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日晷的阴影洒向巳末,演武场上的比试还在继续。

元汐桐低着脑袋,慢吞吞往回走。廊柱的影子横斜下来,踩过第五道的时候,视线中出现一道长长的人影。

她没有停留,闷头往前走,直到胳膊被人一把捉住。

“你哭什么?”

熟悉的清越嗓音在她头顶落下,她鼻头一酸,脚步虽止住,但头依旧埋着。连日来积压的纷乱情绪重重落在她心头,绞得她气都喘不过来。

知道最亲的哥哥不是自己亲哥哥时,她没有哭。

被娘亲恨铁不成钢地责骂时,她没有哭。

被术法弄伤了手脚时,她没有哭。

听到邢夙用她自己的话来暗讽她娘亲的出生,她气到浑身发抖,眼泪都涌进了眶里,但还是咬着牙没有哭。

可她要哭的理由太多了,无数变故和麻烦堆积在一起,她已经忍耐了许久,每天都告诫自己要坚强一点,不能那么没出息。她已经足够幸运,根本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而今元虚舟不过是轻声问了她一句,她就站在原地,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将堆积在胸腔的眼泪一股脑倾倒出来,哭得连肩膀都在抖。

泪水珠串似的落在地面,晕开成小团。

柔软的衣袖蹭上她的面颊,试图将她源源不断的泪水擦拭干净。发现无果之后,元虚舟才干脆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脑袋,迫使她与他对视。

“邢夙谁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了?”他压着眉毛问。

透过模糊的视线,元汐桐看到,多日未曾仔细看过的人,似乎又抽条了一些。冬日飞雪扑打下来,落在他漆黑的发顶,衬得眉眼愈发清俊,深渊一样,凝视一眼就出不来。

他已经不是她的哥哥,但这种有人撑腰的感觉,却令她无比……无比地贪恋。自小便是这样,她仗着元虚舟站在自己身后,闯什么祸都有他收拾,便什么祸都敢闯。

其实若将她以前的作风联系起来,邢夙对她的指责得不冤。肖思宜如何暂且不论,她没收住手是事实。

可他邢夙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娘亲的来历,也是他能随意置喙的吗?

以前她对他,有些好感,算是对他的抬举,如今……

她只觉得自己瞎了眼。

“哥哥……” 这样的称呼,即使唤得心虚,也暂时找不到别的词来替代。她睁着红肿的双眼,缓缓道,“邢夙他,讥讽我的娘亲,身份卑贱。因为我先……”

她耍了一点元虚舟能看出来的心机,将事情的先后顺序调转,果然元虚舟并不介意,他轻声截断她的话,摩挲着她仍在渗泪的眼角,道:“不重要,你先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你哭,辱我秦王府是事实。”

这次,他依旧选择了,为她撑腰。

“说吧,要怎样你才解气?”

元汐桐顿了顿,先是问:“哥哥刚刚去抽签了吗?”

“嗯,对手是邢夙。”

想也知道只会是邢夙。

“帝都双星”在宗学的最后一年,元虚舟虽无意与另一人争斗,但架不住人人都想将他们捆绑在一起比较。他当然不服对方,但也不会特地和他过不去,只当是正常同窗不远不近地相处着。

只是元汐桐似乎对邢夙抱有不小的好感,虽说她小小年纪,口中嚷的大多是戏言,但即便是戏言,他听着,也极为不爽。

“我……”

掌心濡湿的汗已经干透,寒风穿廊而过,元汐桐不自觉打了个激灵。也许是方才那场比试已经将她的体力透支,她感觉自己通体发凉。

但她出奇的平静,就连即将说出口的恶语,也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浅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只能用体内那一半妖族血脉为自己开脱——

她都是妖了,做些会被人唾骂的事情又如何?

于是她说:“我要他一只手,当作他冒犯我的赔罪。”

可元虚舟突然笑了,他似乎并不介意她这份歹毒,也不在意自己若果真如了她的意,会酿出什么大祸。他偏了偏头,只问她:“你想清楚了,元汐桐。我若砍他一只手,秦王府和镇国将军府便再无结亲的可能。你嫁不了他了。”

不知为何,最后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连结。她的所有阴暗、自私的坏念头,都是被他像这样惯出来的。

他从来都是她的同谋。

于是元汐桐也跟着笑了笑,满不在乎的模样:“哥哥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好歹是个皇亲,总不会落到要下狱的地步。若将军府执意要追究,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个流放……届时,”元虚舟顿了顿,捏住她的脸,“届时阿羽记得来看我就好。”

那时候,元汐桐没觉得事态会严重到这一步,自然是满口答应。

上场之前,宗学院长跟在元虚舟身后,小声嘱咐:“小王爷,待会儿注意比试的观赏性啊,圣上在上面坐着呢,太快分出胜负,就不好看了,最好是打得你来我往有来有回啊!”

