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退伍军人事务部医院的走廊里,普勒不禁在想,自己年纪大时,是否也会被送到这里。他看着周围上了年纪的病残军人,心情更加低落了。
也许到时候自己给自己来上一枪会好些。
他知道父亲病房的位置,所以绕过了护士站,没等看到父亲,就已听到了他的声音。老约翰·普勒的声音如同扬声器,年龄和其他的疾病并没有降低扬声器的分贝,似乎反倒让它更加刺耳。
普勒刚到门前,房间的门就打开了,一个筋疲力尽的护士走了出来。
“天啊,你来了我太高兴了。”她抬起头看着普勒说。普勒没有穿军装,但是很明显,她轻松地认出了他。
“出了什么问题?”普勒问。
“他就是问题,”她答道,“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他一直都在找你,一直坚持,怎么样都不行。”
普勒抓着门把手说:“他是将军,一直坚持是他的性格,是 DNA 决定的。”
“祝你好运。”护士说。
“和运气无关。”普勒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房间,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站在房间里,他宽阔的肩膀靠在门上,环视四周。房间很小,大约十平方米,像是监狱的牢房。实际上,这里和他哥哥将要度过余生的、被他哥哥叫作“家”的美国军人惩戒营的房间大小相当。
房间里有一张病床,一张多层的床头桌,一个确保隐私的窗帘,一把看着就不舒服、坐着确实不舒服的椅子。
房间里还有一扇小窗,一个小小的盥洗池和布满了支撑杆和紧急按钮的卫生间。
房间里还有的,就是他的爸爸——老约翰·普勒,算是陆军最有名气的101空中突击师“鹰师”的前统帅。
“该死的小丘八,你到底去哪儿了?”老普勒说道,像透过瞄准器一样盯着自己的儿子。
“执行任务去了,刚刚赶回来。听说有情况,将军。”
“当然有情况。”
普勒走过去,以“稍息”姿势站在父亲床边。他穿着一件白色 T 恤和一条蓝色水洗布的裤子。
老人曾经和儿子一样高,但是岁月打压了他的身高,现在只有一米八出头。虽然仍可以算得上高个子,但他已经不再如过去一样挺拔了。他头上四周是棉絮一样的一圈白发,而头顶已经没有头发了。他冰蓝色的眼睛时而闪耀着光芒,时而一片空白,有时两种状态之间的转换只要几秒钟。
医生们也弄不明白老普勒是什么问题。他们不会正式地诊断说他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而是说他就是老了。
普勒希望父亲今天可以足够清醒,以便和自己说说那封信的问题,或者至少让他读一读那封信。
“您收到了一封信?”他提示说,“绝密文件,也许是陆军部长的来信?”他补充道。
虽然他父亲已经退役将近二十年,但是他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普勒发现,如果想让父亲精神放松,正常交谈,他最好继续使用这种谎言。他觉得这样做很愚蠢,但是医生说服了他,告诉他这是最好的方式,至少短期内是这样,也许父亲只剩下了短暂的人生。
他父亲点点头,表情严肃。
“不可掉以轻心,至少我这样想。我很担心,小丘八。”
“我能研读一下吗,将军?”
他父亲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望着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看着什么,看着谁。
“将军,我能研读一下吗?”普勒又问了一遍,声音更轻,但是更坚决了。
他父亲指了指自己的枕头。
“在那下面,让我很担心。”
“知道了,将军。我能读一读吗,将军?”
普勒指了指枕头,他父亲点点头,坐了起来。
普勒走上前,拿起枕头。下面是一个信封,已经拆开了。普勒拿起信封看了看。地址上他爸爸和这所医院的名字是用印刷体书写的。邮戳表明信是从佛罗里达州一个叫作伊甸园的地方邮来的。这个地址他隐隐约约记得。他看了看信封左上角寄信人的名字。
贝特西·普勒·西蒙。难怪如此熟悉。
贝特西是他姑姑,他父亲的姐姐。她比父亲几乎大十岁。劳埃德·西蒙是她丈夫,去世多年了,那时普勒正驻扎在阿富汗。他记得父亲通知他了,从那以后他不太会想起姑姑。现在想想当初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现在他非常关注她了。
她写信给弟弟,她弟弟因此很不安,普勒想要弄清楚为什么。他希望不是因为姑姑的宠物猫丢了,或是她生活拮据,或是年事已高的她要改嫁,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替代父亲把她送到新郎手里。这已经不可能了。
他取出信封里的那张信纸,打开。信纸是带水印的重磅纸。也许五年之后就没有人再生产这种纸张了,这年头,谁还用纸笔写信?
