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陈夜,这接近一个月的时间来,不是拉着严师及下棋,就是一个人,偶尔两个人坐在桅杆上喝酒。
酒量也渐渐由最初的两壶醉死,到今天的一天不喝上五六壶都不算过去,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个量也会醉就是了。
醉死就大大咧咧原地睡下,睡醒继续喝。
以至于让朱紊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其实眼前这个陈夜,并非是陈夜,而是一个酒鬼?
毕竟修士都知道,就算天资卓绝,但是修行最是讲究水磨工夫,一点一滴累计成河,经年岁月的细水长流才是正道。
无论是谁,都逃不过这个过程,尤其是像陈夜这种天骄,背后需要付出的努力和汗水,更是平常人的无数倍。
就连他这个俗事缠身的皇子,打从踏入修行开始,每晚的修炼功课,无论多忙都不敢落下,每天矜矜业业才有如今修为。
但是陈夜?
朱紊只能呵呵,这个醉鬼清醒时候都罕见,还修炼呢,这么多天来,除了那天莫名其妙得了滴血之外,陈夜就没有运转过半次修炼功法,光喝酒了。
起初朱紊还以为,陈夜这是某种特殊的功法,毕竟剑修本身就是个顶个奇奇怪怪的,像陈夜这种也不少。
可是后来朱紊没忍住好奇,问了一嘴红狐,后者眼眸里也有些茫然,因为陈夜就是单纯在喝酒,不是练剑,也不是修炼。
朱紊大呼见鬼。
他打这辈子开始,就没见过这种懒散的货色,练剑也好,修炼也好,全部落下,偏偏这货还强的离谱!
找谁说理去?
至于不知道陈夜跟脚的夏至,已经将陈夜定性为酒蒙子,一个自暴自弃的懒散废物,烂泥扶不上墙。
可越是如此,夏至觉得越气。
这种人,凭什么当初无视她?
众人怎么想都好,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眨巴眼的功夫便过去了,众人也终于离开了大梁的国境,进入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陈夜似有所感,迷迷糊糊爬起身来。
下一刻,那惺忪浑浊的眼眸便刹那变得明亮起来,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眸之中露出莫大的震撼。
因为在他的视线之中,一轮大日映入眼帘。
使得整个原本昏沉黑暗的天地之间,变得亮堂起来,甚至使得长久适应黑暗的陈夜,觉得有些刺眼。
好在并非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陈夜很快就适应下来,只不过在九荒第一次见到太阳的震撼,久久不消。
其他人,此时也纷纷走出甲板,除了朱紊两人之外,夏至也好,她那个扈从也好,还有严师及,脸上的神色跟陈夜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呆愣在原地,视线里只剩下那轮太阳。
陈夜也来到甲板,朱紊微微一笑。
“诸位,欢迎来到大明。”
夏至瞪着大眼睛,“殿下,这太阳是怎么回事?”
朱紊对此颇为自得,解释道:“呵呵,小手段罢了,这是我大明的日月大阵,其实没有太大的作用,就是取代灯塔,让日夜轮替,替大明的子民驱散九荒的严寒和游魂罢了。”
他说的简单,但是陈夜知道,想要搭建起来这样一个阵法,在整个大明国土的范围之内,让日月交替,即便头顶上的并非真正的太阳,也绝非容易之事!
先不说这阵法搭建起来要如何耗费人力物力,就是这阵法每天烧的灵石,就是一个令人骇然的庞大数字。
整个蜉蝣洲,也只有大明有这个实力和魄力。
蜉蝣洲第一王朝,果然名不虚传。
“对了,”朱紊突然想起来什么异样,提议道,“前两天有消息说,凤濮城三年一度的坊市集会,就在这几天,反正现在咱时间也还充裕,不如停留几日,凑个热闹?”
夏至当即眼眸闪亮道:“好呀好呀!”
