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的好兄弟(八)

半个月后。

教室里,沈奇死狗状委顿在座位上,眼下两道青黑,死气沉沉,一副几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的面相。

无他,熬的。

这些天来,每个想着叶玄鼓捣的最后一次,都是最后亿次。

肖想青梅竹马的好友,既兴奋,又有罪恶感。

沈奇一宿一宿睡不好,一颗少年心嘭嘭狂跳,勾得脑子穷发癫,癫到兴起,就忍不住胡思乱想,琢磨着不如试探试探叶玄,万一叶玄心底对他也有那意思,只是一直没开窍呢?他这不也是最近才开窍的么?这么想着想着,思维渐渐掉进沟里,他就觉得他和叶玄这事儿基本就能定了,竹马竹马,情比金坚,半个小时连相爱誓词都在脑内改了十稿。

可再过一会儿,癫狂退去冷静下来,他就觉得叶玄八成是把他当兄弟,说破以后会嫌他恶心,可能连兄弟也不肯和他做了。

按理说,后者的可能性大得多——叶玄跟他太亲近,半点儿也不避嫌。真对谁动了心思,不可能在亲密接触时如此淡定。沈奇现在多看一眼叶玄换下来的脏衣服都要平地撒一波癔症,可叶玄待他无论何时都那么坦然镇定……要么是这小王八蛋城府奇深,要么就是叶玄压根儿对他没想法。

那晚借玩闹扒睡衣,他兴奋得险些失控,因此这些天他刻意疏远叶玄,斩断诱惑的源头。他每逢下课必装睡,回寝也不搭理人。叶玄识趣,以为他凶性发作心里烦躁,并不缠着他问东问西,将存在感降至最低,为沈奇营造安静自由的空间。

叶玄的体贴乖巧反而令沈奇燥郁更甚,一见叶玄轻手轻脚紧张他的小模样就恨不得把叶玄扑倒啃一口,好打破这份熬人的安静。这么连着两周下来,沈奇把自己折腾得印堂发黑,像个英俊的活鬼。

这会儿是午休,沈奇怕叶玄搭话,惯例趴着装睡。

前座传来窸窣的响,沈奇神经紧绷,竖耳听着。

忽然,有什么东西轻轻抵住他的手臂,接着是额头,温暖的呼吸扫过手背,佛手柑淡香涌动。

沈奇撑不住,蓦地睁眼。

原来叶玄是从前座转过来,占据了他桌子的上半部分,和他面对面地趴着,鼻尖仅仅隔着几公分。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叶玄小声问,瞳仁映着窗外的云,很亮。

“煤哟!”太近了!沈奇弹射而起,后脊贴牢椅背拉开距离。

“你怎么……老躲我。”叶玄起身,绕到沈奇同桌的座位上,坐下,耐心道,“你最近……怎么了?”

睡衣风波已过去了,叶玄性情大度,加起来一共也就生了十分钟的气,早好了,根本没往那上考虑。

“没怎么。”沈奇猛装蒜,身子一侧,不耐烦似的背对着叶玄。

“肯定是,我哪惹你……不高兴了。”叶玄猜测,“你就算,凶性发作……也不至于,这么多天。”

如果是别人让沈奇不爽,沈奇肯定当场解决,这一秒受的气绝不憋到下一秒,唯有叶玄制造的不愉快能让沈奇如此忍气吞声。

“没有,别瞎想。”沈奇闷闷地否认着,却不肯回头看人——因为下午第一节 是体育课,叶玄换了件运动服。扁扁瘦瘦的身体,布料垂坠着,一身清爽的少年气快溢出来了。两只手臂从袖口延出来,白得发透的皮肤下凸显出两道浅浅的青筋,是瘦削少年特有的一种性感。

清清亮亮的美少年,太好看了。

一见白臂膊,立刻想到口口口,立刻想到口口口,立刻想到口口,立刻想到穷奇和玄武口口(此处为仿写,为规避审查和谐一些关键字,可参考鲁迅先生原文)……沈奇的想象唯有在这一层如脱缰野狗般疯狂跃进。

他烦自己这么胡思乱想,玷污他们的兄弟情,耳朵尖撩起一抹羞赧的红,索性不看叶玄。

“这个……”叶玄的手指头慢吞吞地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找出一条电影宣传的微博,伸长胳膊,把屏幕凑到沈奇眼前,“今天晚上,就首映了……我们等周六,去电影院看?”

