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暮色渐起,湖上行人也变得稀少。
湖中心那座白天里挤满行人的湖心亭,现在也终于空闲下来,赵拢月就提议,不如就在这里架起炉子吃鱼?
书生犹豫间,那位胡家大小姐胡依就一口应了下来。
方静言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胡依,笑道:“你不是不喜欢吃鱼么?平时我求你都不愿意多看一眼,这会儿答应这么爽快?”
胡依嗔怒道:“你还说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吃辣,可是每次都做那白水煮鱼,盐也不舍得多放,淡的很,一点儿不好吃。”
方静言憋了半天,“那是因为你肠胃不好!”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陈夜连忙道:“也好,我出去找炉子和锅,咱今天就在这吃鱼肉火锅怎么样?”
众人都没有异议。
陈夜便很快走出湖心亭,到城里头买了些炭火,一口铜火锅,还绕远道去买了些调料配菜,让人切好,回到这湖心亭的时候,灯塔的光芒已经变得很暗。
这边的胡大小姐从未下过厨,那书生呢,也只能算是七窍通一窍,只会胡炖乱炖这一招,赵拢月自不用说,陈夜估计他生下来就没怎么吃过这些凡人的吃食。
没办法,最后只能是他这个苦力,买完锅之后,还得撸起袖子杀鱼、切片,当场表演了一场剑气切鱼的戏码。
赵拢月便在调笑:“估计你以后不当剑修了,就凭借这本事,去江湖上卖艺也是饿不着的。”
陈夜只是笑笑。
他从小就自己一个人生活,不说别的,最基本的做菜还是会的,没过一会儿,各种食材就准备妥当了。
四人便围炉看雪。
铁锅生出的热雾,从咕噜噜的汤汁里向外溢着,混着浓郁的鱼肉香味,在这湖边雪天里无比诱人。
陈夜不惧风寒,却也由衷感到温馨。
方静言问道:“私底下看,陈兄也不是那些个暴虐之人,为何当日在御林院面前,下如此重手?”
不等陈夜回答,赵拢月便揶揄道:“他那算是留手了,而且师兄被人所伤,心里憋着火呢。”
方静言惊讶道:“陈兄前后这番心思缜密的策划,我还以为是故意为之,原来是因为如此,倒是方某误会了。”
陈夜不以为然道:“山上世界,你死我活,不提也罢。”
方静言道:“所以方某一直觉得,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山下的百姓权贵,都应该被律法约束起来。”
陈夜给赵拢月夹了一块鱼肉,感慨道:“只是山上修士,都求一个大自在,更有需要吞噬生人才能修炼的各种邪道功法,想要做到这一切,朝廷的手腕还是实力都要特别强大才行。”
方静言眼眸闪烁,没有再说话。
没了这位能言善辩的书生开口,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陈夜没有什么胃口,便时不时给赵拢月夹两块鱼肉。
天地变得很安静,只能听到火锅中间的圆筒里,炭火噼啪的炸裂声、火锅汤汁的咕噜声以及碗筷偶尔碰到的声音。
陈夜借着看外头的由头,仔细看了看赵拢月。
这时候少女坐在他的右侧,挨着胡依,所以能看到方才一直没能看到的左边侧脸,铁锅里升起的热雾横亘在两人中间。
她的小脸在雾气另外一端,秀丽娴静,仿佛如画。
这时候她不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剑修,人前的光彩尽数敛去,就像个普通的女孩,低头轻轻吹着那滚烫的鱼肉,然后小心翼翼咬下一块,仿佛在细品精致的糕点。
陈夜不由得在想,她真的很好看。
赵拢月的脸微微泛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亦或是感受到了陈夜不肯移走的目光,但是她一直没有转移视线。
睫毛微颤,一口口吃着。
不一会儿桌上就堆满了鱼骨鱼刺。
赵拢月忽然放下筷子,望着陈夜,声音酥软。
“我想喝酒。”
“噢,好的。”
陈夜心不在焉应了一句,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这会儿是在盯着人家看呢,放下筷子的时候也没有拿稳,他便又俯身捡起筷子,折腾好半天才掏出两壶酒来。
是他方才出去买锅的时候,顺道路过一间酒肆时候买的,据说是京都之中最好的酒,拆开泥封,替赵拢月将酒杯斟满。
然后陈夜将另外一壶递给方静言,“方兄?”
