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外官道。
密密麻麻全是负笈求学的读书人。
如此一来,反倒是陈夜这样的“非读书人”要在人群之中更显眼,不过由于陈夜隐藏了自身的气息,倒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
像青阳城这样的学院外城,反倒对于进城的人,没有任何限制,就连值守城门的人都没有,对于来往者,一律都放行。
只是作为蜉蝣洲顶尖的宗门,没有哪个人会轻易乱了天涯书院的规矩,所以那些护道自家子嗣前来此地求学的人,都止步于青阳城外。
毕竟不说其他,单单是那位圣人,就没有人愿意招惹。
再者,天涯书院是儒家学派,最重的便是礼仪规矩,也不会有人傻到真的以为,天涯书院会对于自己定下的规则不管不顾。
越过城门,是一股扑面而来的墨香味。
陈夜对于天涯书院的第一印象,对于这青阳城的第一印象,便是文雅,因为陈夜入目所及的最多,便是各式各样的诗词。
看得出来,天涯书院的学子们,真的很爱吟诗作对。
从城门入城,百步不到,便是一条分割了整座城东西的弯曲小河,河畔栽种着无数的杨柳,又依着河流,两边尽是大小不一,但家家都别致文雅的酒肆。
每家酒肆前边,都或多或少张贴着几句得意诗词。
只不过,古往今来多少读书人?能称得上诗圣诗仙人又有几何?甚至就是在青史中留下一两句的人,又有多少?
陈夜还未来得及看清四周,从旁边的酒肆之中,跑出一个神态迷离,浑身酒气的青年,身着青衫,嚷嚷道:“汝何不以溺自照?真真井蛙不可语于海者!兄台,你来评评理,我这首诗,不说名留青史,换杯酒总不成问题吧?”
然后不由分说,将陈夜拉到酒肆之中。
那掌柜显然也是被青年惹怒了,将一张纸拍在桌子上,怒骂不已:“言成寺,老子开的是酒肆,又不是给你娘开的善堂,喝了老子整整三壶醉仙酿,别说你这么两句酸诗了,就是把你娘卖到窑子里,都不够买老子的酒!”
陈夜愣了一下,神色古怪。
诗好与坏,陈夜一辈子没读几本书,加上也没有见到,判定不出好坏,只是这骂人的技术,这位名为言成寺的青年,就被掌柜甩了两条街。
那言成寺显然也有些词穷,又不肯放下读书人的架子,憋了半天,憋不出半个脏字,直跳脚,“粗鄙!无礼!兄台你看看这诗!抵不抵得上一顿酒钱?”
陈夜被他架着,这个言成寺像酒鬼,修为可不低,足有元婴后期修为,陈夜也不好在这散开气息,无奈之下,只能看向那被掌柜拍在桌上那首诗。
雨后柳丝长,春江水满塘。桃花红似锦,燕子语雕梁。
是一首五绝,格律倒算是规整了,诗只能说中规中矩,远远没有达到好的地步,且就连陈夜这个外行看去,都觉得过于干涩。
陈夜露出尴尬之色。
那掌柜见此,连忙道:“来来来,小兄弟你评价下!”
言成寺也期待地看向陈夜。
少年憋了半天,轻声问道:“格律规整算不算好诗?”
掌柜道:“你说呢?”
因为言成寺的酒后失态,不仅是被他强行拉过来的陈夜,还有许多人,也都因为这闹哄哄的景象,给吸引了过来。
要说剑修喜欢抓着人追对厮杀,这些读书人,最喜欢的就是读诗、评诗,纷纷簇拥过来看了一眼言成寺那首五绝,个个都愣住了。
继而是一阵哄闹的笑声。
这下子言成寺脸面彻底挂不住了,那掌柜可不管这些,手掌摊开,“你自己也听到了,三十块极品灵石,一块不能少,赶紧给钱!”
陈夜无奈摇摇头,不打算继续掺和。
就是此时,言成寺一把抓住陈夜的手臂,颇为无赖的抱住陈夜,死活不让他走,“兄台,这首诗就卖与你了如何?也不贵,三十块极品灵石!”
陈夜还算有钱,但不是冤大头。
别说三十块极品灵石,就是三十下品灵石,这首诗他都嫌贵,当即就拒绝道:“道友还是找别人吧,在下囊中羞涩,买不起道友这首诗。”
没曾想,这个言成寺就死活缠上他了,哀求道:“道友,我若是拿不出酒钱,这天杀的掌柜,非得告到我家先生那里去,就当言某向你借的,如何?”
陈夜头疼不已,又不能一剑把这个家伙给砍死,正打算花钱挡灾之时,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哈哈,这不是我们的言大师兄吗?怎么?这次出来喝酒,又是没有带钱吗?这次要不要把公孙师姐的亵衣也拿出来当了?”
紧接着,是如潮的嗤笑声。
显然类似的这种事,这位言成寺,曾经干过。
陈夜抬头望去,发现是个元婴初期的修士,不过陈夜不明事件全貌,还是没有开口说话,悄然拿出三十块极品灵石。
没想到,原本被那个掌柜骂娘都没有生气的言成寺,忽然松开陈夜的手臂,眼眸之中竟然露出一丝杀机,“你再说一遍?”
这个瞬间,陈夜竟是从这个颓废的青年身上,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威胁,如同在陈夜的面前,有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宝剑……出鞘了!
是浑厚的剑意!