那是他和沈奇期待了小半年的一部电影。

沈奇语气敷衍:“嗯,去。”

他此时满腹少年心事的纠葛,酸楚混着迷惘,又是严重睡眠不足,没心思看电影,纵使强打精神也仍显得很没精神。

叶玄愈发觉得不对,温声道:“你还是,心情不好……我哪惹你不高兴了,你说……我又不是,不听你的……你说得对,我就改。”

温温软软的嗓音羽毛般搔着耳朵,沈奇哪里还能心情不好,他只觉得痒,他绷紧浑身肌肉,克制着那股痒。

“奇奇……”见沈奇定格般一动不动,叶玄用周围同学听不见的音量讨好地叫沈奇的小名,还把身子往他身子上一趴,哄他,“你别,不理我啊……”

这一下撒娇意味太明显,沈奇崩溃,险些被这波撒娇弄得起反应,忙把身子往远离叶玄的方向一躲,慌乱道:“别往我身上趴!”

语气还挺生硬。

叶玄微怔,缓缓僵住了。

十六七岁的男生这种生物,大大咧咧是常态,互相偶尔语气差些不耐烦些,甚至互骂傻逼,都十分正常。可叶玄不一样,叶玄是被沈奇从小罩到大的,沈奇跟别人脾气燥,和叶玄却向来都是好好说话。

叶玄的嘴角撇了撇。

他还以为自己想多了,原来没想多,沈奇烦他了。

气态的委屈成几何趋势增长,密度大得都快液化了。

“你最近,对我怎么……”叶玄咬了下嘴唇,黯然道,“一点儿都,不好了……”

接着,那委屈倏地液化了。

沈奇凶完那句就后悔了,见叶玄这么难受,慌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抬手去抓人,叶玄却耷拉着脑袋把他的爪子拍开,走回座位上。

沈奇心跳得胸腔冰凉,悔得天塌地陷,他怕和叶玄亲近时露出马脚,被叶玄发现自己隐秘的心思,进而被讨厌。现在可好,叶玄跳过发现秘密这步,直接就讨厌他了,当真一步到位。

“玄儿,玄哥……”沈奇咻地蹿到倒数第二排的过道上,堆出一副马仔的卑微笑容,蹲在叶玄脚边,低声道,“你往我身上趴,随便趴,你趴死我都行。”

有几个坐得近的同学投来八卦的目光。

沈奇怕叶玄没面子,又溜回去,猛发微信。

沈奇:“我真知道错了,这几天就是心情不太好,别问为什么,你就当我来大姨妈吧,但我不该拿你撒气,我再也不了。”

叶玄不回。

沈奇:“玄哥,看在我这么多年伺候你刷牙洗脸洗脚丫子的份上,放我一马。”

叶玄仍然不回。

沈奇急得脑子蹿风,打字道:“你连尿都是我从小把到大的,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你不理我,也行,你给我把回来。”

浑似追求不成便向女方索回礼物的low男。

叶玄:“……”

叶玄红着耳朵,把手机关机,往桌膛里一丢,阻隔了沈奇的无限逼逼。

直到下午体育课上课,叶玄都没搭理沈奇。

什么掩饰、隐忍、克制……沈奇慌得全顾不上,叶玄能理理他就行。体育课集合,从教室到操场这一路,他不住伸手拨弄叶玄、拽袖子、扯衣角。叶玄全程面无表情,沈奇碰他,他慢吞吞地闪到一边,沈奇撩着他说话,他装没听见,色泽浅淡的眸子爱搭不理地盯着自己的运动鞋鞋尖。

体育课打铃,(九)班自动列队,本该站排头的沈奇混到中等个头男生的阵营中,挤到叶玄身边,两条大长腿微弯,贱兮兮地半蹲着。

“哎,”沈奇拿胳膊肘碰叶玄,用气声道,“今天晚上带你看首映……”

叶玄缓缓举手:“老师……他站我旁边……还跟我说话……”

