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越来越大,保姆去后院铺好防水布,沏了一壶普洱茶,“二公子用过晚餐吗?”
“用过。”
“雨下得大,您留宿吧?”
陈崇州手挨在壁炉上烘烤着,“母亲睡了吗。”
“二太太被刚才的霹雷惊醒了。”
他嗯了声,“准备一间客房。”
保姆离去后,陈崇州继续削果皮,十分平静。
陈政审视他,“给你母亲报丧,平息陈家这桩丑闻,你的条件是什么。”
他玩笑一般调侃,“父亲自诩是商场的老狐狸,应该猜出以什么交换。”
“主要董事局不认可你,你的出身名不正言不顺。”陈政嘬着烟嘴,“你母亲亡故,过继给你江姨,你也算正根,只是陈渊不依,我不好强行。”
陈崇州心知肚明,陈政待自己远不及待陈渊,陈渊至少分得陈家的半壁江山,而他目前仍是未知,取决于董事局的态度,陈政自始至终不打算力保他上位。从前的许诺,无非是安抚二房,防止他对长房下黑手报复。
他将苹果搁在陈政面前的茶几,“英雄不问出处。津德的嫡系长子占尽天时地利,照样废物,现在津德集团的掌门人也是外室。”
陈政没兴致碰那枚苹果,“你大哥和津德的老大不一样。”
他含笑,“大哥有城府,但不具备立场和胆气。江姨与我母亲都不是贤良温顺的女人,他受制于江姨,舍不下江姨的安危,而江姨妒忌我母亲,也怨憎您。如果她算计陈家的财产,甚至算计您的性命,大哥护母心切,一定包庇江姨,与父亲为敌。而我只记得自己姓陈,先是家族的继承人,再是为人子。”
陈政沉浸在震撼之中,“你不在意你母亲吗?她生养了你。”
他面容淡然,“父亲也生养了两个儿子,您在意富诚还是在意子嗣呢?您授意安桥挑拨离间,制造二虎相斗的局面,一心为陈家磨炼接班人,各大家族的接班人屡遭意外,大哥和我同样生死有命,您何曾在乎?您只在乎胜出的人能否不负厚望,使富诚一跃成为全省的龙头,制霸商场。”
陈政神情凝固。
陈崇州俯身,双手撑住桌角,目光炯炯,“虎父无犬子,我的抉择当然和您如出一辙。”
陈政迎上他目光,喜怒不明笑,“你性子果然最像我,干脆,狂傲。”
他眉宇间讳莫如深,“母亲纵然有罪,她教导我为您分忧,团结世伯,是出于对您的情意,对陈家的维护。”
陈政反扣住烟袋锅,嗑了嗑烟灰,“你母亲这一胎,确认是程世峦的吗。”
陈崇州缄默。
答案显而易见。
“人在什么地方。”
他把刀尖戳进果盘上面的柑橘,“月初在大哥的天府1号,大哥软禁了他,我发现后,他作筹码胁迫我,放弃晟和的管理权。”
陈政蹙眉,“你大哥用他威逼利诱你?”
“大哥一贯敦厚有礼,对于他的阴险,父亲意料之外也正常。”陈崇州朝鼎炉内又添了一匙香料,“父亲难道不怀疑,我为何匆匆交出晟和。程世峦在大哥手里,是陈家潜在的危机,我不顺他意,万一他曝光母亲与程世峦的地下情,您是富诚的董事长,这样的奇耻大辱传播开,富诚会太平吗?”
良久,陈政呼出一口气,“你大哥有些操之过急了。”
他面无表情,“利益当前,狼子野心都会昭然若揭。”
“你有吗。”
陈崇州不加掩饰,“一个被世俗轻视的外室,野心更甚。”
陈政感慨,“你够诚实。”他指节弯曲,敲击着茶杯的青瓷花纹,“你会篡你大哥的位子吗。”
他起身,站在巨幅的壁画前,八仙过海的彩墨图。
一言不发的暗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坐不坐得稳,篡不篡得成,凭自己的道行。
陈政也打量那幅图,“你大哥是原配长子,你抢了他的位子,你也许臭名昭著。”
“成王败寇,只要凌驾于所有人,过程不光彩,结局也光彩了。父亲混到如今的地位,最深谙其中的道理,遵守规则并不能获取实际的东西,不如打破陈规。我让大哥一局,对手会让他吗?谁坐那个位置不是父亲关心的,富诚显赫永不衰落,是您最渴望看到的。”
陈政放下烟袋,“我会通知你大哥,转出2%的股额到你名下。”
陈崇州笑了一声,直奔主卧。
尽头的天窗敞开一道缝,此时,天际雷雨交加。
何佩瑜坐在床尾,环抱住胳膊,潮凉彻骨。
“你父亲呢。”
陈崇州松了松勒紧的衣领,“在书房。”
她嘶哑,“他知道实情了。”
“知道。”
何佩瑜仰头,“我去哪?”
