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崎离开小雪的公寓坐上出租车前往新宿,现在出发还来得及赶上开往河口湖的最后一班高速巴士 。
小雪去了西湖。一年前,当妙子发现小松原淳与小雪同居的时候,兄妹两人就是去了富士山山麓,小淳也因而死在树海里。
“爱的私奔之旅吗?”
岛崎无意识地低喃着,自己也不禁苦笑,因为刚好一年后,他也为了追小雪而前往西湖。
“咦?客人您刚刚说什么?”出租车司机透过照后镜望着岛崎。
“没什么,我只是自言自语。”
岛崎望向车窗外,新宿的摩天大楼就近在眼前,出租车却驶进了塞车路段,早知道就搭电车了,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
好不容易来到新宿的高速巴士卓站,岛崎赶上了最后一班巴士 。现在其实不是交通尖峰时间,但车内仍将近一半的坐席有人,他把椅背放倒闭上了双眼。到了西湖也不知道小雪人在哪里,但他无法悠哉地在东京等她回来。
要是因此失去了她,岛崎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小雪一定是在接到搔扰电话之后立刻动身,一如〈M之犯罪〉的描述,她试图将恐吓她的人引诱到西湖去。绝不能让她挺身涉险。
“可是如果她就是连续女童命案的凶手……”
我不相信,一定要找到她当面问个明白。
可是话说回来,不论她的过去如何,现在的她是爱岛崎的,而岛崎也同样深爱着她。他决定救出小雪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向她求婚,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结婚登记表。
岛崎看着车窗外绵延不断的中央高速公路防护壁,发现车窗上正映着一个神情落寞的悲哀男子。巴士过了八王子之后,太阳下山了,霓虹灯和住家的灯火一一点亮,山就在不远的前方,暮色愈来愈浓,绝望的黑暗也逐渐逼近他的内心。
巴士从大月立体交叉道路驶进河口湖区域,十五分钟后便抵达河口湖站,时间刚好是七点四十五分。岛崎下了车,目送巴士朝终点站山中湖驶离之后,搭上出租车飞快地赶往西湖,天色全暗了,他请司机随便帮他找一间旅馆。
幸好现在是观光淡季,岛崎来到第一间位于湖东岸的旅馆就有空房间。他翻了翻在柜台拿到的观光手册,这一带的旅馆和饭店只有五、六家,但民宿却超过六十家,不大可能现在一家一家去找,只能等明天了。
隔天一早,岛崎早早用完餐之后,立刻去脚踏车店租了一辆脚踏车,他沿着西湖周围的旅馆一间间探听,他手边只有一张小雪高中时的小淳偷拍照,照片上,夏日耀眼的阳光里,水面闪闪发亮的池塘前,小雪穿着红T恤,微微偏着头的模样好可爱,那是数年前还非常天眞纯洁的小雪。
如今岛崎已经知道她的过去,但她在他心中的存在感丝毫没有减弱,反而一天比一天壮大。
由于淡季投宿客人少,打听住客名单并不难,然而每一家问到的答案都一样——没有小松原雪这名住客。岛崎也跑了素有“民宿村”之称的民宿集中区,将所有旅馆、民宿全找了一遍,依旧没有好消息,时间已过下午三点。
夏季接近尾声,阳光依然强烈,高原的紫外线很快晒红了他的皮肤,岛崎擦了擦汗,还了脚踏车,回旅馆休息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愚蠢。
应该一开始就进去树海找人的,他早该前往那个发现树枝排成“HELP”文字的空地啊!寻找小雪投宿的旅馆恐怕只是无谓的奔走,搞不好小雪昨晚根本没在西湖投宿便直接进入树海了。
只不过进入树海谈何容易,那可是个无边无际的迷宫,从何找起?没把握的话,连自己都很可能掉进这个大自然的陷阱。岛崎决定先询问当地人,他走向正在打扫玄关的老伯。
“哦,您说那个案子啊?”老伯伸直了背脊望着湖面说道。
他穿着印有旅馆名称的蓝色薄外挂,岛崎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向湖面,只见五颜六色的船帆在湖面上缓缓移动。
听说去年由于气象异常,连日的大雨使得整条环湖道路都被上涨的湖水淹没,而现在眼前却是一幅悠闲逸的风景,三五成群的年轻女子愉快地沿着湖畔骑脚踏车,很难想象曾经发生那样的事。
“请问那个案子和您……”老伯狐疑地看着岛崎。
“不瞒您说,死者是我朋友,因为事件满一年了,我想去树海里祭吊他。”
“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您得知消息的时候一定很难过吧。”老伯大大地点了个头,“不过我也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哦。”
“您的意思是?”
