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元汐桐感觉周遭气压变低了。面前男子的视线本就一直未曾从她身上移开,现下他选择沉默不语,更是让她产生了一种被从头到尾笼罩住的不适感。
鼻尖萦绕的是属于他的味道,而他的视线变成了钩子,要将她所有的秘密全都挖开。
心跳声渐渐大起来,说不清是害怕还是什么,她攥紧双手,指甲陷进掌心,稳住呼吸。
“我不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开口。
元汐桐眨了眨眼,听见他重复道:“我不是将军府搬来的救兵,幻境之外也并未收到郡主遇险的消息。”
他这话,几乎是在直言她所托非人了。
“怎么会这样……”她压下心底的疑惑,转而问道,“那敢问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你既救了我,我秦王府于情于理都该重金酬谢。”
她与肖思宜之间虽有些龃龉,但那姑娘若因此瞒报她遇险一事,这种伎俩也未免太蠢。
中间应当是出了什么差错。
况且她现在目不能视,又如何能判断他所言非虚?还是不要自乱阵脚,先弄清楚他究竟是何人为好。假若以后真被他察觉出什么,她也能及时……
杀他灭口。
元汐桐的脸上只闪过一丝极浅淡的失望,便又重新对着他的方向笑起来。
笑得温和又得体,嘴角上扬的弧度堪称甜美。
只可惜,在她面前站着的,是自小便对她憋着坏水的神情了如指掌的亲哥哥。
元虚舟最知道她是什么德性。
全副心神都倾注在妹妹身上的神官,周身仍旧透着森然冷意,投向她的目光却一瞬都没有移开。他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盯住她,略略思索过后,决心继续瞒下去:“卑职……乃天子亲卫,天子驾临行宫,排除行宫内外一切隐患是职责所在,郡主无需挂齿。”
偏偏是最麻烦的身份。
元汐桐暗自咬牙。
天子亲卫,这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灵力超强是必备条件。这些亲卫明里暗里护卫在天子身边,是离大歧权力中心最近的人,轻易不能得罪。
现下这人明显不愿透露姓名,元汐桐也没法子令他开口。
她只好退一步,问道:“既如此,那公子可有带解毒的丹药?”
元虚舟:“没有,卑职来得匆忙,身上并未备下解毒丹药。”
他当然带了,但他不想给她。
她既愿意将自己保命的传送符赠与旁人,便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元汐桐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亦无法通过他略显淡漠的语调来判断他所言是否属实。但他实在不像一个尽职的护卫,需要人推一步走一步,态度是显山露水的轻慢。
她以前……得罪过他吗?
下意识她便觉得这个猜测靠谱,毕竟她性子不讨喜,也不爱与人为善,帝都之内被她得罪过的人不知凡几。虽然她对这名男子的声音实在陌生,但结梁子这种事往往只消一句话,一个眼神。
唉……
她哪里管得了这么多阿猫阿狗对她的仇怨啊?
元汐桐心中既认定了这人是故意看她笑话,便也不费那个力气说话了。一退再退只会令局面对她更为不利,于是她沉默着,端出郡主的架子,倒要看看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敌不动我不动。
突然沉默下来的少女,终于收起了虚伪的笑,嘴角轻耷,双颊凸起两个不太明显的鼓包。
戳一戳她会鼓得更起劲。
元虚舟这样想着,但克制住没动。
空中满是飞舞的木屑,满目疮痍的山林在阵法的作用下渐渐开始复原。葱茏绿意倒映在元汐桐的眼里,虽然她看不见,但她听见了重新活络的鸟叫声。
元虚舟显然比她更早注意到,沾在叶片上的玄蛇血已经悄然褪去,不消一刻钟,这里便会再生出一条玄蛇。
“郡主,”他提醒道,“玄蛇快要重塑了。”
“我知道,”元汐桐点点头,踌躇了一瞬,才说道,“能否劳烦公子,将我送至清点处?”
“不直接出去吗?”
她摇头,再次重申:“我要去清点处。”
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将这条玄蛇拿下,就是为了拔得头筹,获得天子的赏赐。
她才不要就这样出去。
人在失去视觉的情况下,连久站都成了问题。四周没有倚靠,也没个东西扶着,风一吹,元汐桐本就纤细的身子便跟着轻晃,要被刮跑似的。声音也细细,只是说得异常坚定。
覆海石。
一切都是为了那块覆海石。
元虚舟当然知道这玩意儿对她的重要性。
所以她想尽办法都要闯到最后一关。
忍住将她一把拎住的冲动,他说道:“天色已晚,清点处已经撤走了大半,离这里最近的清点处在山腰。”
数百里的距离,若是他一个人,自然是瞬息之间的事。但如何安然将她护送过去,却是个问题。
用阵法传送过去太快,走过去又太慢。她眼睛看不见,路上万一又磕了碰了,父王见到得心疼死。
头一次,眼高于顶的神官被如何跟女子相处的事情所难倒。
他本就鲜少与女子接触,从少时到现在也就这个妹妹与他亲近一些。但那时候他们年纪小,凑做一堆似乎怎么做都不算越界。
时隔五年,脱离了哥哥的身份,再去看元汐桐,他只觉得碰一下都算逾矩。
身上带了些法器,将她装进法器中,带着走好了。
这样想着,脚下的枯叶却产生了细碎响动,他侧过脸,看见元汐桐摸索着朝他走近。
接着,他的衣袖被她小心牵住。
幻境中和煦的暖阳自叶片缝隙间漏下,光斑在她面颊上晃动,晃得他眼睛不自觉眯起来,而她仰着脸说道:“公子,可以背我过去吗?”
