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得事先声明,以下所陈述的内容,并非真人真事。
所谓真人真事,大概是指被视为“真正发生过”的“故事”吧。
可是即使这“故事”是叙述者或记录者的亲身体验,也无法保证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传闻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即便采访求证,也难以确定真伪。
要将客观的事实原封不动地转换成语言,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所有的体验皆是经由主观的解释转化为资讯。如果不从“我见我闻”的资讯中剔除掉“我”,就没办法抽出客观的事实。然而相对地,抛开“我”的目击证词和体验,仍然是无法成立的。排除掉感想和解释、非主观的目击证词和体验,做为一个“故事”,无疑是平淡泛味至极的。
因此接下来描述的事,难以称为“真人真事”。
我的手边有一篇小学生写的作文。关于明显的错字、文法上的错误,我做了最低限度的修正。
娃娃的乐器四年三班□□□□□
三月三日是女儿节。女儿节的时候,要摆饰娃娃人偶。我喜欢五人乐队。因为他们拿的太鼓和笛子跟真的一模一样,却做得很迷你精致。每当摆饰娃娃时,只要到在摆上五人乐队的时候,我便会拜托大人说,“让我来放嘛。”奶奶跟妈妈都说男生摸娃娃不好,可是还是说,“真拿你没办法。”然后让我摆饰五人乐队。要是弄坏或搞丢就糟糕了,所以我拿的时候总是很小心翼翼。放好之后,就只能欣赏到收起来为止,所以我尽量慢慢地摆上去。我觉得制作出这么小巧的太鼓和笛子的工匠真是厉害。
空白的地方,用红笔写着以下的内容。
是级任导师写的。
工匠精雕细琢的手艺真是厉害呢。□□家里是不是有小妹妹呢?是全家一起欣赏着摆饰好的娃娃,庆祝女儿节吗?
文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描述。
大部分的人都会读过就这么忘了吧。
接下来是一篇高中生写的文章。文章出自一本油墨印刷、钉书针装订的粗糙小册子,封面写着校名及年度,以及标题《文艺俱乐部作品集VOL.1》。似乎不是社团活动,而是课堂制作的成果集。文中的字母代号完全依照原文。
神秘的盒子二年C班〇〇〇
我以前念的学校,是这个县最靠近山边的S国中。S国中很少有人升到高中。如果从S国中进公立高中,应该会读H高中,但旦局中校风不佳,所以几乎大部分的人都会报考私立高中。我因为国三的时候家里改建,所以进了这所M高中。整个年级里面,只有我一个是S国中毕业的。
S国中也因为距离镇上有些远,学生几乎都是从S小学毕业的。
我有一个从国小就很要好的朋友A。
我跟A在五六年级的时候同班,国中的时候虽然不再同班了,但可能是因为合得来,几乎每天都玩在一起。我们大部分都是去公园或后山玩,进国中以后,大部分都是在我家玩,从来没有在A的家玩过。
就我记得,我只去过A的家一次。
那是国三的时候,季节大概是六月左右。放学途中突然下起雨来,我们为了避雨,去了A的家。A的家是一栋二层楼的灰泥老房子,以前我也路过几次,但从来没有进去过。我记得A说他家里有个卧病不起的奶奶,所以不能在他家玩。
那天A的家里没有人。他说,“我奶奶住院了,我妈要照顾我奶奶,一直陪在医院里。”
因为是第一次去,我有点紧张,但进屋一看,那是一栋很普通的人家。A的房间在二楼,摆了很多模型玩具和人偶。我知道A喜欢画画还有做模型,所以并不吃惊,我惊讶的反倒是A的房间小得离谱。光是柜子跟桌子就占满了整个房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想只有三张榻榻米大吧。
那个时候我们家暂时搬到公寓住,即使如此,我的房间还是比A的房间要大上太多了。我心想:这样子的确没法玩呐。A说,“晚上我都睡在一楼的佛堂。”又说,“家里没人,去楼下玩也行,可是也不太自在吧。”
一楼除了客厅、厨房和佛堂以外,还有A的父母亲的卧室及奶奶的房间。自从奶奶卧病不起后,除了吃饭以外,A好像都不会下去一楼。
“嗳,这也难怪吧。”那个时候我这么想。有病人在休息,总不好在旁边玩闹。就算病人不在了,因为长年以来都这么做,也成了习惯吧。A请我坐椅子,“有点窄,不过你坐这儿吧。我去拿可乐上来”,下楼去了。
