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语气比较急。
恒记纸铺柜台后的管事也跟着这语气召集起来,一边被吓了一大跳,一边结结巴巴,「我们...我们大姑娘...「嘿哟,被这祖宗带偏了,「贺掌柜的,我们家是男女同序,在我们家叫五娘!」
五娘个屁!
上面四个隔房的同辈兄长,连同两个上一辈的叔叔,要么做了风花雪月、不知柴米几贵的「读书人」,要么逗猫遛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这群爷们「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却连做账都不会,对家里的生意一窍不通,同时不屑一顾。
卧病在床的恒记老太爷苟延残喘地看来看去,突然发现曾经与几个哥哥、弟弟一起上私塾的恒五娘,好像、似乎、也许、可能还不错?
这才把恒五娘推上来,给哥哥们打工,给唯一的弟弟定江山。
在做完这件事后,恒老爷子嗝屁归西,留了一堆烂摊子给恒五娘。
恒五娘清高人有清高人的傲气和坚持,打理家族生意不仅分文不取,还道「只待弟弟成家生子,便将阖族生意尽数交给弟弟」。
真是个极具牺牲精神和奉献精神的免费劳动力啊...
——这是显金不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的。
显金敷衍地笑了笑,换了种说法,「你们掌柜的在哪儿?「
伙计食指往里间一指。
显金提起裙摆就往里冲。
伙计这才反应过来,大声道,「这并不是我们掌柜的!我们六郎君才是掌柜的!「
显金「咚」的一声推开门,倒把正算账的恒五娘吓了一跳,猛地转身,一见是显金,不由拍了拍胸脯,刚想说话,却被显金一脸平静地捂住嘴。
「你听我说。」
显金顺手摸了把小姑娘嫩嫩的脸蛋,非常滑嫩的手感,就像炒得嫩嫩的、嘭得出水的鸡蛋。
显金对自己摸到的很满意。
「有桩大生意,做不做?」显金语气凝练。
恒五娘瞪大眼睛,未曾思索,重重点头。
显金「啧」一声,「你得说出来啊!」
恒五娘翻了个白眼,双手把显金的胳膊一推,「你得先把手放开啊!」
显金愣了愣——噢,不好意思,刚刚被泼天的富贵冲昏了头脑。
「做做做。」恒五娘将账册扣上,顺手给显金搬了只杌凳,「茶,还是果子汁?」
显金摇头,「刚在熊大人处吃了乳酪和糕点,肚里正晃荡,什么也不喝。」
恒五娘眨了眨眼,「官衙的生意?」
显金点头,言简意赅,「文闱卷书,秋闱和官学的纸,生意不大,售价不超过四百两,但后续的生意和收益不可估量,若是这门生意盘得下来,咱们两家在宣城,甚至在整个南直隶,也算盘踞稳了。」
恒五娘低头啜了口茶水,弯唇笑了笑,不算太明艳照人的样貌却总有一股气儿。
后来显金才发现,这股气儿,叫做书卷气。
「这桩生意售价不高,意味着盘子不大;后续收益强,意味着是一劳永逸的事;熊大人叫你去,而没叫恒记,意思很明显了...」
恒五娘不认为自己争得过陈记,在刻丝山海经宣纸出世后陈记的一系列拳头行为,她便知道「既生瑜,何生亮」,至少在这一代,恒记只能跟着陈记捡肉喝汤。
恒五娘笑了笑,接着道,「这种生意可遇不可求,你没必要拉上恒记一起做——除非有风险。」
十分的风险,一个人担,就是十分;两个人担,就是各五分。
虽然利润降低了,但沉没的概率也降低了。
显金并不意外恒五娘聪明:
人从书里乖,听说这位恒五娘与兄弟一起读私塾时,冬念三九,夏念三伏,是个头悬梁锥刺股的主儿。
显金双手撑膝,腿稍稍岔开,叫自己下盘更稳,不置可否地颔首称是,「有安全的打法,也有风险极高的打法,安全的打法,胜率五十对五十,高风险打法,胜率...七十到八十。」
显金面容沉静,「就看恒老板,愿不愿意撒银子,去赌这多出来的胜率。」
恒五娘蹙眉,之前还能跟上,现在是完全不明白显金的意思了,「打法?什么打法?」
显金侧目看了眼更漏,直截了当问,「账上有钱吗?」
恒五娘愣愣地打开匣子,摸了一把银票。
显金摇摇头,「真金白银,不要票子。」
恒五娘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想了想道,「账面上还有将近五...四...三百两银子...「
显金:...你防备的姿态太明显了。
恒五娘说完也有点不好意思,又赶忙道,「...不过,我自己私房还有四十来两。「
显金:...
四十两银子,也叫钱吗?
真是个无私奉献的「扶弟魔」。
显金摇摇头,「公账是公账,私房是私房,带着账面上五...四...三百两银子就行了。」
恒五娘面颊上通红一片。
显金倒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咱们下午先去看看吧,你若觉得冒险就算了,当我没提;可你若觉得可行,咱们两家便不可再过算计。」显金似想起什么,「你若擅自行动,可会被家中长辈指摘责备?」
恒五娘看了显金一眼,「若是胜了,虽不会被赞扬,却也不至于责备;可若是输了...」
恒五娘后槽牙咬紧,像是咬住了命运的后脖颈,隔了良久,方破釜沉舟凄然一笑,「若是输了,处境也不至于更难,大不了提前被随意嫁给家中的管事或账房,像只傀儡一样继续为恒家做事。」
显金立在原处,双手抱胸,沉默片刻后,方抬起下颌,风轻云淡道,「对我贺显金而言,七十分的胜率,已经很稳了。」
......
骡车踢踢踏踏走在乡间小路,恒五娘左颠右晃,迷迷糊糊中,靠着显金的肩膀睡了一觉,刚醒又被显金摁了回去,只听一道极为沉稳的声音安抚她,「还早,继续睡吧。」
恒五娘安心。
就像,那个雨夜,带有少女馨香的披风,罩在肩头与后背的安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恒五娘在平和温稳的声音中醒来,「五娘,咱们到了。」
恒五娘睡眼惺忪地从半敞开的车帘里看到一群粉墙黛瓦、接二连三的低矮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