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郡主……我们到了。”
元汐桐皱了皱眉,缓缓睁眼,看见婢女正打着帘子,候在一旁等着她发话。睡得昏天黑地的,乍然被叫醒,思绪难免混沌。她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秦王府的马车当中。
此时这辆马车正位于落星神宫的地界上。
天子应允元汐桐在半月之内前去神宫报到,于是她真的在家耽搁了半个月才动身。
因为她虽继承了娘亲的妖脉,但妖骨还未完全长成,又只是个半妖。
半妖之身在短短几年之内就获得了如此庞大的妖力,就跟饿汉吃了山珍海味一般,太补了,若是不好好消化,妖力外泄事小,爆体而亡事大。她需要抓紧时间学习如何更好地吸收和控制这份力量。
这半月以来,在娘亲的威慑加恐吓之下,元汐桐不仅每日晨练提早了一个时辰,夜里等到父王睡下以后,她还要被娘亲从床上揪起来练功。
如此连续睡眠不足地坚持到临行当日,在去往落星神宫的路上,她终于撑不住,两眼一闭就趴在马车内睡了个不省人事。
落星神宫位于中土与大荒接壤之处,四头会飞的灵兽在空中拉着马车飞了一整天,才在日落时分抵达。
这座她从小便如雷贯耳却从未亲眼见过的神宫,并不是建在地面,而是浮在空中。数不清的浮空小岛星星点点地嵌在半空,万顷瑶池罩着五彩云霓。岛上或是楼宇林立,雕梁画栋;或是珊珊翠竹,片片飞花……
其实是很常见的中土仙门之景,但不怪她没见过世面。
宗学的学子们每年会有两次长假,有些会利用假期四处游历,但更多的是在假期内四处修行。唯有元汐桐,哪里都去不了。
元虚舟在冬季会被送往落星神宫,跟随玄瞻大神官修行,到了夏季,他的母族也会遣人过来将他接到天矩山小住——据他自己说,亦与修行无异。
每回他要出远门时,元汐桐都会哭闹一番。自有记忆以来,她便黏元虚舟黏得紧,片刻都不愿意分开,亦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能出门游历,单她不行。
可是不行便是不行,即便元虚舟想带着她一起去,娘亲却从来不同意。爹爹惧内,被娘亲收拾得服帖,自然无法提出任何异议。
在乌云盖雪和暑气炎天的日子里,元汐桐都巴望着元虚舟能早点回来。
他也回回都会比约定的时间要早归……
五年没有任何接触,她和元虚舟的关系已经好不了了。他主动向天子请旨,不知道究竟是何目的,但她绝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这是他对她的关照。
自幼生长在大歧王室,元汐桐最明白权力顶端的那些人对妖族的态度。先帝在位期间至少能和大荒维持表面的和平,也能装模做样地给来中土交流的妖族们设几个边缘官职过过瘾。
但当今天子对妖族可谓深恶痛绝,只是苦于落星神宫与四方妖族领主之间的协议仍有效用,无法明目张胆地毁约。
她和娘亲的真实身份若是被人知晓,整个秦王府恐遭灭顶之灾。
元虚舟若要顺利当上神官长,只有大义灭亲一条路可以走。
幸好她的妖骨还未完全成型,算不得一只真正的鹓雏,再厉害的高人也无法在妖骨未长成的情况下识破她的真身,不然她还真没有把握踏足落星神宫这块地界。
虽然娘亲说她一没去过大荒,二没残害过人族,身上不会有妖气,但她还是觉得心中惶惶。她的骗术实在算不上高明,自小就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元虚舟,还动不动就想撂挑子不干。
现在只能期待那件灵器不在元虚舟手上,那一切将会好办很多。
但眼下最需要操心的却不是这件事。
启程之前,元汐桐就已经被交待过,神宫内不允许带外来仆役,世家子们若想过以前那种金贵日子,必须各凭本事,用灵力、符咒或者机关等去驱动星傀。这些星傀有的是用木雕而成,有的是用纸扎,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特殊材料,外表看起来也是千奇百怪。
用来伺候星官们是星傀通常是人形,皮肤嗓音皆与常人无异,戴着个白面具用以区分。
元汐桐靠自己的灵力肯定驱使不动这些星傀,到时候她会是唯一一个没有仆役的星官。
被人众星捧月的日子即将一去不复返,下马车之前,她让随行婢女给她梳了最后一次妆,目送她们打道回府时,那神情要多惨淡有多惨淡。
“郡主,请吧。”
元汐桐回过神,冲着立在一旁的面具星傀微微颔首,然后转身面向神宫,提着裙裾拾级而上。
她要去的呼风神殿,是落星的主殿。
攀上几千级台阶,方至神宫大门。星傀接引着元汐桐坐上穷奇拉的步辇,飞跃数座浮空小岛,再穿过望不到尽头的天台,才总算抵达呼风神殿。
直耸入云的巍峨建筑在夕阳的映照下迸出金光道道,汐桐遮了遮眼睛,听见星傀侍者说道:“郡主且入内等候片刻,已经着人去请神官大人了。”
元汐桐点点头,跨过门槛,看见主殿之内供奉的几座纯金打造的神像,以及神像前粗壮的线香。
虽然神宫几百年下来,侍神的职能已经淡化了许多,但这几尊神像却始终伫立在这里,香火不断。
跟着星傀绕到偏殿,在会客的交椅上坐好。
星傀给元汐桐奉过茶后,无声退下,偌大的神殿顷刻间便静悄悄地,只余她一道呼吸声。
灵气充沛的、完全陌生的环境带给她强大的压迫感。
虽不至于失礼到东张西望,但长久的等待还是令她不自觉开始焦躁。
从落星的结界外一路行至呼风神殿,虽有可在空中飞行的步辇接驳,但这么多层台阶却仍是走得她双脚酸胀。
神殿内垂帘香袅,她一面锤着膝盖,一面端坐在交椅上胡思乱想。
神官大人……
来的是玄瞻,还是谁呢?