A一直没有回来。渐渐地,我开始觉得不太对劲。A的家也不是多小,一楼有那么多房间,二楼不可能只有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不,二楼还有其他房间的。A应该是独生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然而他却被分配到这么小的一个房间,总让人觉得有点古怪。
我悄悄地走出房间。
A的房间旁边也有门。走廊两侧都有房间,对面是纸门。我先是悄悄地打开纸门查看。
对面的房间,我想有十张榻榻米以上。有西式橱柜、和式橱柜,还有好几只衣箱、竹编箱,衣架上挂了许多衣服。我心想,“原来是服装间啊。”要收纳这么多的衣服,的确需要这么大的房间吧。我纳闷起来,“他们家经营服装出租吗?”一方面是因为数量太多,而且几乎都是女装,童装也不少。可是A的家里并没有女孩子。
不过A的父亲应该在工厂上班,况且在这样的乡下地方,也不可能不挂招牌地经营服饰出租店。“或许是亲戚的衣服寄放在这里也说不定。”我这么想,关上纸门,接着伸手准备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我有点心虚。可是我心想,“反正又没人在,看一下房间也不会怎样吧。”
打开门一看,那是一间整理得十分整洁、约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有床铺、书桌和小架子,跟A的房间是天坏之别。“什么嘛,为什么不用这个房间呢?”我诧异地想,但随即改变了想法。这应该是别人的房间吧,这怎么看都是女孩子的房间。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嗅到一股臭味。该说是灰尘的味道吗?是有点像厨余的那种气味。我直觉认为这个房间没有人使用。仔细一看,书桌上也积了一层灰尘,空气窒闷。
此时我发现书桌上摆了一个金属盒子。
我忽然兴起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感觉,悄悄进了房间。走近一看,那是海苔的罐子。标签已经撕掉了,不过是个方形扁平的银色罐子。
我被一股强烈的诱感驱动,拿起了那个罐子。
一阵咕嘟嘟的声响,里面好像装着液体。
我把罐子放回桌上,惯重地打开盖子。盖子很难开,可是不能弄出声音被A发现,而且要是动作太粗鲁,把里面装的东西泼出来就糟了,所以我一点一点地扳开。打开一看,我先是闻到一股非常不舒服的臭味,是一种东西腐败的腥臭味。
罐子里面装着污水,浸着一个像是大鸟的雏鸟般的东西。
感觉就像不小心打破孵化前的有精卯时掉出来的那种成长不完全的小鸡(虽然我没有看过实物)。不,似乎还泡着软趴趴的条状物或内脏之类的东西。房间里阴阴暗暗的,而且我又很急,记不清细节了。一瞬间我以为那是小鸡,但我没看到鸟喙。
我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连忙盖上盖子,出去走廊。
就在我关门的几乎同时,A出现了。“不好意思,可乐没了,我泡了可尔必思。”A说完之后,看着我,表情僵住了,“你进去里面了?”我摇头,“没有啊。这是什么房间?”A应道,“没什么。”后来我们没怎么交谈,雨势也转小了,所以我回家了。
后来我跟A的交情就这么断了,一方面也是因为大考在即。
A进了外县市的私立学校,现在我们也没有再连络。A好像搬离家里,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不过A的家现在还在。我去亲戚家的时候,曾经路过前面几次,可是又不能按门铃问A的家人那个罐子里面装着什么?所以那个体验就这样一直是个谜。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完)
这篇〈神秘的盒子〉可以单纯当成一篇高中生稚拙的创作看待。的确,内容没有称得上故事的情节,也看不出主题。描写也很平庸。当成小说来读的话,结尾让人觉得无疾而终。当然,我并不是在说这些要素——剧情、主题——是创作的必要条件,所以绝对不能因为这样就说它稚拙,但就算撇开这些,也难说是一篇出色的小说吧。
如果是创作,就应该要有更符合创作的剧情发展或跳跃才像话。
另一方面,这篇〈神秘的盒子〉给人的印象,无疑十分接近最近开始被称为“实录怪谈”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形式是“以事实为前提提供,或以事实为前提被接受(——因而在读者心中唤起恐怖或类似的情绪)”。
