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巷
青砖红墙中,一匹漂亮的赤兔驮着俊俏的小郎君,委委屈屈的踩着小碎步缓慢地往前挪动,少年郎紧紧拽着缰绳,对它的不满视若无睹。
一人一马的身后还跟着四人抬的花轿,像是迎亲,却又无甚章程,一路行来惹来不少人侧目。
瞧少年一身暗红华衣,定也是出身富贵人家,缘何迎亲却这般不成体统,这种人家便是妾也不该如此轻慢才是,可若说轻视,却是小郎君亲自来迎。
不知情的人只感觉诧异又好奇,而知情的,却双眼冒光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这哪是什么迎亲,这是小郎君半路抢来的花轿!
抢的还是知州府的亲!
不过说抢也不大合适,毕竟这是徐大公子自个儿点了头的。
所以,与其说抢,倒不如说送。
话说这位小郎君去的也是巧,路过徐府侧门时刚好撞见了徐府纳姨娘的花轿,那马儿行的又快,疾驰下带起一股风掀起了花轿侧边儿的车帘,小郎君就那么不经意的一瞥,便瞧上了徐府未过门的新娘子。
于是,小郎君马鞭一挥,令花轿停在侧门候着,自个儿大摇大摆的进了徐府,不过半刻钟就出来将花轿带走了,徐大公子还恭恭敬敬的将人送到门口。
那可是知州府的大公子,小郎君抢了他未过门的姨娘,他还反倒颔首陪笑,可想而知,小郎君的身份自不寻常。
但不管怎么说,徐府这事做的属实不地道。
苏州城的消息一向传的快,如今谁不晓得那花轿里头是长史府三姑娘,今儿姜家逢难,便急急将三姑娘送往正在议亲的徐府,但虽说姜家此番托孤是求人,三姑娘门子出的也不体面,可归根究底,是徐府先提的这门亲,今儿也是徐府亲派的马车去姜家接的人,可谁曾想这新娘子还未进府,就叫徐府转手送给了小郎君。
这何尝不是仗着长史府遭难,无人能为小娘子撑腰,才敢这般欺辱人。
“可惜啊,姜三姑娘虽是庶出,模样却生的明艳动人,性子虽骄纵些,但原本也能在家族的庇护下富贵安稳一生,谁料姜家一朝生变,这小娘子也就跟着遭了殃。”
还未进门就被夫家转手送人,虽说原本也是妾,但这两者差的可就远了。
好好的长史府姑娘,竟落得这般境地,着实令人唏嘘。
“欸,你们还不知道吗,长史府已经没事了。”后头跟过来看热闹的人听得这话,双眼一瞪道。
“什么?没事了?”
一人诧异:“不能吧,我可是亲眼看着那十几官兵杀气腾腾的直奔长史府而去,我还仔细瞧了眼,那些人腰间挂着的可是大理寺的腰牌!”
“就是啊,这都惊动大理寺了,怎能没事?”
“要不怎么说你们耳目不明呢,你们难道不知姜家六姑娘当街拦了明郡王马车一事?”那人觑着众人道。
“这事我倒是听过一耳朵,但不是说姜六姑娘进了魏宅后就没动静了么,怎么着,听你这意思明郡王竟还当真管了长史府这事?”
那人也不卖关子,瞥了眼前方的花轿,徐徐道:“那可不,不仅管了,明郡王还亲自走了一趟,没过多久大理寺的人就从长史府出来了,直奔城门回了京!”
“嘶,当真?”
“这还能编造不成,不仅如此,明郡王还将姜六姑娘留在了姜家。”
“啊?明郡王竟舍得将人送回去,不对啊,若如你所说,那明郡王为何还要为姜家出头?”
“你脑袋浆糊了不成!”
那人皱眉道:“你道明郡王这是不要么,那分明是抬举姜家小娘子,依我看啊,姜家此番是因祸得福咯。”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唏嘘,半晌后突有一人道:“可是,姜家此番是犯了何罪?”
这话一落周遭安静了一瞬。
犯了何罪,谁知道呢!
