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外便是依着浮极山而建的皇家行宫。
重兵里里外外将行宫护卫得严严实实,而大歧天子正在殿内与群臣们饮酒作乐。
一年只来一次的行宫,处处布置得玲珑剔透,珠玑满堂。琼香缭绕、笙箫不绝的主殿之内,天子携着正得恩宠的贵妃坐在上首,两旁坐着几位皇亲。文武官员的条案在殿内铺开成两列,文官英秀,武将抖擞,气氛十分其乐融融。
殿中央的琉璃盘中,放置着一颗亮灼灼的投影石,拳头大小,正中是一颗睁开的眼睛。幻境之中各个关卡处亦放置着这种大大小小的“眼”,有的附身在林中的鸟雀上,有的附着在花叶上,天网一般将幻境之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然后由鬼谷族人筛选出精彩的片段投放至大殿上空,供天子与群臣观看赏玩。
此时的画面正对习风长公主,长公主精通风系术法,可以自由操控风的力量,变换形态化作武器。一招风刃直接将一条百丈长的巨大玄蛇凌迟成蛇块,爆发力几乎毁了半片山林。
漫天蛇血从空中洒下,四周一片绯色。她却不慌不忙地撑开一把油纸伞,低头望着松绿裙裾上沾上的几滴蛇血,一脸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晦气,不玩了。”
一枚传送符自长公主指尖浮现,她没有半点犹豫,干脆利落地引燃传送符,倏地消失在画面中。
积分榜上没有长公主的任何数据,因为她根本没去清点处,入了幻境之后便直奔山林深处。本以为今年会遇上些挑战,结果这群鬼谷族人,瞻前顾后,生怕伤着了谁的玉体金躯,将幻境设置得完全就是给天子取乐的极易模式。
没意思。
中土修士的修炼境界可分为四象,由低到高分别是玄楼象、魂门象、星宿象与幽夜象。长公主今年刚满二十,境界已步入魂门象,十分难得。
目睹全过程的天子端起酒杯呵呵一笑:“我这公主的确是有些任性。”
话虽是自谦,但神情却充满了骄傲。
大臣们自然是交口称赞,各种溢美之词完全不重样。
这期间,天子的右边,离他最近的席位却一直空置,不知是为何人所设。
闲闲倚靠在自己位置上的秦王却撑着脸若有所思。
宴会进行到中途,突然有侍者前来禀报。原本被奏乐吹得眼睛发直的大歧天子眼睛一亮,撑起身子望向殿门。大臣们亦放下手中的酒杯,跟随着天子的目光看去。
只见门口一阵清光摇曳,独立在殿外的青年身姿挺拔而高挑,看起来比站在两旁身着重甲的天子亲卫还要高半个头。
相貌灼灼映日,气质矜贵冷肃。
有识得青年的大臣不觉皱起眉头,面面相觑——
怎么会?
怎么会是元虚舟?
他为何会突然回帝都?
另一波初入朝堂的臣子们则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但看天子一副丝毫不惊讶的模样,想必这位玉冠束发的青年的确是什么重要人物。
除天子之外,知晓内情的也就只有秦王。他坐直身子瞧着自己已经五年未见的长子,不知为何,竟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无形的压迫感。
孩子大了,长得跟他生母倒是越来越像。
“虚舟,快过来!”天子笑呵呵地冲他招了招手,“特地给你留的位置,你来晚了,可要多罚几杯!”
啊,这下朝臣们都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大歧天子的亲侄,秦王长子,出生便被天道授予“呼风印”的大歧皇室灵根最强者,天定的落星神宫神官长。
元虚舟。
五年前即便他与镇国将军之子闹成那样,只要呼风印还认他,那么终有一日神官长的位置仍是属于他。
思及此,扮正襟危坐状的好事者们又将目光投向镇国将军邢磊,对方却阴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倒是坐在天子身旁的贵妃,悄悄向镇国将军使了个眼色,他才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稍霁。
元虚舟踏入殿内,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天子。有眼尖的大臣注意到他垂下的左手食指上,套着一个碧绿的扳指。还未来得及惊诧,便听见元虚舟周到地告了几句罪,然后坐上了天子身旁空置的座位。
那不是……象征着神官长之位的太一戒吗?