体育老师循声望去。

文科班一共也没多少男生,沈奇挺大个个子,屈腿蜗居在男生队伍中段……无法更明显。

全班哄笑。

沈奇被体育老师拎着衣领子逮回排头。

个小王八蛋,还学会举报了……沈奇磨着牙。

体育老师挺照顾这些指望在体育课上放松放松的学生,课上得佛系。整队完毕,全班惯例绕场八百米跑,跑完自由活动。

叶玄发力,拔足狂奔,恨不得用玄水之力把空气中的水蒸气都调用起来推动他前进。

一百米过后,叶玄风驰电掣在全班最矮小文弱的姑娘身后十米开外。

姑娘则与大部队队尾间隔五米,痛苦地歪着上半身,按着一跑就岔气的小腹。

如果不是叶辰提前与老师打过招呼,立稳了叶玄“身体不好”的人设,就叶玄这表现,非得被扣个“消极怠跑”的大帽子,加罚绕场十圈不可。

沈奇在排头领跑一小会儿走过场,随即故意放慢步子。

体育课跑圈时沈奇常常与叶玄并列倒数第一,在队尾悠闲打野。不过他扭头就会在一年两度的校运动会上一口气挣回半学期的面子,动辄碾压校田径队。

“奇哥等人啊?”谭浪打趣道,从他身边超过去。

沈奇痞气一笑:“跑不动了,等技能冷却。”

跑步大军呼啸而过,沈奇与叶玄队尾重逢。

“你别,跟着我……”叶玄莫得感情。

沈奇厚着脸皮:“那我还不能跑得慢了?”

叶玄攥了攥拳,无言以对。

两人于是吭哧吭哧埋头跑,沈奇见叶玄不再撵他,狗子似的凑过去,朝叶玄撩起自己的制服衣角,轻声道:“抓着。”

他怕叶玄累,跑圈时总让叶玄借力。他一般是借叶玄抓自己手腕,但这会儿他估计叶玄不爱碰他,就让叶玄抓衣角。

叶玄小乌龟式缩手,满脸的不稀罕抓。

“你自己跑不累啊?”沈奇问。

叶玄闷闷道:“累——”

沈奇:“来。”

叶玄:“也不用你……”

沈奇脸上挂着些讨好的笑,貌似游刃有余,有一百种哄叶玄高兴的法门,实际上慌得膀胱紧缩,淡淡尿急,很想让叶玄帮他把个尿。

他体育课懒得换运动服,敞怀穿着制服,领带在跑动中被风吹得斜斜飞起。他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对策,忽然捉住自己的领带,把它硬塞进叶玄手里,叶玄正想撒手,沈奇抢先一步,臭不要脸道:“汪。”

营造出一种遛狗子的效果!

“嗤……”叶玄被逗笑了,笑完,松开穷奇牵引绳,无情且缓慢地板回脸。

“别收啊!”沈奇恨不得手动把叶玄嘴角拎回去,“都看见你笑了。”

这时,第二圈已临近终点,前方几个跑得快的男生忽然撒起欢儿,嗷嗷怪叫你追我赶,想争个第一。那笑闹声传进沈奇耳朵里,沈奇一偏头,睨了毫无防备的叶玄一眼,猛地顿住步子。

叶玄戒备:“干……什么?”

“上来。”沈奇绕到叶玄身前,一弯腰,身子往后一顶,在叶玄的低呼声中勾住一双膝盖弯,硬是把人背了起来。

叶玄怕仰过去,本能地搂住沈奇,胸腹都被身下硬梆梆的肌肉硌得微微发痛。沈奇发力狂奔,疾风般掠过跑道,灵活地穿过人墙缝隙,后发制人,率先冲过终点线。

沈奇把叶玄放在地上,巴巴地道:“你第一。”

几个被沈奇的疯狗速度远远甩开的男生也笑闹着冲过终点线,体委开始吆五喝六组织打球,几个不嘴贱难受的男生拖着长声“噢噢噢”地围着沈奇起哄,还有个不怕死的干脆一跃扒到沈奇背上,嚷嚷着让他背,却被沈奇一把揭下来糊到地上。

“滚几把蛋!”沈奇笑骂着,眼皮一撩,目光飞快扫过叶玄,又落向糊在地上那男生,跟他互怼。

叶玄虽还沉着脸,眼里却有笑意了。

男生们胡闹了一会儿,取球的回来了,就呼啦啦跑去篮球场,沈奇没去,在叶玄脚边转悠,双手合十,冲他念经:“还生不生气了,别生气了呗,还生不生气了,别生气了呗……”

叶玄有种再这样下去就要被沈奇超度了的感觉,打断道:“别说了……”