陈夜也饶有兴趣,没有拒绝。
因为他也听过这个凤濮城之名,位于大明边境,却是整个蜉蝣洲范围内都有名的大城,人流密集,各种商会店铺云集,可以说,在这里买不到的东西,在其他地方也不可能找得到。
对于天材地宝或者丹药,陈夜的需求不大,法宝更是不缺,但是他想要找更高品秩的白玉牌,也想找几道魂胎,用于将来实验练习在魂胎上赋灵。
最重要是,此处有无极塔。
陈夜需要尽快拿到海老完善的那九道灵纹。
众人一拍即合,飞舟遂缓缓调转方向,朝着凤濮城而去,前后不到三刻钟,便远远在明亮阳光中,看到一座巨大城池。
按照陈夜的估计,这座凤濮城的占地面积足足达到了万亩之大,以凡人的脚程,估计要逛上几日才能走完,城内建筑精美整齐,鳞次栉比坐落在城中,远远看去,美轮美奂。
且在四个方向的城门,都有一头赤色的凤凰雕像,陈夜也听说过,相比于其他王朝,大明的各种禁制相对来说,少很多,像这种帝皇家专属的龙凤建筑,不大禁止。
这大概也是凤濮城名字的由来。
飞舟刚刚靠近凤濮城,就看到几十道身影着急忙慌奔跑出城,然后停留在那一片专门用于停放飞舟的地界,静静候着。
而其余飞舟,也早早被赶走,不能停留在此处,毕竟朱紊怎么也算是大明四殿下,无论这凤濮城如何,始终是大明的城池,这份礼数,如何也不能乱了。
飞舟缓缓降下。
陈夜走下飞舟的时候,发现方才着急感到此地的一群人之中,竟足有四个化神境强者,两个老头,两个中年。
各人的头上还有匆忙赶来的汗水,站在人群的前方,看到朱紊的身影时,齐齐躬身高喊:“恭迎四殿下。”
四个化神身后,则是十数个元婴,以及接近三十多个二十岁上下青年,修为都在金丹筑基,此时也附和喊了一句。
朱紊不知何时已经露出惶恐之状,上前将几人扶起来,然后几人就是一番俗套至极的君臣客套,陈夜看了一眼就提不起兴趣了,沉默中呆在一旁。
不过陈夜也从几人的客套中,得知了四个化神的身份,当中一个中年男子名叫杜元洪,正是这座凤濮城的城主。
剩下的三个化神,分别是凤濮城蒋、秦、冯三家的族长,蒋冯两家的族长都是老头。
而那个秦家的家主,估计刚才还在娇妻美妾的床上,被朱紊这个突然杀到给硬拉出来迎接,衣领上还沾着脂粉口红。
当然,一众老狐狸,极为默契选择了忽视。
客套之后,朱紊看向陈夜等人,开始介绍,陈夜见状,对朱紊看了一眼,后者原本想着重介绍一番陈夜的举动,顿时中止,转而看向夏至,轻声道:
“这位是夏至夏姑娘,乃大梁炼丹师年轻一代的翘楚,别看她年纪小,可是压得整个大梁的年轻炼丹师喘不过气来,如今也已经是丹盟认证的三品炼丹师!”
夏至脸上露出得意,还特意朝着陈夜看了一眼,那份自得溢于言表,但嘴上却谦虚道:“殿下谬赞了,小女子夏至,见过各位前辈,各位同道,还请多多指教。”
其实不仅是在大梁,夏至的名字,甚至跟大明自己家的几个年轻炼丹师并列,所以众人并不陌生,那些化神元婴还好,但是三个家族的后辈的青少年,看到夏至那刻就不淡定了。
若是能和夏至结为道侣,对自己的修行,可谓裨益无穷,再者说,这位仙子炼丹师本身长相也极美,抛去炼丹师身份,也有无数男人愿意拜倒在夏至的石榴裙下。
可随着秦家之中一个青年站出来之后,各人眼眸之中的那份躁动,顿时就如同被水泼灭一般,消失无踪了。
陈夜多看了他一眼。
这个青年长相俊美,头发披散,笑容温文尔雅,十足十的那种翩翩公子的类型,陈夜不禁有些疑惑,难道每个地方的青年一辈领军人物,都是这种款的吗?
青年当然不知道陈夜内心的吐槽,带着淡淡笑容,轻轻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秦濡符,见过四殿下,见过夏姑娘。”
朱紊故作惊讶道:“原来是金丹榜第四十七名的秦濡符秦公子,本王在顺天城的时候就听过,不愧为我大明天骄!”
