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非死不可

夜阑静深风更冷。

黑衣人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又从身上拿出把小锉子,正在锉自己的指甲。

屋梁上倒挂着的人,不知何时已落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斯诺伯爵道:“你的确没有看错,他们三个人的确都是不好惹的,刚才你虽然接住了老三的一着杀手剑、老二的一手满天花雨,再加上老大,情况就不同了。”

邓獠忌看了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道:“老大就是你?”

白发老家人冷笑了一声,屈起手指,中指上三寸长的指甲,竟仿佛变得柔软如棉,卷成了一圈,突又弹出,只听“嗤”的一声,急风响过,七八尺外的窗纸,竟被他指甲弹出的急风刺穿一个小洞。

这根指甲若是真的刺在人身上,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邓獠忌也不禁喝一声彩:“好!好一着弹指神通。”

老家人冷冷道:“你的眼力也果然不差。”

邓獠忌叹息着道:“杀手剑、杜十娘门下的满天花雨,再加上弹指神通,看来我今晚好像已真的非死不可。”

空空儿忽然笑了笑,道:“别人说你眼力不差,我却要说你眼力不佳。”

邓獠忌道:“哦?”

空空儿道:“你只看出了他们三个人的武功来历,却忘了这里还有两个可怕的人。”

邓獠忌道:“我没有忘。”

空空儿道:“你有没有算上我?”

邓獠忌道:“没有。”

空空儿道:“为什么?”

邓獠忌道:“因为我眼中看来,你非但一点也不可怕,而且很可爱。”

空空儿笑了。

邓獠忌道:“你想不到我居然会说你可爱?”

空空儿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看得出这位楚楚姑娘的可怕。”

邓獠忌笑道:“我也看得出她的可爱。”

可爱的人,岂非通常都是可怕的?

──这句话你也许不懂,可是等你真的爱上一个人时,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空空儿道:“有句话你一定还没有听说过。”

邓獠忌道:“什么话?”

空空儿道:“楚楚动人,摄魄追魂。”

邓獠忌转过头,看看楚楚,摇着头叹道:“我实在不信你有摄魄追魂的本事。”

楚楚嫣然一笑,道:“我自己也不信。”

她的笑如墨兰初放,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但她的出手,却比赤练蛇还毒。

就在她笑得最甜时,一道金光如闪电般刺向邓獠忌的咽喉,她已经出手。

她用的武器,就是她头发上的金钗。

邓獠忌已准备出手去夹,他的出手从不落空。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刚伸出,就立刻缩了回去,因为就在这金光一闪间,他已发现金钗上竟带着无数根毫毛般的芒刺。

他出手一夹,这根金钗虽然必断,钗上的芒刺,却必定要刺入他的手。

刺上当然有毒,他的对头们想用这种法子来对付他的,楚楚已不是第一个。

邓獠忌至今还能活得好好的,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运气。

他的眼睛快,反应更快,手缩回,人也已滑开,金钗堪堪擦着他的脖子划过。

楚楚手腕一转,金钗又划出。

这根金钗短而轻巧,变招当然极快,霎眼之间,已刺出十七招,每一招划出的角度都令人很难闪避,每一招刺的都是要害。

这位楚楚动人的姑娘手中的金钗,实在远比那黑衣人的利剑更可怕。

只可惜她遇到的对手是邓獠忌。

她的出手快,邓獠忌躲得更快,她刺出十七招,邓獠忌避开了十六招。突然一反手,握住了她纤美柔细的手腕。

手腕并没有断,邓獠忌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怎么能狠得下这个心来?

她的心却够狠,腰肢一扭,突然飞起一脚,猛踢邓獠忌的阴囊。

这实在不是一个淑女应该使出的招式,谁也想不到,像她这么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会使出这么样恶毒的招式来。

邓獠忌却偏偏想到了,将她的手腕轻轻一拧、一甩,她的脚刚踢出,人已被甩了出去,勉强凌空翻身,跌进了斯诺伯爵的怀抱。

斯诺伯爵皱了皱眉,道:“你受伤了没有?”

这句话居然问得很温柔。

楚楚摇摇头,慢慢的从斯诺伯爵怀抱中滑下来,突然反手,手里的金钗笔直刺入了斯诺伯爵的胸膛上。

这变化非但邓獠忌想不到,斯诺伯爵自己更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这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斯诺伯爵毕竟不愧是一代枭雄,居然临危不乱,居然还能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扼住了楚楚的咽喉。

楚楚的脸已吓得全无血色,喉咙里不停的“格格”直响。

斯诺伯爵的手已收紧,狞笑道:“贱人,我要你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嗤”的一响,一根三寸三分长的指甲,已点在他脑后“玉枕穴”上。

这也是致命的一击!

斯诺伯爵手松开,狂吼翻身,扑向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

可是他刚翻过身,又是一阵急风破空,十三点寒星打在他背脊上,一柄苍白的剑也闪电般刺过来,刺入了他的腰。

四个人一击得手,立刻后退,退入了屋角。

剑拔出,鲜血飞溅,斯诺伯爵居然还没有倒下,一张很好看的脸却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一双很妩媚的眼睛也凸了出来,盯着这四个人,嘶声道:“你……你们这是为了什么?”

黑衣人紧握着手里的剑,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也因用力而发白,却还是在不停的发抖。老家人和梁上客也在发抖。

他们都已抖得说不出话。

能说话的反而是楚楚,她咬着嘴唇,冷笑道:“你自己应该明白我们这是为了什么?”