可是这应该也只是碰巧如此罢了吧,并非刻意追求的结果。
比方说,以字母来代称固有名词的小说技巧,在当时算是一般吗?那原本应该是为了“强调这并非虚构”而使用的一种技巧,在后来才开始被当成“将虚构伪装成非虚构”的技巧大量使用。
换言之,会把这篇〈神秘的盒子〉当成“真人真事怪谈”来读,只是因为我们熟悉了娱乐作品所建构出来的“真人真事怪谈”技巧,马后炮地把它解读成不同的东西罢了。
刊登它的文艺俱乐部这本册子,虽然标榜文艺,但刊登作品几乎都是一些近似身边杂记的东西,类似小说的作品只有一两篇。
文艺俱乐部不是创作同好团体的名称,而是以作文为主的选修课程的成果集标题。大概是让学生自由写作,把交出来的作文全部刊登上去吧。
这篇作品〈神秘的盒子〉(即使有些粉饰与夸张)还是可以把它当成纯粹的体验记录——作文来看吧。
当然,无法判别上面写的内容是否为事实,但至少作者是在记录亲身体验——是将它当成亲身体验在写吧。
我想应该会有不少人疑惑把小学生跟高中生的作文放在一块儿有什么意义?其实乍读之下感觉毫不相干的这两篇作文是有关联的。
我直接说结论吧。撰写〈娃娃的乐器〉的小学生,就是(神秘的盒子)中登场的作者朋友——A这名人物。
好了……
这两篇作文,并非正好落到我手中的。
它们是我的朋友费尽千辛万苦寻觅而来的。
附带一提,〈神秘的盒子〉的作者已在六年前去世,因此刊登时是向他的家属征求同意。
另一方面,写下〈娃娃的乐器〉的人——A及他的家人,因为搬迁后的住址不明,无法取得连络。
不过当时担任A的级任导师的人还在世,我与他商量后,请他答应让我刊登红笔评语的部分。
后来我靠着级任导师的记忆进行调查,成功连络上A的远亲,但对方说与A的家人已经失去连络十年以上了,不知道他们现在的下落。不过由于从〈娃娃的乐器〉的内容应该无法看出特定的地点及年代,对方以不能补充足以查出作者身分的其他资讯为条件,答应让我刊登作文。
那么我的那个朋友(暂且称他为B好了)为什么要搜集这些作文呢?
B是A的大学同学。
还有,B会经住过文中提到的A的家。
以下是B的体验。这也同样无法判别真伪。更重要的是,一切都只是B这么感觉而已,物理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B本身似乎也不清楚哪些才是现实。我将B说的话尽可能据实写下。
不想参加成年礼——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所以才会故意跑去旅行。
算是漫无目的的旅程吗?也没那么帅气啦;要说是小小离家出走一下吗?好像也不算。反正我就是不想待在家里。你也知道,我这人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可以一起出去厮混的伙伴。
所以,我先提了钱,带了一些钱在身上,一早留下字条,去了最近的车站。要去哪里接下来再决走——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离我家最近的车站是个破旧的小站。
结果我在月台碰到A了。
他住的公寓就在附近,我老家附近。我完全不晓得。
哦,我们没那么亲。只是一起上过课而已。就跟你说我没什么朋友了,我也只是认得A的脸、知道名字而已。可是视而不见好像也不太好,所以我就跟他打招呼,稍微聊了一下。
A说他正要返乡。他过年的时候好像要打工还是有别的事,没有回家,所以打算大学开学前先回家一趟。哦,我们当然同年,所以A也是要参加成年礼的年纪。
我以为他是要回家参加成年礼,结果他说他们那里没有成年礼。
他的故乡好像人口外流得很严重,所以成年礼是在附近较大的城镇共同举办。不过虽然是共同举办,从他老家的村子要去到那个城镇,也得坐上好几站的电车,所以他说不想去。A嫌麻烦,而且故乡也没有想见的朋友。A说他跟小时候的朋友已经疏远了,所以成年礼也没什么好参加的。
然后,
A这人怎么说,算是内向吗?还是孤癖?我觉得他那种孤癖跟我有点像。不,只是印象而已,虽然不到意气投合的地步,可是我很难得地跟他聊了起来,然后,喏,我又无处可去。
结果错失道别的时机了。
这样说是很怪啦。
我们聊到A很喜欢模型。啊,那个时候模型不像现在这么多。我想那时候也没有Wonder Festival这类模型展吧。应该有钢弹模型吧。不过就算有,应该也没有现在这么精致。哦,我对那方面也不熟啦。然后他说他会喜欢模型,原因是女儿节人偶。他说他一直到很后来才知道桃花节是属于女孩子的节日。