他愣了愣,难得语塞:“……背?”
不太明朗的情绪中又平添了几分恼怒。
秦王府的女官究竟是怎么教她的?元汐桐好歹也是郡主,男女之防都没教过她吗?竟让她理直气壮地对着陌生男子提出这般要求?
元汐桐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犹豫。他似有不小的顾虑,但仍旧站在原地,任她牵住衣袖。她趁热打铁,豁出脸面解释道:“你也说天色已晚,幻境应当快要关闭了,你背着我瞬行过去能节省不少时间。”
黑暗带给她莫大的不安,不得不暂时同行的人,又极度危险。
他必须将后背与脖颈这两处要害暴露在她面前,她才不至于觉得自己是被陷阱困住的羔羊,下一刻就要被猎人屠杀。
元虚舟以前背过元汐桐很多次。
哥哥被呼风印选中为大神官,轮到妹妹出生时,自然亦被寄予厚望。
许多人盼望着秦王府能再添一名灵根超强者,但更多人在等着看笑话。
妹妹在颜夫人肚子里时,元虚舟还不满三岁,性子骄纵又顽皮。
他年纪虽小,父王和颜夫人却也顾足了他的情绪,将他当作一名大人来沟通,以期待他日后能真正将妹妹看作是自己人,担起做哥哥的责任。
那时他们便知道,颜夫人肚子里是个女娃。
妹妹的一切都会问过元虚舟的意见,虽然他那时根本提不出什么意见。甚至连给妹妹取乳名,都是看到院墙内的灵兽掉了一地的羽毛而随口取出来的。
——阿羽。
这名字极为顺溜地从他嘴里念出来,颜夫人便也极为高兴地将其采纳,说多谢小王爷赐名。
现在想来,颜夫人的确是个睿智女子,不仅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连笼络人心这种事也是得心应手。
她肚子里那团还未成型的肉块,在三岁的元虚舟心里从此有了意义。
妹妹,是属于他的。
不论她日后灵力是高是低,性情是好是坏,为人向善向恶,他都会守护她一辈子。
或许太过受人关注的事,往往都不能有个合乎期待的结果。
元汐桐的灵根便是如此。
她出生那日,并无任何异象,只是月亮惨白照得人心慌。元虚舟头一次没吵着要回房睡觉,而是跟着秦王一起,安安静静地等在产房外。
彼时正值春末,院子里的新芽已经变作深绿,枝条伸展得需要他抬头去仰望。颜夫人生产时间太久,元虚舟渐渐觉得无聊,便操纵术法用泥土捏了只带翅膀的小豹子,令其攀上树梢去捕鸟。
捕到第三只时,天幕突然掠过一片柔柔紫光,形似巨大的羽毛。拔高的新芽被削掉一截,他的术法亦被消解,小豹子在瞬间化为尘土,三只鸟儿扑簌着翅膀飞远。
他皱了皱眉头,还未弄明白原委,产房内突然传来一声婴儿啼哭。
妹妹的顺利降生令王府上下一片喜气,元虚舟站在父王身边,踮着脚尖去看襁褓中的妹妹,却只能瞧见一张红红皱皱的脸,张着嘴哇哇地哭。
怎么丑丑的?
一点都不可爱。
但这是他的妹妹,他又想,再不可爱也是属于他的,他不该嫌弃。
落星神宫派来的星官在前厅已等候多时,父王将妹妹抱至前厅,那几人各自伸手到妹妹头顶查探了一番,皆是一脸凝重。
元虚舟躲在屏风后,依稀听见了“没有灵根”这几个字。
“灵根”究竟代表了什么,没有人比元虚舟更懂,即使他才三岁。
星官们走后,王府众人对妹妹仍是呵护备至,府外却已变了天。秦王府在出了个天定的大神官之后,又出了个没有灵根之人。帝都内人人都议论着、惋惜着、讽刺着,坏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歧。
秋冬来时,天子终于接受了妹妹没有灵根的事实,不再定期遣人过来测验。
父王因他自己灵根弱,便以为妹妹是承了他的血脉,才导致了这般结果,愧疚之下偏心偏得明目张胆,切切实实地尽到了一名父亲应尽的责任。贵重灵药大把的寻,竟也为妹妹养出了一条微弱的灵根。
那一年元虚舟十五岁,有无数光环加在他身上,使他早早便名动天下,成为大歧无人能及的存在。
但无论他在外如何意气风发、目中无人,回到王府后,都必须老老实实地陪着元汐桐。
没有任何人逼他。
是他自己,每每看到妹妹时,总怀有一丝隐秘的愧疚,觉得是他夺走了妹妹的气运,才令她修行之路走得这般艰难。
妹妹年纪小,对于修行一事看着没兴趣,只知道整日缠着他傻乐。娇气包似的,走不了几步就要让他背,让他抱。
从牙牙学语时便是这样,小小一团趴上他的背,原本困顿的脸又顿时来了精神,甩动着两条肉乎乎的胳膊指挥他在空中飞。满身华贵配饰的孩童,身上的金玉镯子,发髻上的金花蝶头饰就这样发出轻响,声音清亮又细碎,像一首快乐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