方静言询问了胡依。
后者点点头,他便取过来酒壶,同样给胡依倒了一杯。
富家千金眼眸里是揶揄:“我一直以为,像陈公子这样的剑修,该是封心锁爱、冷冰冰的,没想到私底下……”
陈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私下底如何?”
方静言连忙道:“依依!”
胡依吐了吐舌头,一副俏皮可爱的模样,虽然没有再说话,但是看着陈夜和赵拢月的时候,还是充满揶揄笑意。
赵拢月脸上火辣辣的,转移话题道:“鱼不错。”
陈夜闷声不吭。
拿出另外一双筷子,又给赵拢月夹了几片鱼肉。
对面的方静言似有所感,忽然抬起头望向亭子外。
微弱的光芒之中,有道身影。
他皱皱眉头,起身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一个老人,一身轻薄的长衫在身,抱着炉火在湖面上看雪。
“陈兄,那有位老先生,大晚上还在外头,想必是饿极了,这些鱼咱几个人反正也吃不完,不如邀请他一起?”
陈夜转头看去,而后点点头。
“有何不可?”
方静言便朝着那老人大喊:“老先生!”
那边的老人抬起头往这边看来,招了招手。
“天气寒冷,不如进来喝杯水酒暖暖身?”
老人道:“酒管够?”
方静言遂看着陈夜。
陈夜点点头,干脆自己起身道:
“老先生不用担心,酒水管够!若是海量,我再去一趟城里,再买上几壶也不是不行的!”
老人这才哈哈一笑,缓步走来。
不等老人走近,赵拢月的神色忽然一变,竟是鱼也顾不上吃了,站起身来,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少女轻轻扯了扯陈夜的衣袖。
其实不用赵拢月提醒,陈夜也已经看清楚来人的长相,赶忙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跑到亭子外去迎接老人。
确认是余拏舟之后,陈夜慌忙跪倒在冰面上,俯首道:“学生不知先生莅临,有失远迎,还望先生恕罪。”
老人双鬓发白,神情和蔼,正是余拏舟
虽不是真正的师徒,但无论是在青云城外的救命之恩,还是后来教给陈夜岁寒一剑的授业之恩,老人都当得起陈夜这一跪。
他竟是没有拦着陈夜跪地,而是等陈夜行完礼数后抬头起身之后,才说道:“路经此地,闻到酒香,想着来蹭杯水酒。”
“先生莅临,学生欢迎之至!”
说着,陈夜就要去搀扶余拏舟。
老人倒是没有拒绝,施施然让陈夜扶着进了湖心亭。
见到余拏舟,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赵拢月,神色也露出些许拘谨和紧张,躬身行礼:“晚辈赵拢月,见过余先生。”
余拏舟哈哈笑道:“你这孩子,偷偷溜进来不说,还敢跟我那位师侄出剑,这回苦头吃大了吧?”
陈夜想起来刚跟赵拢月见面那次,她确实出去跟某人打了一架,然后才会就连一头金丹境的游魂都对付不了。
也才有了他们的相遇。
赵拢月撒娇道:“余先生!”
“好好好!不说这件事。”
方静言和胡依两个人,看到陈夜和赵拢月对余拏舟也如此尊敬,就猜出了眼前这个看着寒酸的老书生,身份定然不简单。
两人对视一眼,也都纷纷躬身见礼。
余拏舟被陈夜搀扶着落座,他多看了一眼方静言,哈哈笑道:“除了我那天涯书院,倒是不经常能见到读书人。”
方静言无奈道:“如今世道人人崇尚武力,难免的事。”
余拏舟倒是豁达,被陈夜搀扶着坐下,笑道:
“刀刃有刀刃的锋利,道理有道理的锋芒,无论读书还是修行,只要心没有走歪,脚下的道路,便处处通往山巅!”