看眼下这情形啊,恐怕这罪名大有来头。
但显然,这不是他们能窥探的。
众人议论声不大,前方花轿里的新娘子并未听见。
姜蔓捏着手心的字条,心中忐忑万分。
她不愿在大难临头时独自偷生,可小娘以簪子抵着脖颈,她不上花轿她便要死在她面前。
祖母父亲也都希望她走。
他们说,能活一个是一个。
孝字当头,她只得妥协,可后忧心至亲,前看不见出路,她心中一片迷茫,听说已到了徐府侧门时,她心里万分抗拒。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她的轿帘被风掀起一个小缝,她惊慌望去,便见着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少年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他朝她看来时,她感觉心跳似乎停了一瞬。
眨眼间,车帘落下。
花轿里多了一个团成一团的纸条。
她压下心中惊愕,将纸团捡起舒展开来,因为笔墨未干,字迹周围晕出了些墨。
‘受人所托,信我’
俊逸潇洒的六个字,让她心中生起几分希冀。
很多年后她再回想起这一幕,仍旧分不清自己这时为何信他。
当真只是因为走投无路,还是因为少年郎朝她看来时,眼底的星光。
突地,花轿停了。
姜蔓攥了攥手指,屏气凝神。
他将她带到了何处。
而外头,陆知景看着迎面而来,拦住去路的马车,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再过一个巷子就要到魏宅,郡王若再不来他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要真把人带进去,郡王非得扒了他的皮。
但眼下,该演的戏还得演下去。
徐府的人还在后头盯着。
陆公子大袖一挥,抬起下巴遥遥张望一眼,扬声道:
“前方何人拦路,可知小爷是谁!”
半晌,对面的马车里传来一道微冷的声音:“陆知景,谁许你出来招摇!”
陆知景一愣,眯起眼仔细瞧了眼马车,而后翻身下马握着马鞭走了过去:“咦,是郡王啊,郡王勿怪,天儿暗了我才没认出郡王的马车。”
“站那儿。”
陆知景闻言略有不满,但到底还是停住了:“郡王,您不是去给姜家那位小娘子撑腰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啦,对了,您一走,我在府中着实无趣,便出门逛了逛,嘿,您猜怎么着,我这一逛竟遇着个美人儿!”
“您说巧不巧,我一细问之下竟得知这美人儿也姓姜,就是先前拦你马车的那位小娘子的亲阿姊,我一琢磨这敢情好,既然是亲姊妹,我想郡王肯定也喜欢这个,索性就把人给您抢回来了。”
“你放心,我肯定没有惊着美人,这一路啊走的忒慢,生怕将人颠着,把我的赤兔委屈的不行!”
陆知景笑的一脸促狭:“郡王,要不我叫小娘子下来,给您瞧瞧看?”
陆知景的嗓音不大不小,恰好周遭的人都能听见。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合着他不是给自个儿抢的,是给明郡王抢的!
怪不得徐大公子非但不敢阻拦,还客客气气将人送走,原来小郎君是明郡王的人!
姜蔓却是心中大骇,无意识将手心掐出了几个印子。
他要将她送给明郡王!
可是六妹妹不是已经入了魏宅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她不知,姜滢就在对面的马车里。
陆公子那番嚣张言辞,姜滢是越听越心惊,她怎么也没想到陆公子会想出个这样的办法来。
她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身旁的萧瑢,果然,后者眼底一片寒霜。
姜滢抿抿唇,无声一叹。
陆公子这出虽说阻止了三姐姐进徐府,但却也损了明郡王的名声。
之前青楼种种都是暗地里行事,如今陆公子众目睽睽下给明郡王抢了个未过门的新娘子回来,不知内情的还道明郡王多么昏庸贪色呢。
果然,萧瑢按了按眉心,压着怒气道:
“陆知景,你皮痒了是不是。”
陆知景一愣:“怎么,您不喜欢啊?”
“可是您不还没看嘛,先看一眼....”
不待他说完,劈头便砸来一个装着点心的碟子,他往后一躲,碟子碎在了脚边,也就是他刚刚站的地方。
“谁许你如此胆大妄为!”
陆知景拧着眉,似是不知道错在了哪儿:“可是我觉得她比之前那些姑娘都好看....”
“闭嘴!”
“人从何处来便送回何处!”
萧瑢显然气的不轻,似是不想再理陆知景,冷声道:“回府。”
眼看马车渐远,陆公子回头盯着花轿觑了半晌,才一脸烦躁的翻身上马,没好气道:“送回去就回去!”
于是,陆知景又原路带着花轿返回徐府。
围观的众人瞠目结舌。
原来是小郎君自作主张啊,这未免也忒大胆了!
