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散去，露出其内同样青翠的道袍，却是个胡子拉碴，看着极为粗犷的中年道人，眉眼并不和善。
不像道士，像山匪。
而且此人身上剑气之盛，陈夜生平仅见。
如果非要做个对比的话，陈夜的剑道高度是一丈，那么眼前这道身影的剑道之高，便是千丈，便是万丈。
高高在上，不可望不可即。
如此剑仙，自然不可能被他一剑砍下来。
虽然陈夜和严师及不知道这个剑仙道士，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是他们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得跑。
结果是严师及给跑了，陈夜刚转身跨步，肩头就搭上了一只粗糙的手掌，少年侧头看去，能看到其上星星点点的金色血迹。
光是这死在道人手上的生灵的血液，陈夜都能感受到其内蕴含的磅礴气血之力，恐怕若是落在他的身上，得烫出一个大洞。
“小子，方才那剑是你所为？”
道人的声音很干涩沙哑，倒不是音色原本就如此，而是因为长年不开口说话，导致他格外注重字音，听起来很怪。
陈夜又看了看周围，天地似乎在此时平静下来，飞舟上出了这么大动静，逃之夭夭的严师及也就罢了，也不见朱紊身旁的那个锦衣卫红狐出来查看。
整个甲板上，只有陈夜和这个道人。
陈夜润润干涩的嘴唇，露出一个他自认为乖巧的笑容，“前辈，我真的不是故意，就是方才鬼使神差的……”
说着，少年做了个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的动作，双手一摊，头颅耷拉下来，“然后就这样了，实在不是要打扰前辈。”
道人不屑道：“打扰我？就凭你？”
陈夜赶忙道：“那就好，既然没有打扰到前辈，那我……”
道人的神色有些疲惫，但是眼眸之中光芒熠熠，斗志昂然，手仍旧抓着陈夜肩头不放开，“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小子身上有酒气，不介意分贫道一口？”
陈夜哪敢说不？
赶忙拿出几壶酒，一股脑全塞给道人了。
道人便把剑一杵，剑尖入木半寸，直直立在甲板之上，略微晃动，那些金色的血液，便潺潺留到甲板上。
至此，陈夜才有机会欣赏这一把剑。
以一个剑修的角度来说，这把剑，确实让陈夜惊为天人，丝毫不比他第一次见到轩辕剑时候的震撼浅淡。
道人一口酒下肚，舒畅地长啸一声，目光落那不时斜眼偷偷看剑的少年脸上，笑道：“是好剑吧？”
陈夜由衷道：“好剑配英雄，也就前辈才担得起这样的宝剑，也不知道晚辈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一把好剑。”
道人眼眸露出怪异，“哦？若是你觉得你的那把轩辕剑不够好的话，贫道也是可以勉为其难收下的。”
陈夜的神情一下子就呆在那里，眼眸之中先是不可置信，继而是惊讶和凝重，喉头滚动几下，才缓缓抬起头，直视道人。
眼前这个道人，是第一个看穿轩辕剑的伪装的人。
就连当初余拏舟也不曾如此。
虽然当中可能有圣人看穿了，但是没有开口泄露天机的因素在，但是也足以说明，眼前这个道人的修为，可能比肩圣人，甚至有可能，已经超越圣人！
“看啥？贫道还没有不堪到去抢你那把剑，再说了，轩辕剑是至尊剑，贫道这把无量又何尝不是？”
道人话还没有说完，便猛地看向某个地方，骂了一句：“滚你娘的蛋，这里是九荒，什么话不能说？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敢把招子放到老子身上，倒也不是不行，先接我一剑就是！”
陈夜有些愕然，不仅是因为道人泄露的天机，更因为他这番隔着不知多远的距离，跟某个人的对话。