方静言若有所思。
那边赵拢月已经抢着给余拏舟倒酒。
老人举杯之余,环顾四人,笑意浓郁。
“希望我这个老头子,没有打搅到你们年轻人约会。”
四个人的脸颊同时一红。
陈夜干咳一声,“先生喝酒。”
余拏舟也不点破陈夜这点小心思,接下来这位圣人真就好像是来这里蹭一顿酒的,不时饮几杯酒水,不时询问陈夜的近况,问问赵拢月的近况,也问方静言,问胡依的故事。
方静言说起了他的那番志向。
即山上山下都需要律法、需要一个官府去约束。
余拏舟有些意外,详细问了方静言几句,后者有这个想法,显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圣人几番刁钻的问题,他都对答如流。
最后余拏舟点了点头,“不错,有想法,只是做法还有些稚嫩,读书很好,但我认为走路同样重要,你听过留下城?”
方静言目中茫然,摇了摇头。
余拏舟从腰间取下一方随身玉佩,递给方静言,“距离大夏十万里之遥,你若沿路走上一遭,那时还可以肯定这个想法,可以去留下城的书院找一个名为朱非晚的人。”
方静言不知道余拏舟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看向陈夜,陈夜赶忙对他使眼色。
余拏舟道:“不怕跟你说,以你一个凡人的身躯,走到留下城,或许要很多年,路上的危险不计其数,所以你得问问自己。”
方静言只是略微沉思,便接过那方玉佩。
“老先生说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晚生这辈子其他的没吃过,但是吃苦吃得多了,这是一个机会,晚生没有放弃的理由。”
余拏舟点点头,又看向胡依,发现后者脸上并无即将和恋人分别的悲伤,圣人好奇道:“老夫以为你要怪我了。”
胡依笑道:“小女子不识大体,说不怪老先生您是假的,但是小女子知道,这是静言此生最大的造化,我可以跟他一起去。”
方静言一怔,轻轻握住身边女子的手。
余拏舟看到这一幕,笑着,也沉默着。
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
是那种虫鸣鸟叫都消失了的死寂。
陈夜抬头看了看,发现此时的世界,已经停滞下来,就如同当时在青云城外时的那样。
少年不知道为何余拏舟突然如此。
“先生这是……”
圣人忽而远望,指着远处那片山林,“其实当年还没有这座城的时候,这湖便在此处了,冬天结冰的时候,从这里看去,能看见好大一片雪林。”
陈夜仰头看去。
此时算是九荒的夜晚,为了让百姓区分日夜,城池的灯塔晚上一般会暗下来,只维持在足以驱逐游魂的程度。
那里如今已不是雪林,而是盏盏灯火。
陈夜觉得,此时的圣人,眼眸里是有悲伤的。
或者说,叫缅怀。
“先生曾经来过大夏吗?”
“来过一次,因为她是大夏人氏。”
“先生说的她是指?”
“我内人。”
陈夜恍然。
原来方才余拏舟的悲伤,是在缅怀一个故人。
“走走?”
陈夜遂起身,和余拏舟并肩走出亭子。
世界停止了,雪花停留在空中,其实也像是在飘荡一样,有种更为奇异的美感。
余拏舟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笑容,“当时啊,我和她也来过一次这个湖,那时候这里不是京都,倒是有那座亭子,我记得那天下很大的雪,我们就在湖边堆雪人……”
说着说着,余拏舟就沉默了下来。
陈夜没有说话,就这么听着。
“后来她死了,替我死的。”
说着说着,余拏舟的目光就落在了赵拢月的身上,笑道:“我看得出来,你喜欢那孩子?”
陈夜本来还是有些害羞,但是很快就坚定起来。
“喜欢的。”
“很好,那孩子有些特殊,肩上的责任也重,往后你多替她担着点,日后若是起了争执,也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
余拏舟顿了顿,“最重要的是,是要相信她,如果将来有一天,整个天下都不相信她,你也要相信她,能做到么?”
陈夜点点头,“我尽全力。”
“触景伤情,却是扯远了,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句话。”
陈夜躬身道:“学生洗耳恭听。”
这个若是不知道背景,恐怕会被误认为某个乡间学塾的教书先生的老人,神情凝重而复杂,一字一句道: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少年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整个天地已经恢复如常,大片大片雪花飘落陈夜的身上,他四顾,余先生已不见踪影。
而他的手上,多了一把飞剑。
飞剑呈菱形,细长且雪白。
有一条无形的丝线将陈夜和这把飞剑联系在一起,以至于陈夜在见到这把飞剑的第一眼,就知晓了其名字。
名为“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