“那你还生气吗?”沈奇问。

叶玄先摇摇头,旋即琢磨琢磨,用教育狗子不能随地大小便的那种耐心且直白易懂的口吻道:“你心情不好……可以找我说,我愿意,哄你、陪你,怎么都行……但你要是,总这么……一不高兴就,拿我撒气……我就觉得,你不重视我,对我不好了……”

见叶玄肯好好说话了,沈奇悬了一下午的心这才放下,忙趁热打铁,甩开腮帮子呲溜呲溜舔他的单恋对象:“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了,我重视你,对你好,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过?也就这几天,这不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么,我狂犬病也发作了……”

顿了顿,沈奇发现自己的道歉好像尽打嘴炮了,半点儿实际行动也没有,怕哄不明白这小乌龟,忙补充道:“电影不周六去看,不让他们剧透你,晚上我陪你看首映去。”

叶玄软软道:“那得,夜不归宿……”

语气透着担忧,却并不否决这个提议,甚至有丝跃跃欲试的味道——这小乌龟就是看着老实,心里野着呢。

“那就不归宿了,等查完寝的,我偷偷带你出来,咱们校那寝室楼我爬着跟玩儿似的……”沈奇被叶玄的语气感染了,想着半夜居然就要名正言顺地带心上人逃寝了,一时忘形,疏忽了掩饰那点儿不敢见光的少年心事。

他只知道自己体内腾地烧起来了,胸口烫得都快化了,心悸得快猝死了,他还记得叶玄刚被他凶过是好不容易才哄好的,他得拼命保持住温柔和风度,不能再吓着叶玄了,于是……

沈奇说出来的话没一句算得上逾矩的,语调也不激烈,却不知怎么,字字都像在火堆里滚过似的烫耳朵,眸子也灼灼的:“我这个月零花钱还剩不少呢,给你买周边……首映完事儿得两点多了,我们别回寝了,连收拾带磨蹭的其实也睡不了多一会儿,不如等天亮直接去教室上课,那几个小时我找找别的地方,带你玩儿去……怎么样?”

话说到这时,沈奇与叶玄对望一眼,只一眼,他嘴便忽的一瓢,说不出话了。

——叶玄正垂着眼听他说,面颊莫名地泛着红,连锁骨和脖子都粉粉的,明明没哭,但眼睛里却像含着水。

沈奇的脸也红,眼睛里也好像含着水,他自己看不见罢了。

叶玄:“……”

沈奇:“……”

这场面和气氛……似乎不太像义薄云天的兄弟俩人冰释前嫌,倒挺像小情侣因为屁大的事儿闹小情绪,闹完又腻腻歪歪地你哄我来我撩你,甜得面红耳赤、含情脉脉,感情升级到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野合。

沈奇被这波离谱的幻想弄得惊颤了一下。

他用仿佛要在叶玄脸蛋上雕花的细致目光揣摩叶玄的神态,心思隐隐活络,活络没几秒,又怕自作多情,不敢往深里想。

……

晚上十一点,管理员最后一轮查寝的步伐远去,沈奇摸黑从上铺溜下来,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把他的小乌龟挖出来,低声道:“走了。”

学生寝室楼唯一能出入的楼门一过门禁时间就会落锁,厚重的双层玻璃大门,门口小屋有管理员值夜,没有操作空间。一、二楼的窗户都焊着铁条防止臭小子们爬墙,沈奇可以咬断,但没必要。

他们寝室在二楼,两人轻手轻脚上到三楼,溜进水房拉开窗。

“我背你下。”沈奇道。

叶玄探头,看看高度,道:“才三楼,不用……”

“跳下去声太大,宿管能听见。”沈奇道。

玄武扛物理打击能力强悍,别说三楼,叶玄从八楼往下跳都摔不坏。

“我不跳……我用蛇。”叶玄浅色的瞳仁微微一亮,身周浮起一些星星碎碎的光点,它们萦回在昏暗的空间中,彼此纠缠裹挟着,凝聚出一条碗口粗的碧青大蛇。

“还是,有点儿短……”叶玄自言自语着,那蛇的直径就被他意念修细了些,长度却增加了,总体积不变,挺符合科学原理的。

这是玄武灵蛇,叶玄的灵气聚合体。

按理说,叶玄也是有战斗力的,不必全仰仗沈奇保护,这么大一条蟒蛇放出来,哪个凡人不打怵?可当刺头儿少年们还在用拳头和拖布杆子当武器时,叶玄弄来条蟒蛇吞天噬地,这岂止画风不对,简直都不是一个故事体系。叶辰一直千叮万嘱让叶玄不许招蛇对付凡人,加上打架斗殴寻衅滋事有利于沈奇身心发育,所以平时需要干仗全是沈奇出手。