我们坐了整整半天——不,几乎是一整天的电车。
结果我去了,去A的故乡。
嗳,那儿真是个荒凉、鸟不生蛋的地方。车站也小得要命,又旧又脏。那里本来就不是观光地,也没有温泉什么的,店都关了一半。或许是因为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可是所有的店家铁门都拉下来了。气氛阴暗到极点。
我想至少也该有家旅馆吧,可是A说没有。
所以我就住他家了。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求他,不过是不是他主动说要让我住他家的,事到如今,我也不确定了。
哦,他说他老家只有父亲在,母亲好像前年还是什么时候过世了。我也没有明确地问他。
我们从车站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吧。那是栋老旧的二层楼房屋。隔壁是一栋木造空屋,几乎已经变成废屋了,后面有座小山。墙壁熏得一片黑,有点龟裂。唔,我跟A也不是很熟,差不多是这天才认识的,却突然跑到对方家里要人收留,总觉得很过意不去。可是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嗳,虽然只要坐回去几站就可以去到有旅馆的地方,可是怎么说,就情势使然嘛。
那房子很阴暗。
跟我当时的心情很相称,那种厌世的、消沉的感觉。
A这人也死气沉沉的。然后他打开玄关,说了声我回来了,他父亲从里面走出来……我想想,他爸那时候大概五十多岁,可是看起来很苍老。走起路来脚有点拐,A好像说他爸受了伤,没法工作。他爸蓬着头,满脸胡碴子,外表怎么说——这样说很没礼貌,可是感觉脏兮兮的。A跟他爸说,这是我朋友,想要在家里住一晚。
A的爸爸人也很冷漠。连声招呼也没有,只说,什么住一晚,你要他睡哪?还说,奶奶的房间变成仓库了,又脏又乱,不能睡人。A就说,那我睡奶奶房间,我朋友睡佛堂,这样行吧?
A的爸爸一脸不情愿,可是还是把我带到佛堂去了。
听到佛堂,不是会以为房里面有佛坛吗?结果不是,一进房间,就有一个……那叫什么?裲裆吗?不,我也不清楚那叫什么,总之是类似日式新娘服的和服,佛堂里面就装饰着那样一件衣服。也不算装饰,总之看起来很高级。我当然看不出和服的价值,不过就算是门外汉,我也觉得非常精致。上面的花纹不晓得是刺绣的还是染的,我没有仔细看,衣摆的地方是传统玩具的花纹。我记得有纸糊狗玩具跟波浪鼓之类的花纹。
看到那件和服,A不知道为什么,微微蹙起眉头说:
“这是干嘛?”
结果他爸回说“没办法,成年礼啊”,然后顿了一下,答道:
“反正还在就是了。”
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那件和服前面摆了一张和式小餐几,上面盛着菜肴。
我本来以为那是要给我们吃的,结果不是。我跟A两个人折回车站前,找到一家总算还开着的蔷麦面店,吃了难吃的猪排丼。回去一看,餐几已经收拾起来,摆了叠好的床褥。装饰在那里的和服维持原状。
然后我就睡在那个房间。
睡觉是没问题,只是这么挑剔虽然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是焚香吗?就像烧香渗进去的味道,不,搞不好是和服的味道,可是那都还好。重点是那个味道里面,有一股像鱼的、或者说馊掉的,可是也不是腐臭,而是一种腥羶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我觉得很讨厌。可是我也满累了,就这样睡了。
不,我绝对睡着了。我睡着了,所以那是做梦吧。
有什么东西从二楼下来了。没有脚步声,也没有沙沙沙的声音。
喏,在恐怖电影里面,不是常有东西发出拖着抹布般的声响下楼的场面吗?没有那种声响,也没有啪答啪答的脚步声,我根本不记得听到过声音。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二楼下来了。
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种说法很陈腐,而且也不是那种感觉。你说说看,异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是深信不移绝对有什么东西吗?