“啊,院长,你放心,”他头也没回的踏上台阶,“我一定会让你们……不虚此行。”

衣柜门被倏然拉开,细碎光影随着夜气一齐倾倒进来,将元汐桐的思绪搅成一团浆糊。

烛光照眼,年轻的神官探手进来时,她下意识地就要将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掌心。可心底那股无理的占有欲还未流窜至脑子,眼神就占先触及到了他幽暗的眸光。

元虚舟并未看向她,这只手也不是伸给她。

织金的袖口堪堪擦过她的耳际,像一记无形的巴掌,令她恍然回神。元汐桐面色苍白地将手背至身后,吊着一颗心将身子往阴影处缩。

幸好他没看见。

她想。

寒蛩隔着窗子在夜泣,元虚舟站在原地,看着元汐桐低垂着脑袋,受了惊的猫似的在衣柜缩成一团,试图隐身在暗处。可被衣物弄乱的发丝却不如主人表现得这般服帖。

幽微的烛光照在她头上,映出几缕跋扈的影子。只要他朝她挪一寸,他手指的阴影便能与之重合。

但他停在原地没有动。

他只是在注视着她的影子。一张脸透着刻意维持的冷意,像在审视自以为聪明的猎物,犹豫着要不要干脆将她放过。

也许是他伫立的时间太长,她似有所感,抱着双膝又往里柜里躲了躲。

影子彻底隐入暗处,他轻轻扭头,目光从月晖琴上一掠而过,而后俯身从衣柜中拎出一件中衣,转身走向屏风。

他比谁都知道,元汐桐是为何而来。

留了一扇柜门没关,是想让她静悄悄离开。

元汐桐从衣柜出来,恍恍惚惚都走到门口了,却忽然记起来元虚舟的伤势,想看一眼,图个心安再走。

屏风后有清光在缭绕,映照出一抹模糊的人影,他似乎在替自己疗伤。

男子赤着上身,即便是隔着屏风,也能隐约瞧见身形极为漂亮流畅。

哪怕是在二人最为亲密的小时候,元汐桐也并未瞧见过什么不该瞧见的场景。王府内各有专人服侍,未来的大神官更是金尊玉贵,若是修炼时受了什么伤,一堆的医修能将他的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待到消息传到元汐桐这里来时,他早已衣衫整洁,活蹦乱跳,甚至还能不记痛地要给她演示新学会的术法。

可现在……

明显是不该看的。

她捂住双眼,转身回避。

半晌,带着一点点好奇,她又慢慢转回来,在矮案前盘腿坐下。未放下的手就这样支在桌面上,覆住面颊,一双眼却睁圆了,透过指缝直直望过去。

除了若隐若现的背脊,其实也看不出什么东西。只能从清光萦聚的位置判断元虚舟应当伤在右后肩。

书房内安静异常,做贼之人早已封闭了气息,受伤之人却连米且气都没喘。

可究竟,要受多少次伤,才能像现在这样,面不改色的忍着痛,连疗伤的星官和上药的星傀都没唤来一个,就这样瞎摸着给自己施疗伤术呢?

元汐桐兀自愣着神,没留意屏风那边的人影已经收起了术法,披上中衣缓缓往外绕,男子未来得及遮严实的宽阔胸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里。

中间一道沟壑很深,似乎各处轮廓都很分明。

黑发披散下来,用细绳随意束着,他又变作了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平直的锁骨凹出几片漂亮的阴影——她此刻还不懂怎么形容,只是觉得他连脖颈都生得漂亮而精巧。

下意识她就闷头将脸藏进臂弯,动作迅速无比,因此错过了对方明显停顿的脚步。

琉璃殿暖,烛影摇光,系上中衣的修长手指竟也像在颤动。

这是元虚舟今晚第二次掉以轻心。

明明伤势也没有多重。

银灯噼啪一声,像是极轻的嘲弄。

他定了定神,将衣衫整理好,确认一丝不苟之后,才缓缓走到矮案前,与元汐桐面对面坐下。

将阻断生息之法已然练至化境的姑娘,即使这样近地看着,也像是虚影一般,呼吸、脉搏全然不可闻。

如此说来,这样的场景和以往也并未有什么不同。

他渐渐放松,撑着脑袋垂眼看她,从圆圆的后脑勺,看到纤细的白白颈子,想知道接下来她还要玩什么把戏。

可将脸埋进臂弯的元汐桐,却觉得后颈莫名凉飕飕的。她闷着头一边抬手捂住颈子,一边心惊肉跳了许久,才拱了拱脑袋,重新抬起头。

元虚舟正坐在她对面,距离不过三尺。

雪白娟衫已经被他系好,她的视线正对着他的胸膛,那里瞧着似乎有两个她这么宽。

上次在呼风神殿,两人闹得不太愉快,她其实并没有好好看看他。现下她是真的确定,哥哥已经和少年时期不一样了。如今他的轮廓更锋利,气质更淡漠。

只是无论何时,都是一样的姿容艳绝。

她以前竟然可以视而不见。

视线缓缓上移,她看到一双宝石般剔透的眼,眼皮单薄,眼尾微翘。睫毛坠下盖住小半眼珠子,冷然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挑衅。

怎么回事?

元汐桐蓦地一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起的脑袋,差点又要低下去。此时此刻,她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可被美色迷惑的昏聩脑子,已经分不出精力去思考为何会恰好对上哥哥的视线。

她只是在想,元虚舟根本不是她的哥哥。

若娘亲没有选中爹爹,将她降生在秦王府。元虚舟待她,会像对待帝都内所有觊觎他,爱慕他的女子一般,拒之千里。

抛开这层血缘关系,她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这五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这一点。

想躲开什么似的,她撑着掌心起身。跪坐起来时,元虚舟的视线便也随着她的动作发生偏移。她分明看到,他的嘴角勾出一抹极为清浅的笑。

所以,是真的能看到她吧?

不知为何,在明知已被戳穿的这一刻,她并不觉得慌乱。相反,胸腔内像是有热风扑打,喧嚣得她生出一股奇异的冲动。

膝盖骨陷入软垫,她伸长了脖颈,朝着元虚舟的嘴唇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