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经拿着酒离开的陈夜,再次坐了下来。
方掌柜有点尴尬。
“我如果没有猜错,方才光阴长河,有过一瞬间的倒流,方掌柜您修为通天,应该也感觉到了吧?而且……”
陈夜说着,抬起头来,轻轻一点某处虚空。
“这条因果线,在光阴倒流之前,不曾出现在晚辈的身上,晚辈是否可以认为,方掌柜就是这段光阴倒流的始作俑者呢?”
方掌柜叹口气:“没想到余拏舟把这把剑给你了。”
既然已经被戳破,方掌柜也干脆坦白道:“这次是我栽了,你猜的不多,方才我是对你很好奇,看了一眼你的前程。”
陈夜问道:“前辈方便透露下?”
“可惜,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是有点可惜,我还想着能知道一些将来的事情,有祸端的话,兴许可以避着点呢,看来没那么简单。”
方掌柜道:“自七主理清命运开始,这座天下,理应任何一个人都要受命理循环的影响,但是很奇怪,我多年来测过多人的武运前程,唯独只有你,不仅一片迷雾,更是让我那块镜子碎掉了。”
陈夜苦笑道:“晚辈是该高兴还是?”
“看你自己咯。”
方掌柜露出一丝复杂。
“你不介意我方才所为?”
陈夜认真想了想,“怎么说呢,其实有点介意,毕竟谁都不希望脱光了衣服站在陌生人面前,让人随便看对吧?但不是原则性问题。”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打不过前辈。”
方掌柜一笑:“你倒是有意思。”
“不是有意思,是拳头不够大。”
陈夜说道,“不然这会儿高低揍你一顿。”
“我是个讲理不讲拳头的人,做错事不要紧,只要别被人家发现就成,可是现在我既然给你撞了个正着,还是有必要道歉的,你开口吧,你可以提一个条件,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去办。”
陈夜真的低头认真想了想:“前辈再请我一顿酒如何?”
方掌柜一愣,“就这个要求?”
“太过分了?”
“这倒不是,不过你应该知道,我能做的不止这点。”
陈夜点点头:“前辈能看一个人的过去将来,能扭转光阴,自然很厉害,不过呢,晚辈格外爱酒,能多蹭一顿酒,已经再好不过了。”
方掌柜眼眸里的欣赏之意愈发浓郁。
“好小子,如你所愿!”
陈夜咧嘴一笑:“谢过前辈了。”
望着陈夜离去的背影,这位方掌柜眼眸露出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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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静言来到留下城已经七日。
此间他去过一次天涯书院,却没能看到余拏舟要他找的那个叫做朱非晚的人,准确来说,这里的书院,没有人。
且和那块玉印一样,方静言从未来过这间书院,却有种既视感,如同他此前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一草一木都透着熟悉感。
玉印的话,方静言可以当它是偶然。
但是第二次发生,就说明其中有某种原因在。
他不由得想起来在若见岳的时候,那个胡子很长的老先生曾经叫他时所用的名字——秦起先,以及他最后赠与的那支笔。
和玉印的情况一样,透着熟悉。
所以说这种情况,不止第二次,而是第三次了。
回到栖身的客栈,和胡依坐在一起,方静言将两件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眼神深邃,似乎想要从上面看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胡依好奇道:“静言,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感觉这两件东西很熟悉,这里的天涯书院也很熟悉,就好像这东西曾经是我的,我此前在天涯书院呆了很长一段日子一样。”
“可是我们不是第一次来么?”
“这两件东西,一件是那个老爷爷送你的,另外一件是余先生托那个道人所给,更不用说我们是第一次来这里,没有什么道理啊。”
方静言也是如此觉得的。
胡依很快睁大眼睛:“我听说,转世的时候,如果对某种东西如果有非常深的执念的话,是会留下一些记忆碎片的,所以有时候我们觉得对某些东西非常熟悉,但事实却是你第一次见到它们。”
“上一辈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方静言的脑海之中,似乎有某种东西在闪烁,一幅幅残缺的记忆片段忽明忽暗,一道道陌生的声音在嘶哑叫喊。
同时,也有某种指引,在呼唤他。
这位书生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一位老先生缓步走来。
迟暮、苍老、虚弱。
方静言怔怔起身,恰如仰头见春台。
“余先生?”