陆知景没了之前的兴致,返回的速度便稍微快了些。
有些爱看热闹的也就跟了一路,等到了徐府时,却发现徐府里正热闹的不行,一问之下方才知是姜家躲过了祸事后,知道徐大公子将三姑娘转手送了人,就气势汹汹的找上了门,眼下正在里头闹着呢。
那姜二公子文不成武不就,闹事却很在行,听说是抄着一把扫帚进的徐府,扬言徐府若不把他们姜家姑娘还回去,就要递状纸去京城告他们。
徐府哪晓得姜家竟还能化危为安,可人已经送了出去,即便现在姜家来闹,他们也没胆子去找明郡王要人,可这事终归是他们理亏,于是双方就这么僵持下来。
陆知景懒洋洋趴在马背上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直到城中灯火渐亮,他才随手招来一个人:“你,对,就是你,你进去喊一声,就说本公子把他们姜家的姑娘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了。”
“啧啧啧,姜家这几个郎君真是凶,你们可要为我作证啊,这姑娘从头到尾都在轿子里没下来过,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谁要是敢乱说话坏了本公子声誉,本公子定饶不了他!”
“哦,你们还不知道本公子是谁。”陆知景挺直背脊,傲气十足道:“本公子姓陆,京城陆阁老的那个陆。”
眼看姜家几个公子已经冲了出来,他拉了拉缰绳高声喊了句:
“姓徐的,郡王叫我给你赔个不是,人我送回来了,不是改日再赔!”
言罢,少年马鞭一扬疾驰而去,像是生怕姑娘家中的兄弟找他麻烦似的。
姜蔓听着越来越远的马蹄声,她的心慢慢地落下。
他方才是在维护她的名声。
虽然她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但她莫名的相信,他今日所为都是在帮她。
姜蔓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字条。
原来是陆阁老府中的公子啊。
“三妹妹,没事吧?”
花轿外传来姜丰的声音。
姜蔓将字条小心翼翼收入怀中,才抬手掀起车帘。
花轿外,姜丰,姜澈,姜铮都在。
她眼底霎时泛起几丝水光,随后轻轻笑了笑:“无事,我们回家吧。”
“嗯,二哥哥带你回家!”姜丰怒气腾腾朝徐府淬了口:“呸,什么东西!”
“大伙儿帮忙做个见证,今儿是他徐府不仁在先,我姜家三姑娘从即刻起,与徐府再无瓜葛!”
姜澈看了眼周围,冷声接着道:“三姐姐今日并未进徐家的门,从始至终都在花轿上,若有谁敢胡言乱语半句,我姜家绝不轻饶!”
听着自家兄弟为她出头,姜蔓向来张扬的眼尾微微泛红。
她并不愚笨,此时大约已能猜到方才这场闹剧,是为了阻止她以那样不体面的方式进徐府的门。
陆公子是明郡王的人,他肯相助自也是得了明郡王授意。
想来是六妹妹为她求的情。
姜蔓深深吸了一口气,家中弟兄能来找徐府要人,看来姜家危难已解。
而经此一遭,她与徐府的婚事也就彻底断了。
她倒是因祸得福了。
却不知六妹妹眼下如何。
姜滢随萧瑢回到魏宅,马车刚停在后院,樊管家便提着灯笼迎了上来。
琅一刚搬来脚凳,萧瑢便已下了马车。
萧瑢站定后,朝正钻出马车的姜滢伸出手臂。
姜滢只微微愣了愣,便轻轻的将手搭了上去。
樊管家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脸上笑意愈发浓郁,上前见礼:“少主子,姜姑娘。”
萧瑢嗯了声:“将皎月阁收拾出来。”
樊管家正要请示此事,听萧瑢如此说自是应下:“是,不过眼下天色已晚,今日怕是来不及了。”
他边说边注意着萧瑢的脸色:“不如,姜姑娘今儿先歇在披香院?”
姜滢闻言浑身都僵住了。
无需细想便知,披香院应当是郡王住的院子,她若歇在那处,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萧瑢一想院里确实还有空的厢房,便点了头:“先带姜姑娘过去,吩咐厨房送些饭菜。”
“不必备陆公子的。”
说完,萧瑢便径自去了扶云堂。
姜滢盯着他的背影手中绣帕攥的变了形。
他什么意思,是今夜就要她?
可他今日…
“姜姑娘,这边请。”樊管家恭敬道。
姜滢一颗心心蓦地沉了几分。
他周全礼数给她体面又如何,那都是做给旁人看的。
她左右已是他的人,何时要自是他说了算。
姜滢稳了稳心神,便随着樊管家而去。
从她求到他马车前时,她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如今姜家得以保全,她也没了后退的余地。
也没什么好怕的,眼一闭,咬咬牙就过去了!