“我在岭苑国际购置了一套房,您的名字。”
她面色苍白,“拿我当垫脚石,谋夺董事局的席位,你策划很久了吧。”
“我提醒过您,万事慎重,可惜您不成器。”陈崇州掏出银行卡,放在她手边,“我在地下钱庄赢了一点钱,您先用。我很快吞掉周秉臣的产业,以后会有源源不断的钱,供您衣食无忧。”
何佩瑜瞥了一眼,“陈翎一直在肃清这些场所,你还敢撞枪口。”
“我既然敢去,自然有我的用意,陈翎暂时奈何不了我。”陈崇州摩挲着腕表,“我会联系医院,不声不响了结您的累赘。”
她下意识抚摸腹部,“你撇清干系了吗。”
他逆光而立,身影无限拖长,“倘若我没把握保全自己,这盘棋不是太亏?我怎么甘心您白白牺牲呢。”
何佩瑜深吸气,“是我对不住你,没手段取代江蓉,否则以你的果决和能耐,要是托生在正室的肚子,富诚早就属于你了。”
陈崇州注视她,“您是责备我心狠手辣,不顾母子情义吗。”
她不语。
不责备是假的,这相当于亲手推她垮台,再无翻身的余地。
陈崇州有一万个不得已的理由,她也寒心。
“陈渊哪天败在我手中,必定因为他对江蓉太愚孝。”他走过去,抻平何佩瑜的睡衣袖,“无法共平安,就狠下心及时止损,不论对方是谁,您也不希望全军覆没,对吗。”
她颤栗了一下,着实不死心,“老二,还有没有转圜?”
陈崇州停住,“这次灾祸,不是您的眼泪能解决。”
“我可以引产!处理得干干净净。”她拉住他手臂,“晟和内幕你不是一清二楚吗?你以此要挟陈政,他肯定会妥协...”
“母亲。”他沉声打断,“您倒了,连累儿子一起倒吗。”
何佩瑜后半句哽在喉咙。
是了,她忘了。
当初江氏集团老爷子的继任夫人收到风声,自己的儿子落选,已故原配的二儿子继承家产。为力挽狂澜,决定铤而走险,收买佣人把抑制高血压的药换成了普通的VC胶囊,老爷子发病之际,由于控制不住,险些丧命。
幸好,保镖察觉到问题,捡回一条命。江老爷子恼了,运送继任夫人去缅甸,关押在一个贫瘠的村寨中,喂各种激素折磨得要死要活,又录下视频,给继任夫人的儿子观看,结果吓得精神失常,至今未康复。
权贵高门,最忌讳亲近之人的暗害,一旦有苗头,宁可冤枉扼杀,绝不手软遗漏。
所谓伦理纲常,在金钱势力的照妖镜下,统统无所遁形。
何佩瑜从卧室出来,隔壁书房亮着灯,张理守在门口,锁定这边。
她无视张理,伸手拧门把,他当即拦住,“董事长不愿见您。”
“他不愿见我?”何佩瑜预设了全部结局,唯独没预设陈政拒绝面对她。
“董事长怜悯您几十年的青春,又抚育二公子,不追究您的过往,我奉劝您不要得寸进尺。”
她一把推开张理,哭喊着拍门,“陈政!你念在我无名无分为你养育崇州,你原谅我...”她沿着门板跌滑,“我和程世峦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是他后期威胁我,我担心你生气,气坏了身子,才隐瞒你,我太糊涂了...”
书房内一片死寂,仿佛荒芜的废墟。
张理蹲下,试图搀起她,“您这是自寻难堪,董事长肯原谅您,他的身份能接受一个野种吗?”
打着劝慰的幌子,实则刺激她,五个多月的肚子,根本经受不起任何一击,稍不留神便一尸两命。
何佩瑜用力搪他,“张理,你对江蓉的心思,你觉得我瞎吗?”