嗳,那只是梦罢了。
然后那东西下了楼梯,穿过客厅,唔,以景象来说,就是在脑子里头重复我进到这个家以后,前往我就寝的佛堂的路径,而那个东西——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东西——渐渐往我这里靠近,
我是这么想的,那个时候。
我……并不觉得害怕。不,我感到毛骨悚然。有时候我们不是会突然很不想让皮肤裸露出来吗?其实也没有怎么样,可是就是不想让皮肤直接跟外界接触的感觉。那时候天气还满温暖的,所以我掀开盖被把脚露出来。我没有带睡衣来,所以穿着内衣裤睡觉,脚露了出来。
啊啊,好想裹上被子,好想把脚收起来—我这么想,可是动不了。
不是什么鬼压床,我是睡着了。我睡着了,当然没办法自由行动嘛。
然后,
有什么东西进房间来了。
是个圆圆软软的东西。我并没有看到,因为我睡着了。那东西——唔,如果是做梦的话,它就是在梦里穿着摆饰在我枕边那种日式新娘服。既然穿着衣服,表示那应该是人,可是我对它的印象却是一个类似剥掉壳的白煮蛋般的大家伙。
哦,我要重申,我并没有亲眼看到它。
那东西像这样……
压到我的脚上来。感觉湿湿的——不,黏黏的。那个时候我很想叫,可是动不了,只觉得讨厌得要死,结果……
一个动作。
它钻进来了。哦,是钻进被窝里来了。那触感就像一个裸女钻了进来。完全是女人的皮肤触感。紧贴着我。
嗳,我真觉得丢死人了。
那可不是人哦,它圆滚滚的哪。
我连那东西究竟有没有手脚都不晓得,不过很光滑。触感完全是人类的皮肤。我眼睛闭着,也没听到声音,简而言之,只剩下嗅觉跟触觉。
有味道。虽然这样说满没品的,不过是一种雌性动物的味道。
在这种状态——嗳,实在难以启齿,可是我好像性欲上来了,把那东西,那个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
按倒了。
不,是梦,做梦啦。就是所谓的春梦吧。因为环境改变,我可能是紧张过度还是兴奋过度,相反地身体却累坏了。
所以才会做那种梦。
可是,唔,那是个很逼真的春梦。只有触感,在黑暗中感觉就跟和女人上床没两样。说没两样,但是那形状也不是人。没有胸部,没有腰,也没有手脚,是类似低反发素材的抱枕吗?感觉还要更动物一些、更潮湿一些——不,虽然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状态,可是我在梦中性交了,跟那东西。
该说是进行了精神上的性交吗?
哎呀,说这种事真是丢脸。
那个时候我也觉得很丢脸。早上起来的时候都没脸见人了。
不,幸好被子跟内裤都没有弄脏,所以那毫无疑问是一场梦。不,这根本用不着怀疑。
只是醒来一看——那件和服从挂和服的衣架上——那东西叫做衣纹挂吗?——从那上面滑落下来,在榻榻米上堆成一团。我以为是我睡相太差,把它踢了下来,吓得脸都白了,可是我也不晓得该怎么挂回去,正在手足无措,结果A的爸爸过来,把和服卷成一团拿走了。
后来A进来房间,一样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着他爸的背影说:
“成不了的优先哦?”
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问我睡得好吗?我当然不能把那件事告诉他,只好撒谎说我睡得很熟。
我总觉得有些尴尬,道谢之后就匆匆告辞了。我在玄关穿鞋的时候,回头望去,后面是楼梯,我觉得有一股半夜闻到的那种味道从楼上飘了下来。
我立刻搭上电车,头也不回地回家了。
我在夜里回到家,被恶狠狠地骂了一顿。
所以我并没有赶上成年礼,不过我去参加了典礼后的宴会。我想要喝个烂醉。
A后来就没有回去大学了,我跟他再也没有连络了。
真的就这样断绝消息了……
B说他近二十年来,都一直忘了这个体验。
然而B在即将年届不惑时,有一天突然清楚地想起了那天的事。
契机是“实录怪谈”。
B在出版社工作,是所谓的编辑,但B的出版社规模很小,员工也少,没有部门之分。业务内容也形形色色,什么事都得做。书种也是,从文艺书到写真集,各种类型都得一手包办。