蟒蛇用尾巴扒住窗框,叶玄骑马一样骑在蟒身上,搂住蟒头。随即,蟒蛇把头探出窗外,身体蜿蜒在外墙上,头部高昂,稳稳托着叶玄,施施然路过还挂在二楼空调外机上张牙舞爪的沈奇,将那颀长帅气的身形衬托出一抹傻逼之气。

叶玄落到一处灌木后,仰脸看看沈奇,笑了。他人安静,笑也笑得没声,只看得见两弯翘翘的嘴角和单侧的梨涡。

出了寝室楼后面就好办了,两只神兽崽崽用灵气隐藏身形,嚣张地走在夜幕笼罩的校园中,还在校门口保安眼皮子底下爬门翻墙。

出了学校,沈奇带着叶玄沿学校围墙走了一段,在某处墙根下找到一辆摩托车。

这摩托车造型极叼,与寻常代步用的小摩托车根本不是一个物种。它六七百斤重,像头钢铁猛兽,一些打磨得铮亮的机械配件粗犷地露在外面,熠熠地淌着几道路灯投射下的光,堪称车中硬汉,非得沈奇这肩宽腿长有肌肉的身材才驾驭得了,要是拎个短腿儿小瘦子放上去,比起摩托车骑手,可能更像根不慎长在车座上的小草。

这是几个月前叶玄送给沈奇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著名摩托车品牌,狂野硬汉的象征,十几二十岁的男孩子一看就腿软。叶玄送沈奇的这个系列价格高得令人咋舌,花光了叶玄这些年来积攒的压岁钱及部分零花钱——几个监护人对他们这些神兽崽崽很大方,但沈奇花钱太凶,这车对他来说也就能在梦里摸摸,颇有积蓄的叶玄却一咬牙就买了。

沈奇爱这车爱得没命,每周回家都给擦得锃光瓦亮,擦完再狠狠亲两口,就差搬到床上把它给睡了,奈何平时骑的机会太少,今天总算能派上用场。

“车哪来的……”叶玄问。

这车平时放在他们家楼下停车场,可沈奇今天一整天都没离开过学校。

“我让桃桃送来的。”沈奇道。

桃桃是只饕餮,小女孩儿,曾经是全家的宠儿。

叶玄眉眼微弯,语气欣慰:“桃桃还会,骑摩托了呢……真厉害。”

沈奇呵地一笑:“她哪会,再说钥匙在我这呢。”

叶玄:“那……”

沈奇仿佛一个魔鬼:“她扛过来的。”

随着桃桃慢慢长大,这位曾经的宠儿不仅食量与日俱增,还渐渐练就了一身足以移山填海的怪力……沈奇宠不动妹,索性厚起脸皮被妹宠。

“她本来也练夜跑,”沈奇骑上摩托,厚颜无耻道,“正好路过这边,帮我扛辆摩托,捎带手的事儿,哥还帮她练负重了呢……上来。”

叶玄本想为桃桃打报一下不平,可抬眸瞥见沈奇,本来就不利索的嘴巴彻底哑火了。

沈奇没穿校服,披了件风格硬派的夹克,姿态散漫地跨坐在摩托车上,粗犷的马丁靴,又长又直的腿支着地,薄唇叼着根烟,正低头打火,飒得人心酥腿软。

叶玄噤声,乖乖坐到后座上,慢吞吞地环住沈奇精悍的腰,环得很紧,紧得没有必要。

如此亲昵的一抱,沈奇的心脏忽而飘上忽而落下,脑部时而溢血时而缺血,傻愣在车上,不动了。

他想让叶玄别这么抱他,他心跳得受不了,可摩托车上没安全带,不让叶玄抱他也是有点儿反人类,显得他不注重叶玄的安全,让叶玄轻点儿抱他吧,又摆明他心里有鬼怕人抱……沈奇左右思量,无法,只好干脆傻愣着,感受从后背传来的温度。

一支烟吸完,沈奇冷静了些,基本适应了。他打火、捏离合,钢铁巨兽发出咆哮,刚开出十米,叶玄突然把软乎乎的脸蛋贴在他后背上了。

吱——沈奇急刹车,英俊却自带狠厉的脸臊得通红通红的。

这他妈跟谈恋爱似的!