他默不作声直起腰。
“陈政信任你,可你蒙蔽不了同是女人的我。”何佩瑜狞笑,“你保证没有觊觎江蓉,她也没有半推半就答应和你
.
做野鸳鸯,你发誓啊!”
张理面不改色,“您是急火攻心,疯言疯语了。”
何佩瑜没有同他纠缠,再度扑向那扇门,“陈政,你怨恨我损伤你的颜面?这世上最没有资格怨恨我的男人就是你!”何佩瑜嘶吼,“我十八岁跟你私奔到这里,你承诺会娶我,我深信不疑。后来,你回家半年,我住在工地的窝棚,去煤场打零工,艰难度日。80年的春末,你回来那天,撂下一千块,让我打掉孩子回老家,你亲口告诉我要娶江蓉,你说拗不过父母,拗不过江家世伯的逼迫,我苦苦哀求你,我为了你和娘家撕破脸,哪有脸皮再回去?你将我安顿在一栋破旧的平房,又消失了四个月。这四个月,你有了妻子,接管了粮店和布店,你想过我的处境吗?江蓉找到我的藏身之所,抓着我的头发撞墙:何佩瑜,你这种贱货不配嫁给陈政,我更不允许你在我前面生下他的长子。”
陈崇州伫立在不远处的天台,望着这一幕。
“多么颠倒黑白的毒妇,她抢了我的男人,明知你有恋人,却倚仗娘家横插一脚,江蓉清楚我没有依靠,陈政,我到底有什么错?为什么陈渊拥有完整的家庭,拥有光明正大的人生,我的儿子只能背负私生子的名义,长达二十年不见天日?是你们男人懦弱,造孽!是江蓉恬不知耻,这一切的恩怨,你们是始作俑者!”
张理眉头微动,“您自己多行不义,还信口雌黄污蔑陈夫人吗。”
何佩瑜挣扎着爬起,抄起装饰台上古董花瓶,对准他下巴一抡,“你只是伺候主人的狗,江蓉是你的主子,我也是,轮不到你叫唤。”
张理舔了舔门牙的血腥,“很遗憾,您这个主人也嚣张不了多久了。”
“我起码尊贵过,而你,永远都是狗。”
他冷笑,没有回应。
何佩瑜盯着紧闭的门,“陈政,你指责我背叛你,你不曾尝过我的磨难和绝望,你活该戴绿帽子!我不过是脏了你的脸面,而江蓉是真正恨透了你,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你妻儿的手上。”
她发泄最剧烈时,门悄无声息拉开,一截灰色裤腿闯入视线,何佩瑜戛然而止。
“闹痛快了吗?”他居高临下俯瞰她的狼狈,眼角溢出一丝反感和厌恨。
陈崇州隐匿在木雕屏风后,熄了烟。
何佩瑜噙着泪,“你终于肯见我了。”
“你这副面目,我实在没必要见了。”陈政拇指与食指掐住她面颊,她浑然紧绷,“佩瑜,除了婚姻,我待你不薄。偏爱,子女,物质,风光,你缺过什么?”
他拂过她的肌肤,何佩瑜年逾五十,保养得格外紧致鲜丽,这份美丽吸引其他男人拜倒,也葬送她。
“想要保你儿子吗?”
她瞪大眼,直勾勾看着陈政。
“老实些,我不会迁怒你的儿子。不然,你了解我的脾气,毁一个就毁一个,总归老大还在。”
何佩瑜完全窒息住。
陈政撒手,背对书房的落地窗,雨幕冲刷过玻璃,窗外世界糜烂而混沌,像这场跨越彼此一生的岁月,错综复杂,千疮百孔。
她瘫软在地,气喘吁吁,“陈政,你真这么绝情吗?”
陈崇州丢掉烟蒂,扶她起来,“父亲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手指发力,示意何佩瑜,她急切拽住陈政,“那我儿子呢?崇州是你的骨肉,他亲生的大哥死了,我只剩他了。你亏待我们母子半辈子,你与我恩断义绝,我儿子无辜。”
陈政凝视着窗户。
何佩瑜在他身后声嘶力竭,“你耽误了我数十年,就算我自作自受,终究是你欠我,我要求你补偿在我儿子的身上。”
“母亲。”陈崇州虚与委蛇制止她,“父亲自有安排,您别插手。”
何佩瑜不罢休,“陈政,你那点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不是全然无知,鱼死网破的地步,于你于我都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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