“树海这种地方啊,地图是没办法把内部交代清楚的,我也很难指给你一个确切的地点啊。”老伯说着走进账房,一会儿拿了一张地图回来,“我记得应该是在这一带吧。”
老伯所指的地方是湖南岸的森林。岛崎回头望向西湖,只见南岸是一整片的针叶树林,后方耸立着富士山。
“沿着这条人行步道一直走会通到公路,不过树海好像在步道途中就得转进去,应该在龙宫洞穴附近,向警察或消防人员询问一下就知道确切位置了,需要我帮您问问看吗?”
“不不,不麻烦了。”岛崎连忙含糊带过,要是被警方知道他是来找人的就不妙了,他们一定会询问理由的。“我只要知道大概的位置就好,我会在那附近祈求死者的冥福。”
“这样啊。”老伯点了点头,“不过请您千万不要走离人行步道哦,指南针在树海里起不了作用,要是进去里头很容易失去方向感而迷路的。”
“我晓得了,谢谢您。”
得趁天还没黑去看看才行,只要到了那附近,自然有办法找到那块空地吧。
“啊,客官!”岛崎正要走出玄关,旅馆老伯又叫住他。
“怎么了?”
“客官您和那位女客人认识吗?”
“哪位女客人……?”
“在您之前也有一位年轻女客人说要去树海。”
岛崎的耳朵登时嗡嗡作响,仿佛被人以铁槌重击了一记。那肯定是小雪。
“请问那位女客人的名字是……?”
“我记得她好像说她姓松原吧,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她说她是那位在树海里往生的人的朋友。”
“她大概什么时候离开的?”
“十点多的时候,她退房后就离开了。”
“退房?她在这里过夜?”
“是啊,她是昨天来的。”
天啊—小雪竟然和他住在同一间旅馆!眞的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松原”应该是她编的假姓,早知道一开始就先从自己下榻的旅馆打听,也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了。岛崎一面在心里怒骂着自己的愚笨一面拿出照片请老伯看。
“嗯,是啊,就是这个人。”老伯拿着照片点了点头。
岛崎一把抢走地图便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完全不顾身后老伯的呼喊。
笨蛋!笨蛋!你去死算了——怎么会蠢到眼睁睁错失救小雪的良机,昨晚你明明和她住在同一间旅馆啊!
岛崎冲出旅馆后门,穿过空地踏上一条铺着碎石的人行步道,一面痛骂自己是大蠢猪一面向前飞奔。他落后小雪足足有五个小时的脚程,两人之间的遥远距离几乎令人绝望。
虽然时间还,,但这里是山上,会比平地早一个小时天黑,一旦天黑就万事休矣了。
岛崎走进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山路,夹道的松树与扁柏苍郁,即使在大白天,树下仍十分阴暗,岛崎不禁想起德国著名的黑森林。
路上不见登山健行的游客,也感受不到人的气息,只听得见婉转鸟啼。
他不时唤着小雪,却不见任何回应。这儿不是会产生回声的山谷,一切声响完全被森林吸收,接在岛崎的呼喊之后只是深沉的沉默。据说只要进到树海,就无法回到外面的世界,岛崎实际走在里面更是深刻地体认到那股绝望。
他来到一处有好几条岔路的空地,小雪是走哪条路呢?每条路看起来都一样,岛崎的方向感和距离感逐渐模糊,唯有时间一分一秒无情地流逝。
他焦躁不已,朝右边一看,发现地上有一条红手帕,手帕不断刺激着他的记忆,好像在哪儿看过……。岛崎捡起来一看,手帕边缘绣着英文字“Y·K”。
“小雪!”