胡依循声望去,余拏舟已经来到房中,脸上带着笑容,却不像是之前那种看待晚辈的慈祥眼神,更像是看着一个历经千帆归来的故人。
眼眸之中是缅怀,是感慨,是喜悦。
“你回来了。”
方静言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胡依更是茫然。
因为余拏舟的语气,不像是他们从大夏远赴此地,更像是离家很久很远,历经了很漫长的岁月、历经很多的艰苦之后,回到了家乡。
“余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余拏舟摇摇头:“起先——不对,如今应该叫你方静言,或许你已经有些许眉目,怎么说呢,你应该叫我一声师兄。”
“师兄?”
方静言愣住了。
他不过是个后生晚辈,但是眼前这位,是整个蜉蝣洲人尽皆知的圣人余拏舟,其师更是那位传说中对整个九荒都有重大意义的儒家创始人。
余拏舟的意思是,他的老师是至圣先师。
也不怪方静言如此,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都会发愣。
余拏舟点点头:“你的本名叫做秦起先,这个名字你或许有点陌生,但是另外一个名字,你一定会有些印象的。”
其实方静言自己也已经有答案。
至圣先师门下,只有三个人。
一是余拏舟,其二便是如今坐镇天涯书院的亚圣。
至于最后一位,便是传说中的礼圣。
“礼圣?”
说这句话的时候,方静言有些失声。
如果论方静言最尊崇的人之中,首当其冲是至圣先师,其后便是这位以推崇规矩二字为大道的礼圣了,而如今方静言的观念,也源于此。
无规矩不成方圆。
方静言想要一统山上山下两个世界,建立同样的秩序,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山下凡夫,都受到律法的直接管辖,这本质上便是某种约束。
约束和规矩,其实是对等的两个词语。
余拏舟点点头:“当年你毅然走入轮回,是为自身大道,也为天下苍生,我劝过你,但你一意孤行,所以便有了今天。”
“我的前世……是礼圣……”
身边的女子还好,身为当事人的方静言,显然因为过于震撼,而短暂失去了思索的能力,不断呢喃着这两句话。
胡依叹了口气,轻轻握住方静言的手。
“所以你让我来留下城?”
余拏舟道:“本来我不该干涉你的,不过你也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我死之后,需要有人照看这座蜉蝣洲,你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方静言沉默少顷,“可我不是礼圣,没有那份能力。”
余拏舟只是一笑:“谁知道呢?但是命运使然,你就是来了这里,缘分二字,最是玄妙,你如今毫无修为,却也跨过了万千险阻,所以我认为,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来,便有你来的道理。”
方静言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余拏舟摇摇头:“不知道,这要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
“你想要做什么?”
“我当初已经说过了。”
“那便去做这件事。”
方静言有点茫然,因为他不知道如何着手。
“不知所措?”
余拏舟一笑:“当初我也一样,可万事开头难,中间难,结尾更难,我只能硬着头皮上,跌跌撞撞,好像也好多年过去了。”
“而且先生说,你的天赋要比我更好。”
余拏舟最后点点头:“所以去做吧。”
方静言眼眸闪烁,没有说话。
最后在离开的时候,余拏舟说道:“书院如今缺一个人坐镇,我有心无力,还要出去跑几趟,可是孩子们已经停课数月,能否请你代劳?”
方静言想了想,“我今晚搬过去。”
“甚好!”
“大善!”