从用饭到沐浴,姜滢一直这么安抚自己。
直到她被包裹着送到青帐内,闻着熟悉的冷香,她才开始慌张无措。
母亲去的早,这种事没人教过她。
她对床笫之欢半点不通,顶多囫囵有些概念。
姜家事出突然,她莽撞的求到他跟前,祖母来不及教她,她身边没有嬷嬷,连青袅也不在…
如今孤身在这陌生的帷帐里,她难得生出了真正的惧意。
姜滢的长睫飞快的颤动着。
心神不宁间,姜滢的思绪跳动极大。
一会儿想,他脾气虽不大好,但瞧着还算温润,这种事,应当会温柔些的吧;一会儿想,偌大的魏宅,竟也不知寻个嬷嬷与她交待一二。
今日一连串的事让人应接不暇,眼下刚沐浴完,浑身暖洋洋的,被里也香香的,姜滢的思绪越来越飘渺,朦胧间最后一个念头是,若他对她实在粗鲁了,她哭一哭求求情,他会不会怜惜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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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云堂
“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这个法子的,我追过去时那花轿就快要进门了,我情急之下只想的出这办法!”
陆知景苦着脸道:“长明你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败坏你的声誉。”
萧瑢冷冷的看着他:“为何不用你陆公子的名头。”
“长明你知道的,祖父要知道是我抢人家新娘子,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陆知景说罢瞥了眼萧瑢愈发寒冷的脸,非常识趣道:“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不过,再来一次他还敢。
他没想到在珠翠阁打架打的最厉害的红衣姑娘,竟就是姜三姑娘。
那般明艳动人的姑娘,着实不该去给姓徐的陪葬。
萧瑢对陆知景极为了解,自然知道那句错了里有多少诚意,但事情已然发生,他也不想跟他继续掰扯,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拽出来:“滚!”
陆知景眼睛一亮:“所以我有晚饭了吗?”
萧瑢:“…没有!”
“明日自去徐府彻底消除嫌疑,否则…”
“否则您亲自把我送进御史台,我知道了。”陆知景哀叹一声,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双掌一拍:“等什么明日啊,我这就去徐府蹭晚饭!”
他做错了事,郡王罚他不准吃饭,他只能连夜去徐府赔罪,啧啧,多有诚意啊。
顺便再拉着徐大公子彻夜长谈一番,以他的道行明日就能跟徐听风称兄道弟,届时还能有什么嫌隙呢。
“我走了,长明且等着好消息吧。”
走出魏宅的陆知景,脸色又颓废了下来。
谁想跟徐听风称兄道弟啊,还不是此次徐府的罪行太过重要,关乎长明是否能掌控户部。
唉,罢了!
为长明,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他这就去会会徐听风。
不过,他陆知景的赔罪,就是不知道徐听风受不受得起。
灌不死他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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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瑢在陆知景走后,颇有些疲倦的按了按眉心,而后唤来琅一:“暗中跟着。”
琅一会意:“主子放心,属下定保护好陆公子。”
萧瑢抬眸:“…我是说看着他,别把人弄死了。”
他陆知景能有什么危险。
再给徐家十个胆子,也不敢伤陆阁老嫡孙半分。
琅一嘴角一抽:“…是!”
琅一离开后,萧瑢才踱步回披香院,他先去看了贴身小太监,听下人禀报已经退了烧,刚吃了药睡下,才往浴室去了。
他不习惯丫鬟伺候,魏宅也没有能伺候沐浴的小厮,他没心思泡浴,快速洗漱完套了件早已备好的里衣进了寝房。
刚踏进里间,他的神情便一冷。
眼神添了几分杀气。
有人的气息!
很微弱,也很…均匀。
萧瑢的目光落在了青帐内。
透过纱帐,隐约能瞧见微微隆起的一个小包,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浮现几丝复杂。
大抵是樊管家会错了他的意。
他在原地伫立好半晌,才缓步走过去。
轻轻伸手撩开青帐,果然是那张熟悉洁白的小脸。
微翘的长睫上沾了点未干的水汽。
萧瑢轻哼了声,这是吓着了?
不过还能睡的着,想来也没吓得多狠。
萧瑢正要放下青帐折身离开,却突然发现那沾着水光的长睫轻轻颤了颤。
作者有话要说:萧瑢:所以走还是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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