他疯狂地喊着,朝手帕掉落的那条小路飞奔而去。
独白-9
“小雪!”
我朝向白烟缭绕的天空大声呐喊。在晴朗的日子里,青空下的白烟一定相当显眼,但现在却是秋天的雨季,雨暂时停了,但天空乌云密布,随时都有可能下雨。
不过话说回来,我怎能奢求昵,光是树枝能顺利燃烧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吸了水气的树枝相当潮湿,起初不大容易点燃,但一旦燃烧便开始冒出夹杂蒸气的白烟。看到树枝顺利燃烧,体力已接近极限的我一下子有了精神,热气让内心温暖了起来。
浓烟很呛,我一面咳嗽着一面衷心祈祷有人看到这个求救信号。
天黑前应该还不会下雨吧。老天爷请保佑啊——请让人们在雨落下之前发现白烟啊——我集中全副精神聆听森林发出的任何声响。
黑色树木丛生的树海当中,唯有我所在之处宛如圆形秃空出一块圆形空间,四下毫无特征,完全分不出东南西北。
我在一棵残株的圆形树根部坐下,以树根当回转轴缓缓转动身子眺望四周的树海。
我探索着森林的动静。
就在这时,某处突然传来嘎吱嘎吱的微弱声响,必须凝神细听才听得见。
接着传来踩踏枯枝的声响,以及拨开杂草前进的謦响,而且声响是交迭出现……
森林开始有动静了。
……
小松原淳的肖像 12——失踪
松原淳年表(二十七岁)
一九九九·九
小淳与小雪过着半同居生活,却由于大森洋平(化名)的密告,母亲妙子得知此事。妙子闯入小淳租处发现两人的关系,小淳与小雪离家出走,妙子向警方报案,但两人依旧行踪不明。
疲累虚弱的小雪返回小松原公馆,却绝口不提小淳的下落。
小松原淳的肖像 13——西湖
小松原淳年表(二十八岁)
一九九二·四
警方直升机于巡逻时发现树海中以树枝排成的“HELP”求救字样,县警与当地消防队在洞穴中找到小松原淳的驾驶执照。
七
妙子取得一篇小淳的手稿,标题为〈西湖〉。
西湖
作者:小松原淳
越过山巅,辽阔的西湖突然出现眼前,那是一处被深緑山林环绕的神秘湖泊。
“哇,好漂亮!湖面映着富士山耶!”小雪不禁赞叹。
“那就是有名的‘富士倒影’。”我点头说道。
我来过西湖好几次了,还是头一遭看见富士山完美对称地映在湖面,包括观看的位置、时间、季节、天候等等,只要天时地利人和,湖面就能映出富士山优美的雄姿。
“真希望过去的一切也能颠倒过来,就像湖面上映出的万物全部反转,坏事都成了好事该有多好。”小雪吸了吸鼻子。
“把过去忘了吧,回想也只是徒增悲伤呀。”
我搭着她的肩走向前方的下坡道。在东京发生的种种事情让我陷入了人生最低潮,我决定在母亲气消之前外出旅行,我的目的地就是西湖,而令人欣慰的是小雪也愿意与我同行。
“哥哥,我们开始过两人生活吧,别再接受妈妈的援助了,”小雪挽着我,“好不好?”
“你别再叫我哥哥了。”
“可是……”小雪有些犹豫。
“我们又不是亲兄妹,别叫我哥哥。”
“那要叫什么呢?”
