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绵长的余痛

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在发生之前,谁也不会去考虑它。

很平常的时间里很平常的人,谁也没有预测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我爸的离开,就是在一个很平静的周日午后。

那时候二叔刚刚参加工作,在县里的文化部门实习,周日也要被迫加班。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从单位给家里打来电话,说自己有一份很重要的文件忘带了,问我爸能不能给他送过去。

我爸当天闲着没什么事儿,举手之劳的事,他当然不会不答应。

刚接到电话的时候,在家过周末的三叔玩心重,想跟着一起去县里逛逛,结果在我爸出发之前,他突然接到学校临时有活动的通知。

就是他不想去,我爸跟爷爷也不会同意,只能无奈先一步坐公交车去学校。

之后,我爸出门去给二叔送文件,爷爷想让他吃过午饭再去,但我爸那天早饭吃得晚,当时还不饿,同时也怕二叔等得着急,便没听爷爷的,空着肚子出门去。

出发之前,他还交代我妈,让她跟爷爷饿了的话就先吃午饭,不用等他回来,到时候给他留出一些来就好。

那天,我妈确实给他留了午饭,但再也没有人回来吃了。

以上这些,都是我妈告诉我的,那天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是她这一辈子最灰暗的时刻。

此后不管到了怎样困难的境地,对她来说都比不上那一刻的痛苦,所以她才能咬碎了牙把艰难的生活坚持下去。

我在回忆这些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一个我差点忽略的问题。

那就是我昨天从县城来去,都没有注意到哪里是需要过桥的。

从爷爷家出发也好,从镇上出发也好,都没有经过什么桥。

而我爸当年却是撞破护栏,从桥上摔下去的。

也许是在我没有经过的地方?虽说我去过了县城,但也只是去过县医院而已。

县城说起来也不小,我不知道的地方还多的很,比如二叔当年工作的单位,我也不清楚究竟在什么位置。

啧,这么想来,有空还是得找机会去县城转转,或者在地图上研究一下。

睡梦中的爷爷短暂迷糊之后,眼底很快恢复清明,

“哦,是你啊,我还以为是……”

爷爷的话没有说完,但后半句话的意思谁都明白。

我轻轻点点头,

“爷爷,二叔已经做好晚饭了,你确定这会儿不吃吗?”

“你二叔……”爷爷低声嘟哝了一下,轻叹了一口气,

“唉,算了,我先不吃,想接着睡会儿,你去吃吧。”

“好。”

我点着头退出去,轻手帮爷爷关上房门。

餐厅里,二叔做的晚饭,让我对自己刚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而且,是极大的怀疑。

摆在餐桌中间的那一盘酱油色的东西,勉强能看出来是炖到一点汤汁都没有的白菜炖粉条,旁边摆着的,就是我刚才已经在锅里见过一面的,那些难以分辨真身的物质。

似乎……是某种豆类?

碗里不断开除的焦糊味儿霸道的攻击着我的嗅觉,似乎是在对我妄自猜测它身份的惩罚。

餐桌上唯一正常的,也就是那碟馒头了。

我拿起离我最近的一个,感受着它冰凉的温度跟坚硬的表皮,心想我错怪它了,连馒头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怎么,还嫌弃啊?有的吃就不错了。”

二叔看我愣神,似乎是猜出了我心里的想法。

“没有没有。”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我赶紧低头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馒头。

……我头一次用相当具有韧性形容一个馒头。

“二叔,听三叔说,你中午过去送了个汤?”

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二叔要是有那个处理乌鸡的水平,今天把晚饭烧成这样,只能说要么是对我有意见,要么是对这颗大白菜呦意见。

“哦,”

二叔很淡定地品尝着他的作品,

“我去市场杀了只乌鸡,拿去饭店炖的汤,怎么了?”

他斜了我一眼,

“怎么,你是觉得我给他们送的饭这么好,晚上回来就亏待你?”

“没…没,当然没有,我只是一开始以为二叔厨艺这么厉害,跟饭店里做的一模一样。”这没什么还隐瞒的,我直接实话实说。

原来就是饭店里做的啊。

那听二叔这个意思,鸡是菜市场现杀的,汤是饭店现做的,这乌鸡应该就不是从家里带过去的咯?

可为什么偏偏就是乌鸡啊……

“我确实不怎么会做饭,”

令我惊奇的是,二叔竟然主动跟我聊了下去,

“以前在家都是你爸负责做饭,后来我娶了老婆,就一直是你婶子在做。”

我爸会做饭这一点我不吃惊,以前我妈就总是提起。

“我爸他……做饭好吃吗?”

我抬头,试探了一下二叔的脸色,觉得他这儿情绪好像不错,才敢问出来。

“你爸他做的饭……”

迎着我期待的目光,二叔一点儿都不委婉的明说,

“跟我现在差不多。”

我在心里悄悄啧了两声感叹,怪不得我妈只是提过我爸会做饭,从来没提过味道如何啊,这是我妈眼里八尺厚的滤镜都昧不住的良心。

“小时候,你爷爷不着家,我跟老三基本上就是你爸带大的,”

二叔看向我,眼神像是在透过我看向另一个人,

“那时候我们关系多好啊,如果不长大,没有那么多麻烦事儿,也不至于会到这个地步。”

二叔的语气跟眼神都意味深长,带着我不敢面对的沉重。

我只能低下头去,假装在很专心的吃饭。

二叔也不再说什么,餐厅里只剩下了细微的咀嚼声。

三叔跟我爸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但我不清楚二叔跟我爸之间的关系究竟怎么样。

可我想,毕竟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是血脉至亲,我跟我的发小还有感情呢,别说他们。

一个人的离开,带来的是剩下的人绵长一生的余痛。

这十八年来的岁月里,二叔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回忆当年他打进家里的,那一通让我爸去给他送东西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