等到那道人终于收回目光，淡淡然喝上一口酒之后，陈夜才敢硬着头皮问道：“前辈所说的至尊剑，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陈夜摇头：“不知。”
听到陈夜这么说，道人反倒是为难起来了，撇撇嘴，最后还是道：“算了，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晓，总之，在你有足够的实力之前，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把剑在你身上。”
“足够的实力？那得是多高？化神还是洞玄？”
道人嗤笑一声，不说话。
陈夜也算了解了道人的性格，说话的时候也大胆许多，继续问道：“还是说……至尊？”
道人道：“起码得证道。”
证道入圣，已经是陈夜已知的境界极限了。
少年缩了缩脖子，“好像挺遥远的。”
那边道人已经喝罢一壶酒，嘟囔道：“这是蜉蝣洲？怎么感觉，余木头那个老家伙，气息不太对……”
然后他散出一道道剑气，从飞舟跃下，刺破漆黑看着沉重无比的云海，许久之后，似乎触及地面，道人有些伤怀。
陈夜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但是大概能猜得到，道人口中的“余木头”是谁，这也是少年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余拏舟圣人或者先生之外的称谓。
此人修为高低，已经可以确定。
道人脸上的那份伤感，让陈夜很在意。
不等陈夜发问，道人便说道：“不要问。”
陈夜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看向那把剑，或者说，此时已经滴落甲板上的金色血液。
小小的一滩，估计有个三十滴左右，两人说了这么久话，竟然也不见凝固的迹象，甚至还透着热气。
此时细细回想，陈夜觉得，前面道人突然从天幕之外而来，不像是自主出现，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回来？
“前辈，这金色的血液……”
道人冷哼一声，“一个神尊的血，我守在他门外三百年，终于给我守到他了，本来是约定好只打拳不出剑的，没想到这孙子带了十几个帮手过来，我一怒之下拔剑都杀了！”
“前辈厉害，只是……这神尊是什么修为？”
“不足称道，说什么神尊，其实也就是半步踏天，这帮古神欺负欺负别人还行，说什么狗屁肉身苍茫第一，到头来还不是……”
道人话音戛然而止，闷声喝酒。
显然意识到，自己又失言泄露天机了。
陈夜陷入了沉沉的思索之中，这踏天之境，他此前从未听说过，就连在第九山的古籍之中，也从未出现过。
但陈夜可以肯定，是证道之上的境界。
这位道人喝酒极快，此时又是闷声不吭，一个劲喝，很快又是两壶酒见底，陈夜见机，赶紧再递出几壶酒。
道人一愣，继而哈哈一笑，“小子上道！”
“嘿嘿，晚辈孝敬前辈，应当的。”
“行了，喝了你的酒，也不能白喝——你再试试那招岁寒。”
陈夜眼眸里露出狂喜，知道这天上掉下来的前辈高人，要开始指点了，赶忙拿出轩辕剑，递出一剑。
只是这一次，这一剑岁寒剑法，剑光只是离开飞舟半里不到，剑光便歪歪扭扭碎开了，炸裂一片云海。
虽然还是极为壮观，但是相比于上次，确实是差多了。
道人自始至终也没有抬头看天外，低头喝着酒，止不住摇头，眼里透出不满，“也不知道这把剑怎么选的你，还有余拏舟那个老糊涂是不是真的找不到好苗子了？当真辱没了这一剑。”
陈夜沉默不语。
说实话，这一剑他自己也不甚满意，若是放到从前，他或许不会有这么大的感触，但是在方才福至心灵递出一剑之后。
便对这平常水平的一剑，很……嫌弃。
道人看到陈夜没有反驳，点了点头，“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领会了这一剑之中那种‘一剑可当百万师’的味道，再雕琢雕琢，当你能熟练递出最初水平时，便可入皓月境。”