眼前突然覆下一道阴影,她猛地抬起头,鼻尖闻到熟悉的香味。
是幻境中那个……天子亲卫身上的味道!
落日余晖铺了半座楼,斜斜照进高高的窗棱,又十分偏心地给来人的头顶镀上一层光圈。身着墨绿氅衣的神官长面容虽逆着光,但自暗处突围的五官却仍旧耀目到令人窒息。
啊,竟然是他……果然是他……
一直以来他便是名动帝都的好看,元汐桐日日看着他,虽不懂他究竟好看在哪里,但看别人时总觉得鼻子眼睛嘴巴都没长对地方。
现下他这份好颜色变得更具冲击性,气质却反而沉稳了许多,至少不是那副摆在明面上的嚣张相,取而代之的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意。
她没急着与他对视,而是急急将目光移向他的手指,那里果然……戴着一个碧玉扳指。
“你来晚了。”
像是故意在印证她的猜测,他平静开口,声线甚至都没有掩饰一下。
元汐桐再次看向他的脸,看向这个半月之前戏耍过她的人,元虚舟。
他垂着眸,眉目疏离,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是她在梦里害怕过许多回的眼神,终于见到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预备做出的云淡风轻的模样,根本就连装都装不出来。
“圣上准了我半月的假,”她说,“我一天一刻也没有迟。”
元虚舟一时间没回话,只静静地用视线笼着她。她亦梗着脖子与他对视,不甘示弱似的,牙齿越咬越紧。
自他身后漏出的夕阳,落在她身上,将她的耳垂染上云霞。一身藕荷襦裙的少女脖颈纤细,皮肤莹白,上釉的瓷人似的瞧着特别薄嫩脆弱,神态却倔强得像是要找他打上一架。
她幼时便是这样,任性霸道,稍不如意便会扑到他背上咬他的后颈。
所以她现下是觉得恼了?
元虚舟失笑,在这番无声对峙中败下阵来,率先开口:“郡主这是在怨我呢?我要你入神宫,你觉得委屈?”
话问得轻轻柔柔,声线优雅又清朗,却莫名透着股阴阳怪气。
他见元汐桐不答话,只看着他微微拧起眉头,便自顾自替她做了回答:“想来是委屈的,毕竟,若不是我向圣上提,这会儿你大概在和镇国将军府……议亲?毁你一桩婚,对不住了。”
气焰嚣张无比,元汐桐根本没听出来半分歉意。
因为这件事本就是她理亏。
人真的很奇怪,已经习惯了的相处方式,即使隔了这么久,依旧刻在骨血里。正如她明明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最好是示弱,才能息事宁人。他被她推得这么远,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宠她宠得毫无底线的哥哥,可是她仍是十分硬气地,盯着他质问道:“耍我很好玩是吗?天子亲卫?”
元虚舟长眉一挑,有些欣慰她能这么快认出自己。
但那丝欣慰还未挂上脸,他便听见元汐桐接着说道:“看着我眼睛失明,丑态毕露的模样,神官大人觉得很好玩是吗?”
神官大人……
叫邢夙就是亲亲热热的“夙哥哥”,叫他这个亲哥,反倒是生疏无比的“神官大人”……
一颗心全被不悦灌满,他面上却愈发沉静:“好玩?那你觉得是我一回来就听说你要与邢夙议亲更好玩,还是我察觉到妖气,循着妖气见到你,却发现你为了讨好未来夫家,将保命的传送符给了他表妹更好玩?”
“元汐桐,”他只有在怒极时才会这样连名带姓叫她的名字,虽然他的声调并没有提高,嘴角甚至扬起一抹清浅的笑,但元汐桐就是知道,他现在很生气,“你给我备了很大一份礼啊!”