夏至露出惊讶,秦濡符余光将这一幕放在眼里,眼眸有自得,微微一笑,“惭愧惭愧,都是同道相让,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朱紊发现陈夜兴趣恹恹,知道陈夜对这四十七名不太放在心上,便招呼几句后,看向陈夜:
“这位是陈摘星陈公子,也是我在大梁路上遇见的同道,相谈甚欢,恰好他也有心来大明,便同路了。”
众人原本还疑惑,这个少年可以跟朱紊一道,应该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心里正忐忑猜测身份呢,没想到到头来,就是个蹭四殿下飞舟的货啊。
所以相比于夏至,众人都只是客套对着陈夜点点头,便不再理会,陈夜倒也不在意,如此反倒更好。
又客套半天,一帮人终于有了入城的打算,不过还是慢吞吞的,毕竟此地禁飞,是陛下亲自下的圣喻,朱紊也不能例外。
加上一大帮老家伙好不容易碰上了四殿下,自然是要各种表现,各种露脸奉承的,凤濮城也大,一来一去,等到入城之时,已经是赤色霞光遍布的黄昏时分了。
陈夜便坐在车马上,看人流,看夕阳。
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亲眼看落日晚霞。
在陈夜印象里,是黑色的云朵,其实是缥缈的白色。
呈现各种形状,厚厚重重盘踞在天空,夕阳只能乘一点点的空隙,穿过浩渺云雾,射出一条条绛色霞光,宛如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着金色的磷光。
街上则人来人往,在火焰般通红的落日下,万家灯火悄然涌现出星星点点的光辉,回应着漫天霞光。
陈夜也见到了这传闻里,有着令整个蜉蝣洲震颤的铁骑的大明,那些寻常的百姓脸上洋溢着的笑容。
街景干净,四通八达,都是络绎不绝的人流,其中有修士,有贵族,有贩夫,有走卒,无一个乞丐。
这一刻,陈夜想起在谷雨城的时候。
朱紊不知何时已经做到陈夜的身旁,哀叹一声,“每次出顺天城,都是这种场景,忒烦人了。”
陈夜笑笑不说话。
朱紊问道:“以陈公子来看,大明如何?”
陈夜反问道:“我不过匆匆过客,今儿在大明,明天指不定就在哪里了,做不得参考,倒是以殿下自己看来,又是如何呢?”
“好,但还不够好。”
朱紊脸上露出一种陈夜从未见过的神色,夕阳就这么照在这个青年的脸上,他的嘴角微微挑起,那份笑容真挚而诚恳。
他继续说道:“我那个皇兄,就是你那天见到的那个,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大明好,但不够好,不过我们的理念不太一样。”
陈夜不说话,继续听他说。
“皇兄觉得,大明的宏图不够大,军队不够强,但是陈兄你知道么?我大明疆土,由北至南足有三十亿里,东至西也有十七亿里,几乎是蜉蝣洲的一半,如此疆土……够大了。”
陈夜不动声色道:“那殿下觉得大明哪里不够好?”
“君不够好,臣不够好。”
少年有点惊讶看着朱紊,这句话哪怕朱紊是针对自己的亲爹,也是大不敬的重罪,没想到他轻而易举就在自己跟前说了。
朱紊顾左右,然后神秘兮兮道:“陈兄可别跟我父皇讲,不然又该罚我去禁林抄书了——陈兄很惊讶?是啊,这可是死罪,就算是我也不能例外,但在大明,至少现在的大明,不是。”
陈夜没忍住好奇,“为何?”
“为何呢……”朱紊做出思索状,想了想,“那好像是我十五岁的时候,父皇微服私访我随行,去了西边的一座小城,叫做乌樟城,因为盛产一种乌樟木闻名,这种木头生长速度快,且坚韧。”
“放在大明范围内,都是不可多得的建筑材料,理应说这乌樟城不说人人富贵,但百姓吃饱穿暖起码不成问题,可是……”
看得出来,这件事对于朱紊影响很重,他略微别过头,抬手擦了把脸,“但是那天,我和父皇借宿一家百姓家中,才知道,原来这乌樟城之中的收成,最后九成都要落在城主以及那些权贵手中,而勤恳种树等收成的百姓呢?”
朱紊用手比了比,描绘出某种形状,“出力最大的百姓,过年都吃不上一顿白面馒头,吃的是什么呢?是一种叫做麦钱的野菜,晒干碾成粉后,跟白面差不多,只是很苦,真的很苦。”
“那家百姓,他们家的儿子跟我那时的年纪差不多,可是因为长年吃这种麦钱,个头刚过我的腰,骨瘦如柴。”
“父皇震怒,把乌樟城那些贪官污吏杀了个干干净净,可是又能如何呢?整个大明上万城池,难不成要一座座去走去杀?”
陈夜还是没有说话,大明的内政,朱紊可以骂,大明的官员可以骂,大明百姓也可以骂,但是陈夜不行。
但要少年说一些僭越之语的话。
朱筼没有错,朱紊也没有错,但如今的大明,不再是当初的大明,如今的大明,是蜉蝣洲第一王朝。
它需要一个守成之君,而非开疆拓土的开山帝皇。
其实陈夜也知道,朱紊这番话,既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他陈夜听的,无非是为了之前招揽他之事。
陈夜问了一个问题。
“殿下以为,一国王朝,孰轻孰重呢?”
朱紊道:“这个问题太大了。”
“问题再大,总会有个答案的。”
思量许久,朱紊缓缓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车马已经行至城主府前,陈夜缓缓起身。
“看来可以和殿下坐下来喝杯酒。”
朱紊脸上露出喜色,“十年二十年后呢?”
陈夜头也不回:“取决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