叶玄用脸蛋蹭蹭他,小声问:“怎么了……”

还蹭!你他妈!还用脸蛋,蹭老子!沈奇状若疯癫,面红耳赤,目光闪烁,满面春情。他又摸出支烟塞嘴里,猛吸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仗着叶玄在后面看不见他的脸,淡淡道:“回忆下路线。”

神态和语气南辕北辙。

其实他是怕一激动开沟里去。

两人看完电影时是凌晨三点,还有两小时日出。

不尴不尬的时间,除了酒吧夜店似乎没什么适合消磨时间的场所。

“带你去个地方。”沈奇载上叶玄,摩托车呼啸,穿过长长的街道。

叶玄没问要去哪,乖得好像车上压根儿没这人。直到车子驶入学校附近那条常常发生勒索事件的死胡同,并速度不减径直冲向尽头黑糊糊的墙时,叶玄才从沈奇身后探出头,缓缓望向胡同尽头,不安道:“怎么……”

夜空黑如墨洗,胡同中也没路灯,可叶玄却瞥见了一抹暖色的光。

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叶玄还没想清楚、没看明白,一个“了”字的音也还没发出来,沈奇已毫不犹豫地加大油门,一头撞上死胡同尽头的墙!

叶玄身下一空。

下一秒,发动机怒吼着,载着他们穿越墙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混沌印记,凌空跃向一片砂砾淡白的海滩,天水相交处旭日喷薄。

天地间霎时盈满了光。

——日出了!

这片沙滩上空无一人,亦无游客活动过的迹象,目之所及没有任何建筑,大约是一片尚未开发旅游业的野海,原生态的海水缥碧澄透,晨曦跳跃在浪尖上,像绞碎的金箔。

沈奇刹车,隆响戛然而止,四野倏然安静,唯有浪潮起落,柔如巨神呼吸。

他昨天下午拜托混沌打通了一条空间遂道,撞向巷尾那面墙就会直接跌落到这片沙滩上,这里与国内有两小时时差,风景好、水干净,又没人。

“……惊喜吗?”沈奇吁了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扑棱得像只鸽子。

叶玄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结巴道:“惊……惊……”

几秒后。

沈奇咬了咬牙,不可置信道:“就没喜吗?!”

叶玄脸蛋急得通红,补全道:“喜……”

两人下车,远远眺着东方的天际,细腻的云絮被朝阳照着,如火浪涌动。

海风将衣服吹得紧贴皮肤,少年人清瘦的身材显得扁扁的,在无限延展的天海与白沙间,伶仃的两条。

“……这边贝壳好看。”沈奇说着,捡起一枚草帽螺。

草帽螺的壳背花纹像螺旋编织的草帽,因此得名。

“给你戴个草帽。”沈奇用上衣下摆把螺擦擦,往蹲在地上刨沙的叶玄脑袋上一扣,叶玄就像戴了顶微型草帽。

叶玄从沙子里抠出一枚细长的白海螺,慢上加慢地起身,防止头上顶着的草帽螺掉下来——但他也不伸手去扶,因为不扶才是草帽,扶了就只是一枚容易掉下来的草帽螺了。随即,他把白海螺贴到沈奇额发上比量着,含笑道:“给你戴,发卡……”

晨曦渲染着他的五官,令他多出一分少年式的、雌雄莫辨的漂亮,深黑眉睫浓烈地浮凸在浅金色的皮肤上,那么诱人,又那么天真。

沈奇看着他,心都皱缩起来了。

如果这只小乖乌龟不能是他的,那他后半辈子的成千上万年,活得还能有滋味儿了吗?

