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这么多年过去,元汐桐的身子骨变得更为纤细了些,轻轻伏上他的背脊时,面色是视死如归的坦然,硬邦邦的四肢却将她出卖。

像是受过冰封之术,她两条胳膊不知该往哪儿摆,十指张开死死地将他的肩膀扣住,脖颈连同脑袋就这样支着,尽量缩小与他接触的面积。她脑袋上双髻的影子从他肩头探出,跟兔子耳朵似的。

应她的请求蹲在她身前的元虚舟,等到她终于找到合适的姿势,才往后屈起臂膀,将双手安置在她腿弯处。

起身的时候,他仍旧觉得她如同小时候那般轻巧,仿佛没有重量,明明个头比起五年前来抽条了不少。

恍惚中他才想起来,是因为他自己也长大了许多。

架在她腿弯的那双臂膀于是愈发的规矩,一寸也不曾挪位。

恢复了原样的幻境,此时已是松衫挺茂。元虚舟没有再耽搁,轻声提醒了一句“抓稳”,便背着元汐桐朝最近的清点处瞬行而去。

林间草木急速后退,元汐桐在听到男子那声提醒后,已经做好了身子会晃荡的准备,却未想到他将她背得意外的稳当。耳畔风声呼呼的叫,起伏的山林于他来说如履平地。

这让她装作受到惊吓,然后趁机搂住他脖颈的动作多少显得有些笨拙。

有手指隔着衣襟逼近自己的脖颈,元虚舟自是瞬间警觉,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元汐桐这一系列举动的用意。

她还不算是对陌生男子毫无防备。

作为她唯一的兄长,元虚舟感到些许宽慰。他没有回头,就这般浑不在意地将后背与脖颈留给她,纵容着她想要自保的心思,没出声拆穿。

于是元汐桐只感觉身下的男子愣了一下,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是在小瞧她吗?这样都不介意?

被小瞧果然是她的宿命。

一时间元汐桐心绪还挺复杂。

前往清点处的路上,这人没有与她再搭话的意思,她也懒得叽叽喳喳做那跌份之事。拂面而来的空气热烈而温柔,他应当是开启了结界,在密林中穿行时竟没让她碰到一片叶子。

路程不算近,元汐桐的肩颈和脖子渐渐支得累了,便小心将下巴磕在他肩头。

隔得太近了,元汐桐这样圈着他,鼻尖全被他的味道所占领。

偏偏她还觉得好闻。

像柑橘成熟的秋日,金子般的夕阳在云层放了一把火,太阳和果实一同燃烧的味道。

对着这样一个危险系数极高的男子,她竟能联想到“温柔”二字。

在沮丧的同时,元汐桐又暗骂自己没出息。

或许是,除了哥哥之外,没有人这般背过她,还背得这般稳当妥帖。

眼睛看不见的坏处真的很多,她心念一动,居然想起了那个已经离开了五年的人。

不知怎的,这种念头一旦生出,鼻尖竟仿若真的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下去,她晃了晃脑袋,决定说点什么:“公子进来时,可有见到我父王?”

少女耳际散乱的发丝触上元虚舟的脖颈,被蹭得有些痒。

他忍着没抬手摸,想了想,说道:“秦王殿下在幻境出口等待了许久,因为郡主一直未出幻境。”

“是不是大家都出去了?”元汐桐又问。

她这话,问得拐弯抹角,可元虚舟明白她想知道什么。

进入幻境的猎手,在幻境内是无法查看别人的积分的。个人排名究竟如何,皆需自行把握。有人自视甚高,专攻等级高的灵兽,出幻境之后却发现自己排在末尾之事时有发生。

像元汐桐这种,知道自己灵力薄弱,便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闯关过来的,排名都不会太差。

“第五。”元虚舟说。

“嗯?”元汐桐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进来前,郡主排在第五,”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加上玄蛇的积分值,应当没什么问题。”

玄蛇的护心鳞还静静地躺在元汐桐的乾坤袋中,只等她交给清点处,就能有一大笔积分入账。

可这样真能爬到榜首吗?

元汐桐没什么信心。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现在的榜首是谁?”

提起榜首,元虚舟蓦地便想起了今日在行宫主殿发生之事。胸腔内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温情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恶劣的,不受控制的烦闷。

他冷哼一声,缓缓道:“镇国将军府的,邢夙。”

语气当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元汐桐听得直皱眉头。

不是,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难道邢夙也得罪过他?