他认真地看了看信纸上潦草的字迹,墨水是蓝色的,在乳白色的信纸上格外醒目。
这封信一共三段,普勒把三段话读了两遍。他姑姑最后写道:“爱你,约翰尼。贝特西。”
约翰尼和贝特西?这简直让他父亲重归人类了。几乎如此了。
普勒现在明白为什么父亲读信之后如此不安了,很明显,姑姑在写信的时候非常不安。
远在佛罗里达的伊甸园,发生了她不喜欢看到的事情。她虽然在信中没有详细说明,但是信的内容已经吊足了普勒的胃口:午夜蹊跷的事件,物是人非,总的说来不对劲的感觉。她没有提及任何人的名字,但是在信的结尾,她请求帮助,不是请求弟弟的帮助。
她特意请求我的帮助。
他姑姑一定知道他是陆军的调查员,也许是他父亲告诉她的,也许是她自己知道的。他谋生的方式并不是秘密。
他重新叠好信纸,放进口袋里。他看了看父亲,他正越过自己,盯着挂在墙上的电视。屏幕上显示“价格猜猜猜”。他父亲显示出兴致盎然的样子。这个人除了统率了第 101 师,还曾经率领五个师近一万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作战。而现在,他居然着迷地观看一个人们为了赢得奖金猜测价格的电视节目。
“我能保存这封信吗,将军?”他问道。
既然普勒已经被召集来,接手了这封信和这件事,他父亲看起来已经既不关心,也不担忧了。他做了个“拿去吧”的手势。
“任务交给你了,小丘八,解决问题之后来向我汇报。”
“谢谢,将军。我会尽最大努力,将军。”
虽然他父亲没有看他,但是他仍然利落地敬了个军礼,以脚跟为轴转身,退了出来。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上次来探望父亲的时候,他把反感和失望留给了父亲,让他父亲在他身后大喊大叫。显然,父亲已经不记得这件事,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是普勒记得,深刻、清晰地记得。
然而,当他去拉门把手的时候,父亲说道:“好好照顾贝特西,小丘八,她是可靠的。”
普勒回头看着父亲,老人已经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正盯着自己。他冰蓝色的眼睛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清澈。他已经不再属于“价格猜猜猜”的王国了。
“我会的,将军,请您放心。”
出来的路上,普勒遇到了他父亲的初级保健医生。他已谢顶,身材瘦弱,是个好医生。凭借耶鲁的医学学位,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能赚更多钱,但是他却在这里辛勤工作。
“他情况怎么样?”普勒问。
“和预想的差不多。从身体上看,他仍然健壮,我都不敢和他掰腕子,但是脑子的状况在走下坡路。”
“有什么办法吗?”
“对他正在施用对症的方案,当然,治愈是不可能的。我们无法逆转什么,虽然理论上可以。我觉得就是一个向下的螺旋式发展。约翰,随着时间推移,这个进程可能加速。对不起,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普勒谢过医生,继续向前走。这一切他都知道,但是每次来还是要再问问。也许,他有点希望哪一天医生会有不同的回答。
他离开医院,向他的车走去。路上,他掏出口袋里的信。他姑姑在信里写上了她在伊甸园的电话号码,这很有帮助。他到了车旁,坐在机盖上,拿出手机拨号。
普勒不是一个把现在的事情拖到以后去办的人。
电话铃响了四声,然后转为电话留言。普勒给姑姑留了一条语音信息,挂断电话,收起了手机。
坐在他的迈锐宝机盖上,他又看了看那封信。
唉,其实这应该是美国陆军的事,但是普勒曾经是陆军,也许算是一码事。
一封让人担心的信。但是他也只是打了一遍电话,也许她就是去看医生了。老年人在医生办公室度过了大多数时光,他从父亲那里已经领教过了。
普勒叹了口气。从很多方面来讲,这都不是他的事,他父亲可能已经忘了这封信的事了。普勒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姑姑了,长大之后,他再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把姑姑当作生活的一部分。那时,姑姑充当了无法照顾他们的母亲的角色。
这么多年过去了,和贝特西·西蒙一起度过的日子仍然历历在目。每次他需要的时候,她都会帮助他,帮他拥有小男孩需要的东西,给他父亲不能提供的东西,那些在身边的父亲都无法提供的东西,更何况普勒的父亲不在身边。他忙着用军队的方式,或者他的方式指挥着千军万马。贝特西填补了这个空缺。那时候,她对他如此重要,他和她无话不谈,困惑,成就,什么都说。她是个出色的倾听者,普勒发现,她给予他的忠告积累起来,结构如此巧妙,宛如自己的思想。
他的假期还有剩余,别人不会期待他回来得这么早,更何况,他不能对此坐视不管。
或者说,他不能不管她,这样做不是完全出于无私奉献,普勒这样做的部分原因是期望姑姑帮他渡过难关。他面对的不仅仅是父亲的问题。在西弗吉尼亚发生的事情,他和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包括哥哥。尽管对哥哥嘴硬,但是普勒需要找人谈谈,现在的问题是他没有找到合适的谈话对象。
也许他姑姑就是这个人,又一次帮他渡过难关的人。伊甸园仿佛磁石般吸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