那我除了打架和杀猪,人生也没什么几把乐趣了,沈奇想着。

两人一人顶着一枚海螺,互望着,傻兮兮地笑。

正笑着,一波格外大的浪朝他们卷来,眼看就要打湿鞋子与裤脚,叶玄微微一偏头,视线扫过海岸线,两人附近的海岸线便随着叶玄目光驯顺地后退,像只乖巧的猫。

他们在海边瞎玩,拍摄日出与彼此的照片。估计叶玄溜达累了,沈奇挑乐块干爽的地方坐下,看叶玄沿着分毫不敢造次的海岸线捡这捡那,贝壳、海螺、好看的石头……他用衬衫下摆兜着,露出一截瘦白的腰。

叶玄兜着那些好玩儿的零七碎八挨着沈奇坐下,慢悠悠地把宝贝一件件拈起来向他展示,连一块被海水打磨多年的啤酒瓶底在此时都肩负着伪装祖母绿的重任,被迎着光高高举起。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到一起,品鉴宝石般欣赏那色泽青润的瓶底。

他们的皮肤被阳光晒得熨烫,叽叽咕咕地说着些没营养的闲话,在时断时续的交谈中,叶玄的回应愈发不及时,脑袋也不知何时搭上了沈奇的肩头,绒毛般细软的发丝搔着沈奇汗津津的脖子。

沈奇颈间一阵酥痒,低头一看,发现叶玄已枕着他的肩膀睡了过去。

“……别在这儿睡啊。”沈奇动了动肩膀,想把叶玄弄醒,“风大,吹着你。”

叶玄苦苦挣扎,眼皮艰难地分开一点儿,又黏了回去,还索性栽进沈奇怀里枕着他的腿(是枕腿,审核你好,枕腿,不是枕别的,腿,你也有,我也有,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正直的腿,看懂了吗?),一副誓要在沙滩上把沈奇给睡了的架势。

“醒醒。”沈奇喉结微动,试探着捏了下叶玄的脸蛋儿,又嫌烫手似的火速松开。

叶玄死死闭着眼,犯困的鼻音糯糯的,哼唧出一些梦呓,一副叫不醒的样子。

沈奇无法,只好脱了上衣裹住叶玄,让他睡。

叶玄睡颜恬静,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唇瓣虽偏薄,却也不乏肉感,软嘟嘟的。(审核你好,描写一下嘴,都没亲呢,甭标了。)

沈奇被爱情冲坏了脑子,冲黑了良心,盯着叶玄看,想偷偷亲他一口。

这流氓念头一冒出来就压不回去了,像搔刮着嗓子眼、蓄势待发的咳嗽,一毫秒也不停歇地折磨着人的神经。

沈奇躁动地挪开目光。

叶玄捡的那些海货散在地上,其中有只死螃蟹,长得颇为省材料,不比沈奇拇指大多少。

沈奇捡起那死螃蟹,数着螃蟹腿儿,在心里默念着,准备将命运交给天意。

——亲。

左侧蟹钳。

——不亲。

左侧第一条腿。

——亲。

左侧第二条腿。

……

一只螃蟹有两条螯足加八条步足,一共十条腿,“亲、不亲、亲、不亲”,沈奇如此这般数过一遍,在数到最后一条腿时,得到了“不亲”的答案。

沈奇深吸一口气,掰掉一条螯足,远远抛进大海,死螃蟹剩下九条腿。

沈奇眨眨眼,无辜道:“这螃蟹怎么残疾呢,少条腿。”

亲、不亲、亲……沈奇重数一遍,这次成功以“亲”结尾了。

老天爷让他亲,天意不可违。

就算这辈子注定当兄弟,那他好歹也亲过一次,不那么遗憾了。

沈奇面红耳赤地俯下身,悬停在叶玄脸蛋上方,找地方下嘴,几秒的迟疑后,他力道极轻地用嘴唇贴了下叶玄头顶绒绒的发旋儿。

他的鼻端充盈着叶玄的气息,像林木、像朝露、像草叶尖儿上悬挂的雨珠,像一切清爽怡人的事物。

就连发隙间的薄汗都是洁净的。

沈奇喘息粗重,猛地抬头。

……艹,老子初吻没了!

他死死攥着拳头,抵着嘴唇,刚亲吻过叶玄发丝的唇瓣一片火热,脑袋里血液唰唰的,排量极大,冲得他快晕沙滩上了。

就在这时,闭眼沉睡的叶玄倏地脸红了。

沈奇看看他,愣住。

两颗红彤彤的小番茄凝固在海风中。

沈奇目光呆滞,颤声唤:“玄玄?”

叶玄仍闭着眼,可睫毛在抖动,傻子都看得出是装睡,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红得像是刚从笼屉上盛下来,胸口也急促起伏着,但就是不睁眼。

“……叶玄!”沈奇要疯,“你还装!”

