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候,邓獠忌只喝了一碗羊杂汤,啃了一个馒头。
除了一点点准备用来对付小费的散碎银子外,他囊中已不名一文。
除了岁寒三友和他自己之外,道路上几乎已看不见别的行人。
他喜欢热闹,喜欢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围绕他身边,就算他明知有些人对他不怀好意,他也不在乎。
他唯一真正在乎的事,就是寂寞。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件能令他真正恐惧的事,这件事无疑就是寂寞。
“贫穷”岂非也正是寂寞的一种?寂寞岂非总是会跟着贫穷而来?
你有钱的时候,寂寞总是容易打发的,等到你囊空如洗时,你才会发现寂寞就像是你自己的影子一样,用鞭子抽都抽不走。
这顿饭既然吃得并不愉快,小费本来就可以免了,只可惜一个人若是当惯了大爷,就算穷掉了锅底,大爷脾气还是改不了的。
所以付过账之后,他身上的银子更少得可怜。
拉哈苏还远在天边,他既不能去偷去抢,也不能去拐去骗,更不能去要饭,假如换了别的人,这段路一定已没有法子再走下去了。
幸好邓獠忌不是别的人。
邓獠忌就是邓獠忌,不管遇着什么样的困难,他好像总有解决的法子。
黄昏后风更冷,路上行人已绝迹。
邓獠忌背负着双手,施然而行。
虽然他肚子里那点馒头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可是心里却在笑,因为无论他走得多慢,岁寒三友都只有乖乖的跟在后面。
无论谁都知道邓獠忌比鱼还滑,比鬼还精,只要稍微一放松,就连他的人影子都休想看得见了,他不停下来吃饭,他们当然也不敢停下来。
可是饿着肚子在路上吃黄土,喝西北风,滋味也实在很不好受。
岁寒三友一辈子也没有受过这种罪,孤松先生终于忍不住,袍袖一拂,人已轻云般飘出,落在邓獠忌面前。
邓獠忌笑了,微笑着道:“你为什么挡住我的路?是不是嫌我走得太快?”
孤松铁青着脸,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很有幽默感的人,何况他肚子里唯一还剩下的东西,就是一肚子的恼火:“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邓獠忌眨了眨眼,道:“现在好像已到了吃饭的时候。”
孤松先生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赶快找个地方吃饭?”
邓獠忌道:“因为我不高兴。”
孤松先生道:“不高兴也得去吃。”
邓獠忌叹了口气,道:“强奸逼赌我都听说过,倒是第一次听说居然有人要逼人去吃饭的。”
孤松道:“现在你已听说过了。”
邓獠忌道:“我吃不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
孤松道:“饭是人人都要吃的,难道你不是人?”
邓獠忌道:“不错,饭是人人都要吃的,但有一种人不能吃。”
孤松道:“哪种人?”
邓獠忌道:“没有钱吃饭的人。”
孤松终于明白,眼睛里居然好像有了笑意,道:“若是有人请客呢?”
邓獠忌悠然道:“那也得看情形。”
孤松道:“看什么情形?”
邓獠忌道:“看他是不是真心诚意的要请我。”
孤松道:“若是我真心的要请你,你去不去?”
邓獠忌微笑道:“若是你真的要请,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你。”
孤松盯着他,道:“你没钱吃饭,要人请客,却偏偏不来开口求我,还要我先来开口求你!”
邓獠忌淡淡的道:“因为我算准你一定会来,你现在既然来了,不但要管吃,还得管住。”
孤松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长叹了口气,道:“传言要跟邓獠忌打交道,果然不容易。”
卤牛肉,五粮液,碧螺春。
孤松先生道:“你喝酒?”
邓獠忌道:“喝一点。”
孤松道:“是不是要喝就喝个痛快?”
邓獠忌道:“不但要痛快,而且还要快。”
他满满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就倒在嘴里,一口就咽了下去。
他喝酒并不是真的在“喝”,而是用“倒”的,这世上能喝酒的人虽不少,能倒酒的人却不多。
孤松看着他,眼睛里第二次露出笑意,也斟满一碗酒,一口咽下。
他喝酒居然也是用“倒”的。
邓獠忌在心里喝一声彩:“这老小子倒真的有两下子!”
孤松面露得色,道:“喝酒不但要快,还要痛。”
邓獠忌道:“痛?”
孤松道:“痛饮,三杯五杯,喝得再快也算不了什么。”
邓獠忌道:“你能喝多少?”
孤松道:“能喝多少也算不了什么,要喝了不醉才算本事。”
这冷酷而孤傲的老人,一谈起酒经,居然也像是变了个人。
邓獠忌微笑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孤松道:“不知道。”
邓獠忌道:“难道你从未醉过?”
孤松并没有否认,反问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邓獠忌道:“我只喝一杯就已有点醉了,再喝千杯也还是这样子。”
孤松眼睛里第三次露出笑意,道:“所以你也从未真的醉过?”
邓獠忌也不否认,一仰脖子,又是一碗酒倒了下去。
棋逢敌手,是件很有趣的事,喝酒遇见了对手也是一样。
不喝酒的人,看见这么样喝酒的角色,就很无趣了。
青竹、寒梅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脸上也全无表情,慢慢的站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
夜寒如水。
两个人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天,过了很久,青竹才缓缓问道:“老大已有多久从未醉过?”
寒梅道:“五十三天。”
青竹叹了口气,道:“我早已看出他今天一定想大醉一次。”
又过了很久,寒梅也叹了口气,道:“你已有多久未曾醉过?”
青竹道:“二十三年。”
寒梅道:“自从那次我们三个人同时醉过后,你就真的滴酒未沾?”
青竹道:“三个人中,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大家才都能活得长些。”
寒梅道:“两个人清醒更好。”
青竹道:“所以你也有二十年滴酒未沾。”
寒梅道:“二十一年另十七天。”
青竹笑了笑,道:“其实你酒量比老大好些。”
寒梅笑了笑,道:“酒量最好的,当然还是你。”
青竹道:“可是我知道,这世上绝没有永远不醉的人。”
寒梅点点头,道:“不错,你只要喝,就一定会醉的。”
只要喝,就一定会醉。
这句话实在是千古不变,颠扑不破的。
所以邓獠忌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