“那种感觉……”
“感觉找不到？”
道人放下酒壶，叹了口气。
“剑气多寡，取决于体内灵力多少，也取决于剑道境界，余拏舟这一招剑法，最能体现这句话。”
“你就属于典型的想得太多，失了直接。”
道人说着，看向陈夜，问道：“何为剑修？”
不等陈夜回答，他便自言道：“管对面是神是仙，境界高低，若是心中不平，高低也得砍他一剑，这是剑修。”
陈夜道：“这是傻子。”
道人愣了一下，不过没有反驳。
“你就这样理解，别人是炼气士，讲究养气炼气，养炼合一，开拓人身小天地，求一个万古长青，长生不死。但是咱剑修，讲究什么？只要那一口心气，其余皆可抛……”
陈夜抢答道：“这口气，便是剑意。”
道人一笑：“你们读书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孺子可教。”
陈夜苦笑道：“听得懂，只是做起来却难，这口气往轻了说，是一口心气，但往大了说，便是一生的执着，便是大道。”
道人一巴掌打在陈夜的脑壳上，“所以说，你想的还是太多了，心杂了，剑就不纯粹，就少了杀力。”
说着，道人的那把佩剑忽然簌簌抖动，下一刻化为惊鸿，飞天而去，对着那高高在上的天幕，便是一剑递出！
惊鸿剑光，长达足足百丈！
拖曳着一道湛蓝色的尾迹，轰然砸在天幕上！
继而猛地炸开，这道剑光又分化为无数道剑气，如同在黑夜之中放了一道绚丽的烟火，只是这些绚丽的剑气，每一道的气息力量都惊人，让其所接触的一切，悉数断裂。
就连厚实的天幕也不例外。
如同一块幕布，这些剑气就是一颗颗火星，在天空这块巨大的幕布上，炸出许许多多的细小窟窿。
透过这些窟窿，陈夜能看到，那同样黑暗的天幕背后，有无数的细小光点，或大或小，不停闪烁。
少年想起一个词——星空。
道人继续道：“你不用想太多，不用去尝试理解剑意剑气之间是个什么关系，你只需要知道，可以做到千道剑气归为一道，便是剑势，百万道剑气可以归为一道，便代表已成剑意！”
这句话一出，陈夜豁然开朗，目中闪烁着光芒，之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再度涌现。
大道至简。
道人说的粗俗，却也将剑道概括个大概，其实也就是考验一个剑修，对于自身剑气的掌控。
如同世间江河，剑道境界就是那一条条河道，自身修为便是河水，河道越宽代表着能容纳的河水越多，别人是弯曲山溪，你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如何与你争胜？
道人再度拿起酒壶，“看来是懂了。”
陈夜良久之后才答道：“还是那句话，现在做不到。”
“所谓剑术招式，林林总总也不过那么几种，变不出什么花样来，但是剑意有深浅，就如你所想的那般，虽然都是河流，但是有弯曲，有笔直，有急有缓，有深有浅，这又是更深一层了。”
陈夜赶紧道：“多谢前辈，晚辈知道的够多了。”
道人便不再言语，“不贪心，很好。”
他的酒量很好，喝得也快，就这么一会儿时间里，陈夜第二次给的几壶酒，这会儿也只剩半壶了，少年正要再取。
道人摆摆手，“贫道是出家人，不是酒鬼，适量就好，留着下次再喝，你那道本体出来给我看下。”
对于道人这般通天修为的老前辈，一眼看穿他此时并非本体的事情，少年并不意外，就连轩辕剑这种至宝都暴露了，所以也不担心对方会有什么不轨，将本体唤醒，出现在甲板上。
两个陈夜，同样的神色，同样看着道人。
道人看了一眼，“第九山那道封天之术？”
这道人口中的封天之术，正是陈夜想要用于结婴的那道神九留下来的秘法，没想到道人一眼就看穿了。
陈夜只好道：“是。”
“我道喊我回来是作甚呢……原来姓徐这个狗东西，把主意打到了老子身上，狗日的，有点心疼。”
然后有人似乎对道人说了什么。
道人转向第一次骂人的方向，又是一番臭骂。
“你丫的烦不烦？那件破事念叨多少年了？再者说了，老子说心疼，有说不给么？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陈夜对此云里雾里，不知其所云。