一方面是偷亲被抓包的窘迫与紧张,一方面又燃起了熊熊的希望,叶玄好像没烦他,这分明不是觉得他恶心的反应!

“你脸红什么?”沈奇恨不得把叶玄死闭着的眼皮扒开,低吼道,“叶玄!”

叶玄招架不住,眼皮一掀,却不敢看人,直把脸往沈奇的八块腹肌里埋,怯怯道:“我刚醒……我着凉了,发烧了……”

你发个屁烧!沈奇犹豫地暗骂,捏着叶玄后颈把他拉离自己的怀抱,手指碰碰脸蛋,滚烫,再用额头抵住额头,冰凉。

沈奇笃定道:“你发个屁烧。”

叶玄见掩饰不住,慢吞吞地用手掩住红得格外好看的脸,乞求似的道:“没发烧,别亲我……”

——没发烧,别亲我。

听了这六个字,沈奇心头烈火倏地熄了大半,憋屈得胸口一疼,满肚子热乎乎的情话噎在嗓子眼,出不来了,半晌,才哑声道:“我都亲完了。”

顿了顿,他徒劳地想给叶玄和他之间盖个章,语气虚浮道:“那我初吻。”

反正甭管三七二十一,他的初吻是叶玄的,买卖不成初吻在,就算将来他们形同陌路,他好歹也有个念想了。

叶玄唇瓣微微张着,有些发怔,他犹豫几秒,似是怕伤害沈奇的感情,却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亲头发,不算初吻……初吻,得亲嘴。”

纯情少年沈奇失去全部倚仗,心啪叽碎成八瓣。

“玄玄,”沈奇咬牙,咬得牙根隐隐作痛,却盖不过心头酸涩,“我对你,这么多年……”

叶玄掩面:“别再提,把尿了……”

“不提,”沈奇鼻子发酸,悲痛道,“你心里知道就行。”

叶玄:“……”

沈奇死死扣着叶玄的腰,怕他的小乌龟跑了,哑声问:“能不能给个机会?”

叶玄不安地扭了扭:“你说的,什么啊……”

“别装傻了,你说我说的什么?”沈奇气苦,“给个追你的机会,别一下就把我否了,能不能给?我知道,你把我当兄弟,我以前也把你当兄弟,但我当不下去了。”

叶玄头一歪,与沈奇错开,把滚热的脸埋进沈奇颈窝,半是茫然,半是理所当然道:“你不用,追我……我本来就……”

沈奇的心猛地一空,愣怔地反问:“本来就什么?”

“本来就想,让你当我……”叶玄闷声道,“男朋友。”

沈奇惊颤了,懵逼了,脑子里万千烟花爆竹燃放,颤声道:“我怎么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呢?!你喜欢我?真喜欢我?”

叶玄抿了下嘴唇,将事情梳理一番,赧然道:“沈白之前,跟我说过……说你是从小把我当,童养媳养的……等我长大了,我得跟你,处对象。”

时至今日,叶玄仍然记得沈白单手托着下巴,眉眼狡黠微弯,一兔耳朵立,一兔耳朵趴的蔫坏样子。

“我没那么想过你!”沈奇冤得青筋暴凸,想把沈白逮出来揍一顿。

叶玄望他一眼,继续道:“我问过叶辰哥,叶辰哥说……童养媳不是好词,让我别这么说自己……我就没说过了,但我觉得,我跟你是迟早的……那你其实不是把我,当童养媳养的,对吗?”

“我不是!”沈奇冤得冒泡,正想说一开始是当兄弟,后来慢慢变质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兄弟那段儿说了也没什么用,完全可以掐掉,于是噎了片刻道,“我把你当、当媳妇儿,没童养,那俩字儿去掉……”他使劲咽了下口水,脸红脖子粗地骂道,“沈白他妈有病吧,艹!什么话都跟你说?!”

个兔崽子从小到大就出馊主意能耐!

叶玄乖乖让沈奇抱着,劝道:“你别生气……”

“那你,”沈奇紧紧搂着他,两人心跳你追我赶,比着赛的快,“你是真喜欢我,还是让沈白忽悠傻了?”

“沈白只是,让我往那上想了……”叶玄喃喃道,“但其实跟他,没多大关系……我是真喜欢你,我能感觉到,你也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