斯诺伯爵叹出了最后一口气,道:“我不明白……”

这四个字的声音越说越弱,说到最后一个字,已变成了叹惜。

他不明白,死也不明白。

灯光也已渐渐微弱。

屋子里只有呼吸声和心跳声。

斯诺伯爵已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他来得很突然,死得更突然。

邓獠忌松开手,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也捏着把冷汗。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楚楚──这是不是因为女人的舌头天生就比男人轻巧柔软?

她已转身面对着邓獠忌:“你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杀他。”

邓獠忌承认,他相信这种事无论谁都一定会同样想不到的。

楚楚道:“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他?”

邓獠忌迟疑着──不相配的姻缘,总是会造成悲剧的,这一点他并不是不知道,但他却宁愿让她自己说出来。

楚楚脸上的表情果然显得既悲哀、又愤怒:“他用暴力占有了我,强迫我做他的玩物,又捏住了他们三个的把柄,强迫他们做他的奴才,我们早就想杀了他,只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

斯诺伯爵无疑是个极可怕的人,没有十拿九稳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邓獠忌道:“这次难道是我替你们造成了机会?”

楚楚点点头,道:“所以我们不但感激你,还准备报答你。”

邓獠忌笑了。

“报答”这两个字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通常特别有意义的。

楚楚的态度却很严肃,又道:“我们知道你是去找雷刹令的,也知道你根本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因为现在我们的条件还是比你好。”

邓獠忌道:“哦。”

楚楚道:“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全力帮助你。”

邓獠忌道:“怎么帮法?”

楚楚指着地上装满金银的箱子,道:“像这样的箱子,我们车上还有十二个,李霞并不知道斯诺伯爵已经死了,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所以……”

邓獠忌道:“所以我若冒充斯诺伯爵,用这些钱去买李霞的雷刹令,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手。”

楚楚叹了口气,道:“斯诺伯爵至少有一点没看错,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邓獠忌道:“但我却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楚沉吟着道:“因为我们不愿让别人知道斯诺伯爵是死在我们手里。”

邓獠忌道:“你们怕他的弟子来报仇?”

楚楚笑了笑,道:“没有人会为他报仇,只不过……”

邓獠忌道:“只不过他是个很有钱的人,留下很多遗产,杀死他的人就没法子去分他的遗产了。”

楚楚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聪明,简直聪明得要命。”

邓獠忌道:“你们既然没把握杀了我灭口,又怕这秘密泄漏,就只有想法子来收买我。”

楚楚眨了眨眼,道:“这样的条件,你难道还觉得不满意?”

邓獠忌笑了笑,道:“只可惜这里有眼睛的人并不止我一个,有嘴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楚楚道:“在这屋里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只有空空儿大侠……”

空空儿道:“我不是大侠,是大贼。”

楚楚微笑道:“我们知道空空儿大贼是邓獠忌的朋友,邓獠忌若是肯答应,空空儿大贼是绝不会出卖他的。”

空空儿瞪眼道:“我说我自己是大贼,你也说我是大贼?”

楚楚嫣然道:“这就叫恭敬不如从命。”

空空儿也笑了。

他也是个大男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无论说什么话,男人通常都会觉得很有趣的。

楚楚显然对自己的美丽很有自信,用眼角瞟着他,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空空儿道:“空空儿大贼并不是邓獠忌的好朋友,随时都可以出卖邓獠忌,只不过空空儿大贼一向不愿惹麻烦,尤其不愿意惹这种麻烦,所以……”

楚楚道:“所以空空儿大贼也答应了?”

空空儿道:“可是空空儿大贼也有个条件。”

楚楚眼波流动,道:“什么条件?难道空空儿大贼要我陪他睡觉?”

这句话说出来,简直比刚才她踢出那一脚更令人吃惊。

空空儿大笑,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若是睡在我旁边,我睡着了都会吓醒。”

楚楚道:“那么你要我怎么样?”

空空儿道:“只要雷刹令到手,就放过那四个女人。”

楚楚道:“你说的是李霞她们?”

空空儿道:“嗯。”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为什么这样子关心她们?她们陪你睡过觉?”

空空儿瞪着她,苦笑着摇头,道:“你看起来虽像个乖女孩子,但为什么说起话来就像个拉大车的?”

楚楚嫣然道:“因为我每次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很刺激、很兴奋。”

空空儿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我的条件你答不答应?”

楚楚道:“我当然答应。”

空空儿立刻站起来,向邓獠忌挥了挥手,道:“再见。”

邓獠忌叫了起来:“我的衣裳呢?”

空空儿道:“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还要衣裳干什么?你几时变得这么笨的?”

他大笑纵身,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穿窗而出,霎眼间笑声已在三十丈外。

屋子里不知何时已剩下两个人,邓獠忌躺在床上,楚楚站在床头。

她看来还是乖得很,又乖又温柔,不知怎地却又忽然问出一句令人很吃惊的话:“你想不想要我陪你睡觉?”

邓獠忌道:“想。”

这次他非但连一点都不吃惊,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楚楚笑了,柔声道:“那么你就一个人躺在这里慢慢的想吧。”

她忽然扭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挥了挥手,道:“我们明天见。”

“砰”的一声,门关上。

邓獠忌只有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总是遇见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

他却不知道怪事还在后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