓝色的透明伞。

整个人都散发着懒劲和不知名的颓然。

耳朵里的耳机声音开的很大,崔燕之在雨渐渐小的时候才听见隐约的歌曲声,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没有对自己说没关系。

他坐的那个地方只能保证前面不被雨淋,背后还是会有雨打进来。

不过他看起来很无所谓,任背后被雨淋着,他只听着自己的歌。能看见他直挺的鼻梁和浓密的睫毛,却没能看见他的眼睛。

崔燕之心里隐隐有些期待,那双眼睛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她不是个善于沟通的人,少女的羞涩也让她不敢开口和这人对话,所以和这人困在这里的五分钟内也不过只说了那一句对不起。

好似这天上砸下来的雨滴,一滴滴的离得再近,却也丝毫不相干。我是我,你是你,只不过恰巧是在同一片乌云里。

雨势渐渐小下来的时候,崔燕之想起家里待产的母羊。

那撕心裂肺的“咩”声仿佛还在耳边,拉着长锯似的声声不息。

她踏出这方小小的岗亭,却不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去。身上都是汗,粘腻腻的。脚上都是泥巴,将脚趾头糊在一起难受极了。

没忍住回头看坐在那里的人,崔燕之张嘴,但还是选择了无声沉默。

崔燕之想走,但总是在摸到伞柄的时候犹豫。于此重复了三次,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急促和粗嘎。

“你知道窑厂在哪个嘛?”用的还是这边的土话。

她声音不小,足以穿过耳机里的音乐让他感受到有人在说话。

崔燕之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的模样——一双深窝眼。

他的上眼睑往下凹,双眼皮的形状很容易就看得出来,眼珠黑白分明,加上挺直的鼻梁,倒有些异域风情。

崔燕之也是双眼皮,但她是内双,她总是很羡慕人家那种外双很明显的眼睛。

例如面前的这双。

“什么?”他拔下一个耳机,左眉微微挑起,漂亮的眼睛看向她。

崔燕之在他拉下耳朵里的耳机时就听见了里面的歌词。

“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不过也就是一晃而过的事情,他把手机的音量调小了。

他仿佛很耐心的等着崔燕云再问一遍。

崔燕之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开口,这次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甜。

“窑厂,你知道在哪个嘛?”依旧是土话,她们这里很少来外面的人,谁如果交流用普通话那才是要被讲作怪。

听到窑厂俩字,少年神情淡淡抬了下眼皮,崔燕之的敏感让她觉得那是一种轻轻的蔑视。她垂下眼看向男生的裤脚,没有说话。

“直走,拐弯。”少年又垂下了眼,只是手指指着小岗亭后面的一条小土路说话,说的话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崔燕之脸有些热的转过身,迅速的说了声谢谢,也没管他听没听到,只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大红伞,犹豫没多久还是撑开,走进了雨幕中。

这条土路应该是去窑厂唯一的路,大拖拉机长年累月的过往着,压出一条一条的齿轮印记。

这路太难走了,特别是下过雨。一脚踩下去鞋子就沦陷了一小半,抬起时又粘连了一大半黑黑的还夹着青草的泥巴。

等走到窑厂门口的时候,她抬脚都已经费劲,鞋底积累的泥巴约莫有十公分厚,走起路像踩着高跷。

感到后背有人注视的目光,她把背驼的有点狠。即使这样,还是有背后被灼烧的错觉。

她心底的自卑和羞耻也被这脚下的泥巴牵连着,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大红拖鞋再想起那淋着雨也光鲜亮丽的少年,觉得自己卑微丢人的厉害。

所以当她看到奶奶的那一刻,所有的负面情绪汹涌而来。

“家里羊要生了。”她眼睛低垂着不看人,也扯出不笑,说完这句沉默的站在那里。

旁边几个熟悉的奶奶婶子跟她说话她都只牵强的嗯了一声,不算礼貌。

她家奶奶好面子,看到她的背影脸子也有点挂不住,急忙和旁边的工头口头请了假,拉了把她往家走。

崔燕之个性不强,生活环境因素让她成为了一个沉默懦弱的人,如果要表达自己今天不开心,或者说想要发火,唯一的方式就是沉默,为自己带上钢铁盔甲,不让任何人靠近。

回头走上的还是那条土路,她依旧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着,随时害怕脚下打滑跌倒。

她奶奶跟了上来,打着把灰色格子伞,很旧了,伞骨有一根是断的。

“死丫头,你甩脸子给谁看呢?”

崔燕之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低着头往前走。

“跟你说话你听不到?”别看她奶奶年纪大,力气却是不小,拿伞戳了戳她的肩头。

戳的力气也不大,但就是把她戳跪到了泥窝里。

“你走路眼瞎?一身都是泥巴自己洗衣裳!快点起来,不要磨叽了。”她奶奶声音很大,好像完全没有一点愧疚。

崔燕之跪在泥窝里根本不想起来,她此刻只想化成这泥巴里的一团。

委屈从心底钻了出来,鼻子发酸,眼泪如期而至,无声的、啪嗒啪嗒的和泥水混为一潭,好不值钱的样子。

“你哭什么哭?”她奶奶看到她哭,火气不打一处来。

“就你天天大小姐脾气,金贵的要死,不就让你来叫我?你还委屈上了?你天天有一件事能

做好的吗?就知道花钱,你爸你妈在外面挣钱还得养你,你天天能做点子啥。”

她奶奶也不再管她,自己走自己的,边走边数落着她的没用。

崔燕之用手背抹抹脸,沉默着站起身来。

她的粉色拖鞋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因为穿的蓝色牛仔短裤,跪下来的时候小腿上也都是泥巴。

像个从泥水里捞起来的人,除了狼狈,也没有词可以形容。

她走上大路的时候,一眼也没朝岗亭看去。

其实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那充满神秘感又帅气的少年可能早已经把着令她不堪的一幕尽收眼底。想到这里,她汗越出越多,拿伞的手也在微微抖着。

含着胸,低着头,红伞遮住大半身子,像只过街老鼠似的。

最终还是没忍住回了头,她透过大红伞的边缘,像是个偷窥者。

结局是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那人低垂着脑袋,依靠在那里,看也没看她一眼。

但下一刻天晴了,她被阳光晃了眼,闭上再睁开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

此时的崔燕之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情窦初开,一眼万年,什么叫做你不看我,我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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