两声赞叹之后,这位余圣人,又消失不见了。
方静言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胡依,欲言又止。
“不用说,我懂。”
“余先生方才说的。”
胡依抬起手来,轻轻抚平方静言两弯皱起的眉毛,能够明显感觉到,这位养尊处优的胡家大小姐,向来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这五年来,吃了很多苦,因为就连原本平滑的手掌,也变得有些粗糙。
“我不管他怎么说,也不管你上辈子是礼圣还是普通人,在我的眼里,你方静言就是方静言,不是谁的转世,我喜欢你,便认定你,你来留下城,我随你来,你回大夏,我陪你一起回去。”
方静言怔怔无言,唯有抱紧眼前女子。
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当晚就从客栈搬到了书院,第二天那帮孩子们就来了书院上课,对于这个陌生的先生,竟然没有任何的抵触。
仿佛眼前这个,还是之前那个圣人。
没有任何改变。
胡依不愿意打扰方静言,自己寻了事情干,跑去和书院隔壁的织女学习手艺,也尝试着去学习下厨,只是这方面的天分实在平平。
最后两人决定,由胡依去买菜,放课之后,还是方静言下厨。
日子一晃而过,便又是半个月。
方静言每晚都会看着那玉印以及那只笔出神,和余拏舟之间的对话,和那道人徐玄眞之间的对话,甚至和陈夜在湖心亭之中的对话,每晚都在自己的脑海之中过个几遍,企图从这里找到突破口。
这晚也照旧如此。
胡依端了碗糖水上来,方静言揉揉脸。
“依依,我觉得余先生大概是骗我的。”
胡依笑道:“骗你作甚?”
“传闻礼圣读书时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是至圣先师最喜爱,也是最寄予厚望的一位学生,但是我不行,我读书巴不得一个字一个字揪着来看,而且对于现在这情况,想不出半点办法。”
“也许传闻有假?”
“就算是有假,但是礼圣他读书读成了圣人,我方静言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这要是礼圣醒过来,估计要把我骂惨。”
“那咱不当礼圣,就做方静言。”
方静言不解。
胡依叹口气,“想想我们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再想想你不知道自己是礼圣之前是怎么做的?我认识的方静言不是如此的。”
方静言沉默下来。
胡依继续说道:“我呢,之前爱玩,不懂得下厨,不懂得织布,之前也害怕会搞砸,可是来了这里,我反而不怕了,大不了就做不成,关键是我做了,等到将来想起来的时候,我至少不会后悔自己没尝试。”
“尝试……”
方静言眼眸闪亮,似乎有什么东西喷薄欲出。
“就比如你觉得,山上世界过于无拘无束,也会因此影响到山下的世界,会多出很多因此无辜受伤甚至死去的人们,所以你要制定一份山上山下都需要遵守的规矩来约束彼此,那我问你,是哪些规矩?”
方静言还是沉默。
“说不出来吧,因为你只是想着建立这么一个世界,但是却从不曾具体去做些什么,依我看呐,倒不如不管如何达成这个目标,先去做,万一将来有机会,你总不能眼巴巴看着,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拿不出来吧?”
方静言的脸上,终于露出果断。
胡依说的没有错,他想建立一个受同一份规矩约束的世界,就算这一天到来了,他就连这些规矩都无法给出世人,又谈何梦想?
“谢谢你,依依,我懂了。”
胡依只是一笑,“我给你研墨?”
方静言抓起那只笔,“嗯!”
就在方静言提笔落笔的那个刹那,此刻在某个客栈大厅跟掌柜掰扯房费的一个年轻道人忽然回头,神情之中露出激动,眼眸放光。
竟是一改之前那小气巴拉的模样,大袖一挥。
“十块灵石就十块灵石,道爷住了!”
那掌柜有点蒙圈,诧异于徐玄眞前后态度的变化,不过既然再不用跟这个狗皮膏药一样的穷酸道士掰扯是再好不过了,当即就去准备房间。
年轻道人则是小心翼翼取出那两张字画,嘴角抬起。
“哈哈哈,礼圣真迹,这下子发了!”
若是方静言在此,定会讶异非常。
因为他前些日子随手写的那两幅字,此刻竟然都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周围的空间,甚至天地法则,都因为这几个字在扭曲。
或者说,成为了新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