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旭再次来到牡丹楼见月莲,不过这次是在月莲闺房。红纱帐金丝织,甜腻的香气夹着姜文旭不懂的腥味,让他直皱眉。
而且不知为什么,坐在这里他频频想起花莺,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就很奇怪,姜文旭想不明白,就是坐不稳,老想蹭一蹭后背。
花莺在家里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嘴里喃喃:“谁想我呢?”
月娘是个很体贴的女娘,见姜文旭难受,一边吩咐丫鬟开窗打扇,一边端了一碗冰刨给姜文旭:“焖了一晚的红豆,配上糯米丸子,尝尝。”
姜文旭尝了一口,说:“红豆味重,有点可惜蔗糖清甜,姊姊可以试着不要红豆,根据客人口味,加一勺桂花酱或者玫瑰酱试试。”这两样是刚在王俊海那认识的。
竟然知道她要讨好客人。月娘笑笑,手里纨扇轻轻摇,带来一点清凉的风,问:
“你怎么又来了?”
姜文旭低头吃冰刨,连吃两口才停下:“王翁让我给姊姊带话,他已经攒够姊姊的赎身钱,这次回来就给姊姊赎身。”
月娘笑容不变,纨扇轻摇:“不用。”
月娘会拒绝,姜文旭也猜到了。毕竟如果月娘愿意的话,王俊贤直接来赎就好,何必要他带话。
姜文旭低头吃了几口冰刨,三伏天吃这个是人间乐事,可惜花莺吃不到。等解了嘴瘾姜文旭才抬起头:“姊姊为什么不愿意?”
这话月娘本不愿意说,但是看着眼前未必懂,却全心呵护心中姊姊的男童,月娘想讲一讲。
“春儿,你先下去。”
“是,小姐。”
月娘遣退丫鬟,将手中纨扇‘叮’一声放到桌上,转眼看向窗外。窗外树荫浓绿天空湛蓝,一轮明晃晃太阳刺眼的挂在头顶,让人间龌龊无处掩藏。
话语娓娓道来:“王伯伯其实不欠我什么,是我上辈子不修,这辈子遇到混账老子,是我命里应该如此。他实在不用管我,我这样腌臜的人,怎么好辱没他的门庭。”
姜文旭清盈盈眼睛看着月娘,这个女娘看着很温柔,容貌也美。花莺虽然可爱……嗯,姜文旭想了想,觉得花莺更可爱。活泼开朗还爱笑,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花莺好看!
想远了,姜文旭拉住思路,如果花莺在,一定会想帮这个女娘和那个老翁。姜文旭自己,自然是能省就省,别人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可这事,临来前王翁说了,如果姜文旭能说服月娘,就给他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姜文旭怎么可能放弃。
低下头,一勺一勺将一碗冰刨吃的干净,姜文旭才抬起头清清冷冷说道:
“姊姊在这里不开心,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离开吧,离让你伤心的人,伤心的事,越远远好。”
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容易离开,蒋月娘只当小儿不知深浅,笑着逗他:“若是父母妻儿呢,你也离开?”
姜文旭答:“父母妻儿惹你伤心难过,照样离开。”
“你……”蒋月娘讶异,又不那么讶异的打量姜文旭。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童子,就直觉他是这种冷情的性子。
姜文旭静静站着,任由蒋月娘打量。半晌,蒋月娘脸上那点讶异变成苦笑,吐出三个字评价:
“真凉薄。”
姜文旭也觉得自己凉薄,倒不忌讳蒋月娘说,而是就事论事:“你不凉薄,所以你在这里。”
蒋月娘愣住了。
时间好像凝滞,又好像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光影斑驳片片闪过。幼时父亲赌钱的嘴脸,王伯伯严肃却温暖的神情,被卖到花楼的恐惧,破瓜的绝望,各种各样的恩客。
姜文旭在一旁坐着,留恋的看了一眼空掉的冰碗。还是有钱好,有钱就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有钱就可以请王翁那样厉害的师傅做点心,有钱就可以和花莺天天逛街买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漂亮的衣服花钗。
可惜他没钱。
将没用的小心思收回,姜文旭转眼看眼前的月娘,如果自己能说服她被王翁赎回去,就能赚五两银子。
“月娘姊姊为什么不愿意给王翁养老?”