去年……B负责怪谈书籍的编辑工作,那是临时决定出版的夏季重点企画。B的出版社头一次出版这类书籍,B和编辑部都没有任何经验,但其他出版社出过多如牛毛的类似书籍,上头判断只要搜集一些怪谈,称做修改,随随便便就可以编出一本书。
B说他一开始也想得很简单。如果能轻松制作,卖得平平,那就没得挑剔了。B向复数作者发稿,请他们在半个月内写出百篇怪谈,可是他错了。
作者之间完全没有协调,结果出现了许多类似的故事。里面甚至有好几个完全相同的怪谈。更糟糕的是,故事全都是些似曾相识的情节。一点都不恐怖,而且也不精彩,更无从修改。于是……B想到可以请一个监修者。
他说他打的如意算盘是,若封面上印个知名作家的名字,多少可以增加一些销路。内容是那种德行,没办法奢望会大卖,但如果监修者能请到知名人选,应该可以卖得不错吧——B想得很简单。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但比起内容,他把重点放在把书卖出去。
在B百般恳求下,终于成功请到从以前就在这个领域相当知名的大人物担任监修,B也因此鼓足了干劲。
可是他的盘算落空了。因为有了监修者,结果没办法随随便便弄本书出版了。监修者提出编辑方针,基本上除了取材得到的怪谈以外,一概不采用,结果之前的稿子几乎都只能舍弃不用。而且这么一来,怪谈题材也不是随处都有,实际采访写下的稿子绝大部分又都是一点都不恐怖的平凡故事,要不然就是有类似情节的都市传说型故事。也有一些根本就是创作的模仿或是从网路上看来的故事。
再这样下去就赶不上夏天出书了。B拼命催促作者去找题材。
下面刊登的是一名作者交上来的稿子。我获得作者同意,刊出全文。
二楼的窗户
这是我从现在担任某市公所福祉课的课长K先生那里听来的事。
事情发生在近二十年前,一月即将告终之际。K先生当时在村公所工作。
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了,但当时邻近五个町村会联合举办成年礼活动。目的之一是想要挽留流向都市的年轻人,所以村公所也十分热情地呼吁大家参加。话虽如此,活动内容也只是町长及村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向年轻人演讲训话而已,报名并不踊跃。为了尽可能吸引年轻人参加,主办单位还准备了颇为豪华的纪念品。当然,年轻人的心不是纪念品可以抓得住的,不过行政单位的办事风格就是这样。想当然尔,纪念品剩了一大堆。
K先生为了将纪念品途交给未参加的当年成年者,骑着自行车巡回全村。
他从村公所附近开始拜访,第三户是位在山边的人家。
K先生骑上坡道,下了自行车,一家一家确认住址前进。山边很多房子都已经变成了空屋,也有很多年轻人没有办理迁出登记就离开村子。
此时K先生听到了怪声。他不经意地朝声音的方向一看,愣住了。
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庭院挥舞柴刀。男子嘴里喃喃自语着,没多久大骂一句“妈的”,挥下柴刀,目标是一个女儿节人偶。
男子没有砍中,一次又一次挥砍柴刀。
男子身边散乱着被劈得粉碎的人偶残骸。K先生见状:心想不妙。男子眼神焦点涣散,没有对象地喃喃自语着“他妈的、混帐”等等。看在K先生眼中,那与其说是错乱,更像是早已经陷入疯狂的境地了。
不妙,快闪吧,快离开吧。K先生当下这么想,但他看到门牌,又离不开了。因为那一户就是他要拜访的人家。
要不要出声?K先生犹豫了。
男子正在破坏三人官女人偶中的最后一尊。
“搞什么,混帐东西,二十年,我养了你二十年,一尝到男人的滋味,连家人都不分了吗?这个色情狂!他妈的,明明成不了,还成年礼咧!”
男子对着人偶这么吼道。K先生吓呆了,只能把话吞回去,视线左右游移。人偶的残骸旁边只剩下皇后和公主了。
此时K先生又吓了一跳,怀疑自己眼花了。
皇后人偶很普通,可是公主居然没有五官。是一张平滑如蛋的脸。而且他觉得人偶比例怪怪的,有点不太对劲,是扭曲的。
“反正你是成不了啦!混帐!”