这天子亲卫,当得好也是挺威风的啊……

轻慢她这个郡主也就罢了,连镇国将军之子,他也敢直呼其名?而且,他方才也阴阳怪气了一番将军府来着……

不过这二人的恩怨,跟她半点关系也无,她才不会瞎掺和。

元汐桐装作没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神色如常地接话道:“我猜也是夙哥哥,毕竟他一向挺厉害的。”

——比起她亲哥来说差远了。

这句话她憋在肚子里没说。元虚舟离开帝都之前树敌众多,这男子感觉是个嫉妒心极强之人,说不定会因为嫉妒元虚舟,迁怒于她。

马上就要到清点处了,这当口可不能节外生枝。

呵……

又是一声“夙哥哥”。

元汐桐不是第一次这样唤邢夙了,元虚舟有理由认为这是她习惯使然。

吃里扒外可不是好习惯。

他忍住将她从背上甩出去的冲动,胸口起伏几下,缓缓开口:“看来郡主的确如传闻中那般,对邢夙情深意重。”

传闻是什么样,元汐桐当然知道,毕竟这是她有意为之。但这话用这副鸣泉般的嗓音说出来,总显得有些讥诮。

仿若她喜欢上邢夙这种笑面虎有多丢脸一般。

想着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她还是忍不住回嘴道:“不关你的事。”

见她险些动怒,他忽然笑了:“是不关卑职的事,但今日在行宫大殿之上,却发生了一件与郡主相关之事。”

与她有关?

“什么?”元汐桐能屈能伸,立马问他。

元虚舟也没心情吊她胃口:“邢贵妃向圣上请旨,想求圣上为郡主与邢夙赐婚。”

“赐……赐婚?!!”

少女惊诧的叫声在他耳畔炸开,很吵,他干脆停下来,空出一只手揉了揉耳朵,顺便蹭了蹭被她的发丝拂过的后颈。但仍旧没放下她,让她在自己背上妥帖地趴着。

元汐桐自然看不见这些细节。

男子带来的消息太过令人震惊,以致于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这下胆子奇大,圈住男子的双臂以锁喉之姿收紧,感觉到他被迫仰头之后,她才摆出一副恶狠狠的脸凑上前去,厉声道:“你没骗我?”

张开的双唇却蓦地撞上了一处光滑温润的皮肤。

柔软的唇瓣被牙齿挤压,磕出奇异的痛感,树叶被风刮得沙沙作响,而她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嘴唇究竟碰上了什么。

是面颊。

陌生而危险的男子的……面颊。

炸毛的猫也没元虚舟这般受惊。

久别归家的哥哥,见到妹妹时应当做些什么呢?

答案宛如黎明时分蓝紫混杂的天空,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渐渐明晰。

元虚舟不知道别人家的兄妹平时会如何相处,但他与元汐桐,共享着父亲的血脉,又经年累月的在风日里常伴着,他们是王府中最为亲近之人。

这份亲近,自元汐桐出生之后,就像霉菌一样,悄悄地在他的呼吸与生命中蔓延,见了空气就开始疯长,即便是隔了五年的时光也无法铲除。

即使他……对她仍抱有不小的埋怨与恼怒,但只消一个亲吻,便能短暂地平息他的怒火。

小时候元汐桐憋着坏水时,也喜欢用两条胳膊勒他脖子,若是她对他有所不满,通常会伴随着咬耳朵、啃脸这种动作。女孩子年纪小,似乎天然便懂得谁对她最为包容,蹬鼻子上脸得明目张胆。

亦如此刻,他的心情虽混乱无比,但受惊之下,也只是倏地拉开和她的距离,反手捏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开,又迟迟不敢真的将她从背上掀下来。

但罪魁祸首却看起来比他还要震惊,抿着嘴表情生动。近在咫尺的圆圆眼睛,失了焦距,却因惊慌而眨个不停。

贴在他背脊上的柔软胸腔,心跳很快。

元汐桐此时正在深切地懊悔。

她在懊悔自己鬼迷心窍,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哥哥的气息也就罢了,居然还用和哥哥相处的方式来对待他。

想她堂堂大歧郡主,虽名声不太好,但总归是贵女之身。竟对着个男子……话说,她亲到他了对吧?

他也知道对吧?

不然他为什么不说话了?

“抱歉,公子,”元汐桐决定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先将所剩无几的礼数给周全了,“我是一时情急,才做出如此冒昧之举,还望公子海涵。”

对方依旧在沉默。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在脑海里想了不下十种将他灭口的方法,虽然最后很有可能被灭的是她自己……

“无妨,郡主视力还未恢复,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谢天谢地,他终于肯顺着她的话,将她的脸面给顾全。不过下一刻,她又听见他问道:“倒是郡主,既心悦于邢夙,嫁与他做人妇,难道不是正合郡主之意吗?为何表现得像是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