“不是姊姊不愿意给王翁养老,实在是姊姊这样的人,怕辱没了王翁,让他被人耻笑。”
“你又不是王翁,怎么知道王翁在不在乎,再说,姊姊觉得还有人能比自己更孝顺王翁?”
蒋月娘倒是相信,自己是这世上,最孝顺王伯伯的人。可是单单这样就够了吗?这世上有那么多闲人、无聊的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自己。
姜文旭看出蒋月娘犹疑,为了五两银子,继续努力游说:“姊姊,不要管别人,人活到世上首先要管好自己。”
蒋月娘不信:“既然这样,你何必冒着风险,一个人大老远花‘大钱’来为你的阿姊买鲍螺滴酥。”
姜文旭想都没想:“我家姊姊不一样,我喜欢她,而且她从来不让我难过,是我让她伤心难过。”
“月娘姊姊”姜文旭跳下椅子,走到蒋月娘跟前
“离开这里,离开所有让你伤心的人,伤心的事,照顾王翁过好日子,凡是让你伤心难过的人,都无关紧要。”
说了这么多,这才是姜文旭心里认可的道理:凡是让他伤心难过的人,都是可以离开无关紧要的人。不管是谁,哪怕爹娘妻儿。
蒋月娘想起王翁说过的话:“孩子,人一生就这么长,别苦了自己,不上算。”
眼角无声无息留下一行泪,然后更多的泪珠,从蒋月娘身体里争先恐后涌出来。忽然她放软身体,趴在桌上‘呜呜呜’痛哭流泣。
姜文旭慢慢后退,后退到椅子边坐上去,看着蒋月娘哭。心想:五两银子到手了吧?
王俊贤得到好消息,一刻也不能等,拿上银票去牡丹楼赎人。临走时看到姜文旭正在包点心,王俊贤舍不得这么好的苗子,问他:“你要不要来跟阿翁学手艺?”
“不要”姜文旭想也不想,把几份点心分门别类装好。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将来想做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要什么,他要和花莺一起读书一起玩。
“这可是一门好手艺,不是翁翁自吹,翁翁这门手艺,在府城也是排得上号的。”王俊贤说起手艺很是骄傲,他们手艺人,耀眼的永远是技艺精湛。
“不要”姜文旭收拾好所有点心,走到王俊贤面前伸出手:“五两银子。”
“哎?”
“你想赖账?”姜文旭挑起眉毛。
王俊贤哭笑不得,五两银子他倒也不至于赖账,只是……眼睛扫向姜文旭身后的桌子。桌子上四个茶果盘子,现在都干干净净被打包了,那些自己可没说要送给他。
“你都把我点心拿完了,还要钱?”
“还你”姜文旭毫不犹豫回头,去还点心。五两银子换这些点心,他又不傻,这些点心又不是花莺喜欢的鲍螺滴酥。
“行了”王俊贤叫住姜文旭,真是个刁狠的兔崽子,王俊贤让老仆给姜文旭拿银子,自己则赶忙去牡丹楼赎女儿。他女儿也是灵巧的女娘,虽然没有姜文旭天赋吓人,但却体贴孝顺!
比那连吃带拿的小混球好太多!
连吃带拿的小混球,有了银子也不苦自己,在南大街点心铺,挑选漂亮盒子,又找到车行租马车回家。
第二天,姜文旭带点雀跃心情去上学。这么好吃的点心,花莺一定喜欢,然后吃了自己的点心,就会和自己一起玩,姜文旭静了许久的脸上,露出小小笑容。
等到休息时,姜文旭殷殷切切,从书袋里拿出点心盒子,叫住准备离开的黄花莺:
“花莺,送给你。”
红色金边描鲜花的漆盒,比鲁达上次的盒子更好看。姜文旭打开盒子,红色的底子里一圈鲍螺滴酥,洁白如云奶香细腻。
香甜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