他如今这样戴上手上,岂不是说明他已经——
形形色色的探究目光几乎全钉在元虚舟身上,他恍若未觉,端起酒壶自罚三杯后,转向离自己捱着座位的秦王,唤了一声“父王”。
父子俩还未开始寒暄,便听见天子冲着重臣朗声道:“众位爱卿,虚舟已于昨日入主太微神殿,并被玄瞻大神官授太一戒,代掌神宫事务。神官虚舟,器质冲远,夙夜兢兢,神宫上下有目俱瞻,今后也必定会担起守护我大歧百姓之责。”
神官一职,在神宫内部完成权力更迭即可,与朝堂并无联系,亦绝不可插手人间政事,甚至凡世情缘也须渐渐忘却,直到成为真正的,最接近神的存在。
百姓们不会真正关心神宫里究竟住着谁,他们只会在那人德行有亏时群情激愤一番,而后又继续过好眼前的日子。
事发突然,元虚舟此次回来亦十分匆忙,并未大张旗鼓,只上奏了天子,并知会了秦王。
以神官之职拜见完大歧天子之后,便要马不停蹄地赶回神宫。毕竟他在神宫根基不稳,各种人事变动与权力更迭乱糟糟堆积在一起,实在无法在外久耽。
天子金口一开,殿内自然满是恭贺之声。
只是,看着元虚舟长大的那群人,总觉得还有些不习惯。端坐在天子身边的青年,而今不过弱冠。昳丽面容虽稚气已脱,但在满朝重臣中间仍旧是过分年轻了些。
他不应当坐在这里。
他应当与那群恣意妄为的少年们一起,出现在幻境之内,嚣张到惹人嫉恨。正如他十五岁之前做过的那些事一样,桩桩件件都能让言官们唾骂数月不止。
众人心思各异,坐在上首的贵妃在这当口与天子对视一眼,突然笑着开口:“看来今日的确是个大好日子,臣妾还有一桩喜事想求圣上应允。”
天子装得一脸疑惑,底下的群臣倒是真摸不着头脑。
贵妃摸了摸鬓角,悠然看向坐在下首的秦王:“汐桐郡主,生得娇俏可人,又进退有礼,素来合我眼缘,与我侄邢夙亦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这二人瞧着应是两情相悦,又早过了议亲的年纪,我们做长辈的,总不能因为一些私怨而耽搁了一对有情人。秦王意下如何?”
秦王一脸震惊地张着嘴,看向坐在对面的镇国将军。对方触上他的视线,竟破天荒地表态道:“汐桐若是嫁予我儿,我将军府绝不会亏待她。”
镇国将军是贵妃的亲哥。
平心而论,这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邢贵妃并未乱点鸳鸯谱。
汐桐郡主灵力低微,母亲又只是一介村妇。她能与将军府结亲,对方还是与元虚舟并称为“帝都双星”的少年英才……若不是元虚舟如今离神官长之位仅一步之遥,这等好事绝对轮不到她。
于天子来说,贵妃虽好,但他亦要防着将军府势大。秦王胸无大志,最是淡泊,而元虚舟继任神官长之后,亦绝无插手朝堂的可能。
况且,五年之前发生的那件事,令秦王府和将军府交恶至今,若是能借着这桩婚事冰释前嫌,倒不失为一石三鸟之计。
能陪着天子过来秋狩的大臣们皆是慧极之人,略一思忖便意识到此事乃是天子乐见其成,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拱火。
秦王下意识便看了看旁边条案后坐着的长子。
殿内的大臣们虽未将矛头对准元虚舟,但与将军府交恶一事,他却是明摆着的罪魁祸首。天子有心借着这桩婚事缓和两家的关系,也是为了在大歧百姓心中替自己素来疼爱的侄子拉回一点好名声。
一个不被百姓信任的神官,在势力错综复杂的神宫之内又如何服众?
对于虚舟来说,顺坡下驴才是最好的选择。
“妹妹与邢夙如今……真的是两情相悦吗?”元虚舟侧过脸,只问了秦王这一句。
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表情亦是淡淡,靠在椅背上的身躯姿态闲散,唯有左手搁在条案上,无意识地转着手上的扳指。
父子二人五年未曾见面,秦王也拿不准自己这个儿子究竟是什么想法。他想了想,直言道:“两情相悦没听说,但他二人关系不差。你与邢夙的恩怨,并未波及到汐桐。”
元虚舟垂下眼,“是吗?”
浓密睫毛坠着,将情绪完全收敛。
入了神宫之后,理应像这样,凡事保持中立,置身事外。
但他适应得未免了太快了些。
诚然这桩婚事于秦王府来说受益颇多,但秦王此时也无法拿定主意。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坚守做爹爹的底线,端起酒杯呵呵一笑:“此事还是先问问汐桐的意思吧,我就这一个闺女,总不能不顾她的意愿……”
“那是自然。”贵妃笃定这事儿能成,自然不要求他立马给个答复。
勉强将话题揭过去,席间又有人提议不如看看汐桐郡主的战况如何。
实时滚动的榜单就挂在御前的大柱上,术法一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正面。
元虚舟静静地撩起眼皮看过去,发现元汐桐的分数已经许久未发生变动。
他进来时,她便处在“第七”这么个不上不下的位置,现下因没有积分入账,已经渐渐落到了十名开外。
随侍在一旁的鬼谷族人将投影石的画面切换至元汐桐,此时她正在清点处,与公孙皓僵持不下。
少顷,画面中竟出现了另外一位当事人——镇国将军之子邢夙。
转动的扳指停了停,元虚舟看到,他那别人口中“娇俏可人”的妹妹正对着缓缓走近的邢夙,甜甜地唤了一声:
“夙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