男子唾骂说,把柴刀劈进宫女身上。此时上方传来古怪的声响,K先生的视线慢慢地沿着灰泥墙的龟裂往上看。二楼的窗户慢慢开启,一个黏稠的、有如大肉包般的柔软物体从窗户挤了出来。
一股异臭。
那东西占据了窗户的一半。
那圆圆的东西连脸都没有,
却邪恶地笑了。在K先生看来,那东西是在对着他笑。
K先生连叫都叫不出来,背对那户人家,头也不回地逃回村公所。
他撒谎说第三家没人在,从此他再也没有去过那户人家了。
结果纪念品剩下了一个。
B说他读着这篇稿子,不知为何涌出一股极为强烈的似曾相识感。那个他应该不会看过的挥舞柴刀的男子容貌历历在目地浮现在脑海。
那是B只见过一次的A的父亲,然后他清楚地想起了他年轻时日的那段体验。不知为何,B确信稿子里所写的人家,就是那块土地的那个家——A的家。
B立刻连络作者,要作家告诉他采访对象的连络方法。作家说原则上不能透露采访对象。这是当然的。这类故事有时候有可能严重侵犯到他人隐私,所以写出来的稿子不能让读者可以从内容看出地点和人物,也必须为资讯提供者保密。
既然不能公开资讯来源,就无从查证是否属实,所以号称“真人真事”的这类故事总是摆脱不了虚假的氛围。不过反过来说,就是因为不知道具假究竟如何,也可以把它当成或许是真的。这种意在言外,虚实难辨的构成,无疑已经成了“实录怪谈”的有效手法。
监修者也对众作者明言,虽然请他们确实采访,但没有必要告知出版社采访来源。监修者甚至指导采访碰壁的作家说,采访的时候明确向情报提供者说明这一点,也是采访技巧之一。可是B明知道这些,仍然死缠烂打地追问。作家误会自己不受信任,也就是B怀疑这篇稿子是捏造的,还甚至扬言说不干了。
据说作家强硬主张,说其他稿子或多或少可能有所润饰或改变设定,但只有这篇〈二楼的窗户〉没有任何夸张或渲染。
这件事……B非常清楚。所以他诚恳地道歉,不再追问。
可是,最后这本怪谈书籍没有出版,因为赶不及在夏天推出。B说他主张这年头流行灵异题材,书店一年四季都陈列着恐怖类型的书籍,跟季节无关,但上头不同意,决定延期一年出版。
可是。即使如此,B……也已经想起来了。
既然想起来了,就会感到在意。一旦在意,就坐立难安,于是B趁着今年的过年假期,靠着当时的记忆,前往拜访A的家。
A的家成了空屋,但还在原处。
村子也是,虽然不到废村的地步,但好像几乎没剩下多少居民了。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记得A父子。应该是A就读过的小学和国中也已经废校。虽然向村公所查询,但A家没有办理迁出登记,没有一个人知道A父子的下落。B甚至想过要寻递县内每一个市公所,找出〈二楼的窗户〉的资讯提供者,但深思熟虑之后还是作罢了。顾虑到采访的作家信用,这的确是不应该的行为。
可是,B没有放弃。
B在四处寻访的过程中,找到了A就读小学四年级时的级任导师。B激动万分,找上门去问了许多问题,但毕竟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然而B没有就此罢手,他恳求那位老师,要对方翻箱倒柜找出线索。最后找到的就是刊登在开头的那篇作文〈娃娃的乐器〉。
A当年的级任导师年事已高,记忆也暧昧模糊,但他记得当时A好像拒绝拿回那篇作文。只是即使学生说不要,也不能就这样丢了。
导师暂时收下来保管,结果就这么忘了。
我觉得这真是近乎奇迹的发现。可是即使如此,B还是不满意。
B靠着从老师那里得到的一点线索,一一连络A的同学,试着打听有关A的事。结果B找到了在小学和国中与A交好的朋友——〈神秘的盒子〉的作者。遗憾的是,那个人已经过世了,但他的遗物当中有那本稿集。
B读了〈娃娃的乐器〉和〈神秘的盒子〉,感到一阵战栗。
B说显然有哪里不对劲,他觉得很纳闷。
B说的没错,是可以看出几个矛盾。可是,
要论纳闷,我觉得B的行动才更令人纳闷。B为什么要那样锲而不舍地追查这件事?的确,B的体验对他来说是不可解的经历。可是那就像他本人说的,是一场梦。除了梦以外,没有别的解释了。那么那件事不是已经无所谓了吗?是什么迫使他做到这种地步——甚至到现在仍驱使他调查不懈——我实在无法理解。
其实B的调查现在也在继续着。然后每当一有进展,他就跑来向我报告。这实在过头了,根本脱离常轨了。
A家所在的过疏村落距离B住的东京相当遥远,不是可以频繁往来的距离。然而B现在几乎每个周末都前往那里。那里本来是与旦晕无瓜葛的土地。那里不是B只拜访过一次、而且是近乎偶然地拜访的土地而已吗?B跟A也完全不熟。
我这么说,结果B腼腆地笑了,
“下次我要偷偷上二楼看看。”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欣喜,我难以正视,别开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