而那个道人，嘴上这般说着，实际上脸上的肉疼之色，陈夜都觉得有人要把手中那把至尊剑之一的佩剑抢走。
何止有点心疼？
已经是把心肝掏出来般剧痛。
但是陈夜不敢说话，只静静地看。
道人没有把佩剑扔过来送陈夜，只是从储物戒里头，拿出一方巨大的玉盒，以及一颗灿然的珠子。
然后递出收回，犹豫了好半天，才一咬牙，全扔给陈夜，骂骂咧咧道：“行了，此番之后，我再不欠第九山！”
陈夜看着那玉盒，看着手中珠子，茫然不已。
道人咂咂嘴，似乎觉得这酒也不是那么香了，倒也没有把火撒在陈夜身上，耐心解释道：“这是一尊神帝的肉身，以及一个仙帝的魂魄，其中的各种隐患我已经清除，你只要融合便可。”
陈夜脑子嗡一下，没差点跪地上。
他有点不可置信，再问了一遍：“前辈再说一遍？”
道人没好气道：“你就当是一个踏天境的肉身一个踏天境的魂魄就行了，问那么多作甚，赶紧滚蛋，回去融合！”
这下子陈夜是彻底有点腿软了。
若不是开头道人从天外归来那一幕，他还真的会以为，是哪个闲得无聊的王八蛋，特意戏弄于他呢。
这他娘的踏天境啊！
比证道还牛气的，真正的大能啊！
而且证道跟踏天之间，指不定隔着多少境界呢！
真的就有这么一天，他好好走在路上，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前辈，要把这些至宝送给他，而且不要钱，说给就给！
这怕不是白日梦？
不……白日梦都梦不到这种东西。
道人声音都带着不舍，“还有一点，这道肉身不是你目前可以驾驭的，虽说原主的意志已经消除，但是毕竟是一具神尸，所以我帮你设下了七道封印，以防你被反噬。”
陈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封印？”
“你别不爽，这是保护你，毕竟就算你融合了那仙帝的神魂，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金丹修士，莫说催动这道躯体了，就是抬起一个手指头，也做不到，甚至时刻要面临被神尸反噬的风险。”
少年叹了口气，他算懂了。
又是能看不能用的宝贝。
道人猜到了陈夜的心思，笑道：“但是我这七道封印，便是封印了绝大部分的力量，所以你若是融合之后，便能用此道躯体，等你有个洞玄这样，就可以着手解开第一道封印了。”
陈夜大概了解了。
“那前辈，这神魂可有什么弊端？”
道人认真道：“有。”
“是什么？”
“太强！”
陈夜愣住，这算什么弊端？
道人也没有深入解释，只说：“等你融合之后，便会懂了。”
陈夜只好作罢，将两样东西收入轩辕剑中。
然后很认真对着道人拱手致谢，道人施施然受了陈夜这一礼，他最后看一眼飞舟之外，叹气道：“这是为了这座山河。”
似乎是怕自己再出言泄露什么天机，道人赶忙道：“不要问，若是想知道答案，就快些修炼，争取在十年之内完成这封天之术，然后去一趟留下城，记住……一定要去。”
“晚辈若未死，一定会去。”
道人点点头，“走了。”
也不等陈夜如何，这姓名陈夜都不知晓的道人，猛地一蹬脚下，那刚刚回到半空的飞舟，因为他蹬腿这一下，再度剧烈晃动，再次下沉至接近地面，才缓缓平缓下来。
而道人所化青光，已经破开天幕。
其身子悄然钻入其中，透过这道迅速合上的裂缝，陈夜竟然看到了一尊巨大的身影，脚踩着两颗星辰，在道人出现在天外的一瞬间，这个脚踩星辰的巨人怒吼一声！
在这怒吼之中，无数的星辰破碎湮灭，虚空破碎重组无数次，威力之大，已经超越陈夜的想象力。
然而就是如此巨人，那道人看也不看，轻轻一剑。
这对于巨人来说，连一根针都算不上的佩剑，落在其身上之时，飒然剑气轰然炸开，这个巨人顷刻间……身亡！
裂缝缓缓合上。
陈夜楞在原地半晌。
何人争锋？
天下无敌，天外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