分明眼前这个言成寺,身上没有丝毫的剑气,也并非剑修,按理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给陈夜这种怪异的感觉的,但是陈夜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他皱皱眉,想起一门秘法。
是此前在第九山藏书阁查阅资料的时候,偶然所见。
名为养剑诀,是将自身作为一把剑一样去修炼,不过代价极大,所需的年月更是漫长,以经年岁月的温养,最后能递出一剑。
这一剑的威力,取决于养剑的时间长短,以及对于剑道的感悟。
只是,递出这一剑之后,只会有一种结果。
那就是死。
所以没有什么人愿意修炼这道秘法。
只不过从陈夜看到的那份典籍上来说。
就算修炼了养剑诀,也断然不会因此生出一股浑厚的剑意。
但是陈夜觉得自己对于这道剑意的感知没有错,最后只能摇摇头,不再去想,毕竟世间神通各式各样,稀奇古怪,有例外也说不定。
陈夜没有说话,静静看着。
没想到那人丝毫不惧怕,继续道:“我说的不对么?真不知道公孙师姐看上你个废物什么了,读书读不出名堂,修行更是平庸,也不扪心自问,你言成寺呆在外院多少年了?死在坠仙洲的人,怎么就不是你言成寺呢?”
言成寺死死盯着那人,拳头握了又松,那股剑意缓缓消散,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脸上蒙上了一层悲伤,自嘲道:“是啊,我言成寺就该死在坠仙洲的。”
而后这个青年,随手一抓胸前,将一块玉佩扯下扔给掌柜,头也不回往外走去,很快就消失不见,那个掌柜接过玉佩,脸上露出难色。
因为这是某个夫子的传承信物。
其价值自然远超几壶酒的价格的,掌柜叹口气,招呼道:“劳烦哪位回去书院后,告诉一声伍夫子,说他的文脉玉佩在我这,得空过来取一下。”
人群里边有人应了一声,见无热闹可看,也都慢慢离去了。
陈夜看着这一幕幕。
等到人群都差不多散去,向那掌柜的问道:“这位言成寺是什么人?”
掌柜叹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言成寺是天涯书院的外院弟子,放在整个外院,都是难得的天骄,同时也是伍夫子的第二个学生,当年初入元婴,便跟着其大师兄去坠仙洲的战场上历练,只是期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回来的,只有言成寺一个人。
虽然人是回来了,却也废了,终日以酒浇愁,几年来修为停滞不前。
说到这,掌柜摇摇头:“唉,这孩子在坠仙洲那边也算立了点战功,我倒也不是舍不得这几壶酒,就是希望能把他骂醒,烂在我这酒肆了,就太可惜了。”
陈夜没有说话,将那三十块灵石撂下,离开了酒肆。
不为言成寺,为其曾北上拒敌。
之后陈夜本来想打听一下今年的入宗试炼的,没想到刚往前走过两条街,便看到,有人已经将此次参与入宗试炼的所有人的资料整理好,在街上售卖了。
而且价格高昂,只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竟然就要整整五块极品灵石。不过若真的可以了解对手多一点,倒也算值得,于是陈夜掏灵石买了一份。
倒也没有辜负了这五块极品灵石的价格,小册子上,包罗了足足上百人,并且按照每个人显露在人前的实力,做了个大致的排名。
陈夜细心看了一遍,发现上面百人,基本都是元婴初期的修士,能让陈夜引起重视的,不多,而高居榜首的,是个元婴中期,名叫世尊。
据介绍,此人早在此前,就声名远扬,以元婴中期的修为,登上了九荒元婴榜的第九十九名,虽然排名靠的很后,但是怎么说,这也是元婴榜。
汇聚了整个九荒之中的年轻元婴修士,不可小瞧。
收起册子,陈夜正要找一间客栈落脚,无意中就看到了不远处倚在一棵柳树上,呼呼大睡的言成寺,衣衫发髻都凌乱不已。
陈夜叹口气,走上前轻轻推了推他肩膀。
“言道友?”
青年睡眼惺忪,发现是陈夜,又呼呼大睡起来。
陈夜皱了皱眉:“言道友,你可有什么相熟的人?睡在这大街上,未免会出现什么意外,我帮你叫人,你回去睡如何?”
“你也听到了,我就是一废物,兄台何必管我?”
陈夜也没有再说话,拍拍地上的尘土,坐到一旁。
两人一睡一坐,便是一天一夜。
似乎睡饱了,睡够了,又或者酒醒了,言成寺揉揉眼睛站起身来,沉默地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从坐下开始,便长望着那条小河。
不曾眨眼,不曾转移视线。
言成寺终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陈夜。”
“为什么?”
“爹妈给的,哪有为什么?”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陈夜道:“言道友呢?又是为了什么?”
“什么我为了什么?”
“养剑诀。”
言成寺听到这三个字,猛地跳起来,死死盯着陈夜,似乎要从陈夜的眼眸之中,看到些什么似的,质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养剑诀?”
陈夜平静道:“看来我猜对了。”
“反正与你无干。”
陈夜摇摇头,“我也没有打算管,只是我很好奇,按理来说,养剑诀是养不出一身剑意的,言道友身上,剑意却若隐若现。”
言成寺还是没有回答。
陈夜也不再逼问别人的隐私,起身拱手,转身离去。
言成寺叹口气,一直到陈夜的背影消失不见,这个青年才转而看向这条河,看这两岸杨柳青青,看这浩大的青阳城,眼光痴迷。
如一个剑修看手中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