平稳又带刺的语调,将元汐桐压得呼吸一窒,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元虚舟当然有理由冲她这副样子,如果她和哥哥角色对调,说不定现在她会恨他恨到想要将他杀了。
她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个自轻自贱、为了男人连脸面都可以不要的人。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吃里扒外和忘恩负义这两个形容。
可是,承认她没出息喜欢邢夙,总比承认她是妖,接近邢夙是别有用心要好。
至少她不会,太早地站在哥哥的对立面,成为哥哥必须要斩尽杀绝才能自保的对象。
“这是两码事。”她偏开眼,回避他的问题。
闪烁其词的态度,让元虚舟彻底恼火。
他上前几步,弯腰凑近,双眼像找着了靶子,盯着她一瞬也没移开。
也不许她移开。
俯身将夕阳都阻绝的男子,伸出一只手将她的后脑勺扣住,慢慢地迫使她抬眼看他。她蓦地抠紧手指,背脊僵直像块木板,连呼吸也要咽进肚里去。
“哥哥竟不知道,五年前断的是你未来夫君的手,若早知道……”
有情绪在他眼底深藏不露。
当年那件事,真相究竟如何,现在追究起来已经毫无意义,元虚舟既一力承担,便不会再牵扯出别人。
即使这人在他出城之日,连送都没有送一下他。
即使她少时每回都答应来看他,却每回都食言。
即使在这五年之内,他给她写的所有信笺,通通石沉海底。
他为她找了许多的借口,理解她因为年纪小,又被家里宠坏,见到自己哥哥被人唾骂时趋利避害、撇清关系的本能,愧疚自己曾答应要护她一辈子,却在她生出灵根的那一年离开帝都,丢下她承受流言蜚语。
走时他以为他给了她想要的,但回来时发生了什么呢?
所有人都说她和邢夙两情相悦,而他成了阻碍这两人修成正果的恶人。
“若早知道,”他垂下眼,目光从她的唇瓣一掠而过,声音也跟着低下去,“哥哥应该干脆一点,把他给杀了,也免得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实实在在的杀意从他周身释放出来,元汐桐打了个寒颤,脸色渐渐苍白。
理智告诉她,这时候她应当随便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就算是尝试一下也好,说不定会有效果。毕竟,以前不论她做错什么,只要她脸皮厚一点,朝哥哥撒一下娇,他便什么都不会同她计较。
之后在神宫行事也会更为方便。
但她就是说不出那种漂亮话来。
灵力低微的姑娘在长久的冷眼中已经习惯了用尖刺来武装自己,恶行恶状地对待所有来意不善的人。
脆弱的自尊心令她莫名其妙地开始同自己较劲。
她才不要,在现在这个元虚舟面前自取其辱。
所以她选择了最为糟糕的方式,自暴自弃地想让元虚舟更为讨厌她,这样她才不会因为他一丁点的心软就变得像小狗一样,眼巴巴地想扑上去。
她说:“哥哥把我弄进神宫,我就算想左右为难,也找不到人了。”
充满怨怼的话,让元虚舟皱起眉头直发笑。他再没说别的,温热宽厚的手掌从她脑后撤离,毫不留恋。
“所以我说,对不住了,郡主。”
他将话题转回去,中间那些差点失控的争执,连同纠缠不清的晦暗情愫一起,如傍晚的凉风,在殿内回旋了几遭,便散得一干二净了。
只是他这声“郡主”,落在元汐桐耳中,除了划清界限,还有另一层意思。
大歧皇室几个王爷中,生的女儿也不少,被册封郡主的却只有寥寥几个。元汐桐能得此封号,全都得仰仗他这个哥哥。
现在她莫名其妙跳过了所有严苛程序和选拔,直接担任落星神宫的星官。这份殊荣落在外人眼里,也觉得他这个哥哥当得仁至义尽吧。
她想,他或许是在拐着弯提醒自己,要心存感激。
元汐桐冷静下来,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肃着面容道:“昨日一切已成过往,如今能成为星官,常伴神官大人左右,乃我梦寐以求……多谢虚舟神官抬爱。”
“好一个梦寐以求……”元虚舟皮笑肉不笑地看她一眼,“既如此,还望汐桐星官莫要辜负今日之言。”
毕竟,她实在不是个守信之人。
远方传来一阵钟声,不知敲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元虚舟朝她摊开手掌。一枚精致小巧的令牌自他掌心浮现,悠悠泛着清光。令牌正面篆刻着“汐桐”二字,背面是北斗的图案。
“你的星官令,拿好,”他嘱咐道,“这是你进出落星的凭证,别弄丢了。”
“属下明白。”
她伸手接过,郑重地将令牌在腰间别好,抬头问他:“神官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
元虚舟退开几步,不再看她。他转身唤来候在殿外的星傀,令其将元汐桐送至住处。
她跟着星傀走出神殿时,已是薄暮冥冥。云台之上不知何时吹过来许多银杏叶,铺在地上像一片片金黄的小扇子。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进殿内,她的目光也跟着飘进去。
元虚舟却早已不见人影。
没什么好沮丧的,元汐桐撇撇嘴,摸了摸腰间的星官令——
她有这个,一样可以拿到想要的东西。
这才是她来落星的目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