“好比‘亲爱的’啊……”我笑着说。
“才不要,那不就像是夫妻了?”
“我们迟早会成为夫妻的。”
“话是没错,可是……”
“可是什么?”
“很难为情耶。”小雪嘻嘻笑着,突然往前跑了十公尺左右又回过头来,圏起手放在嘴上喊道:“那样叫太害羞了啦,哥哥就是哥哥嘛,小雪一直都是这么叫你的啊。”
“你这丫头,再闹我可要处罚你哦。”
听我这么一说,小雪奋力往前跑去,一边回我:“你抓得到我吗?来抓抓看啊。”
“好,看我的!”
我们回到了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两人一路赛跑到湖畔的旅馆。
仔细回想,或许那是我们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段幸福时刻,都怪我那天晚上做了那件蠢事……
如今我们在广大的树海里徘徊着寻找葬身之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地步都是因为我打了一通电话给母亲。我在东京和母亲大吵一架之后离家出走,但我还是想对她说声抱歉,也想告诉她,我和小雪会过得很幸福的,请她放心。
啊啊,我不该打这通电话的。
趁小雪去洗澡,我拨了电话回东京,母亲仿佛一直守在电话旁似地立刻接了起来。
“妈,对不起。”
“小淳你在哪里?”
“我不能说,不过我们两个会好好活下去的,你不必担心。”
“我求求你,快点回来吧。”
“妈,我们决定结婚了。”
“不行,你们绝对不能结婚!”母亲大喊。
这时我开始后悔不该打这通电话。
“我要挂电话了。妈,再见了,请原谅我这个不孝子吧。”
“小淳,不行啊——小雪是恶魔,你不能做出遭天谴的事呀!”
接着母亲说出了一个可恨的秘密,我很想挂电话,话筒却宛如以瞬间黏着剂黏住似地离不开我的手。
“所以听妈的话,赶快回家,现在马上回家来。你应该懂妈的意思啊,小淳……”
我挂下电话的同时,洗好澡的小雪进房来。
“你打给谁?”
“没有。”我含糊带过。
小雪刚洗完澡的身上散发着女性的诱人香味,平常这股香味肯定会挑起我的情欲,然而此时却成了令我作呕的味道。
“你脸色很苍白耶。”
“我不大舒服。”
“还好吗?我去帮你拿药来吧?”
“不用了,别管我。”
我的脑子里有一道漩涡正翻天覆地旋转着,我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愕。
“你好怪哦。”小雪走近我,“暧,我有话要告诉你,很重要的事。”
“明天再说吧。我很累,先睡了。”
我仿佛患了热病全身不停地颜抖,所有事物看起来都很肮脏,只不过这比起接下来传入我耳中的消息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小雪说的话仿佛七级地震向我袭来。
“你、你……说什么……?”
“我说啊,我好像怀孕了。”
我们走出旅馆后门朝树海走去,一路上两人完全没有对话,若从森林的空旷处回头望,应该看得见西湖的全景吧。
但湖南岸这边看不到富士倒影,昨天还希望一切过往都能如倒影般颠倒过来,没想到天不从人愿,当前我们面对的状况根本是糟到谷底。
被诅咒的两人……。我与小雪正迈向死亡之途,为了从这个世上抹杀这可恨的生命。
我没告诉小雪此行的目的,但她似乎隐约察觉了,然而她仍是默默地跟在我后头。
呼吸愈来愈喘,站在小丘上所看见的树海令人不寒而栗,那片森林仿佛顽强地排拒外人侵入,只要踏进一步,我们将瞬间被名为“黑暗”的巨大胃脏吞没、消化、尸骨无存。
“也不错啊,这种结局很适合我们。”
听到我的自言自语,小雪问:“什么‘结局’?”
“嗯,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哥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告诉我好吗?”
“嗯,要去一个很棒的地方。”
我嘴上这么说,其实我正在物色葬身之地,什么样的地方最适合结局呢?没实际看到我也说不上来。
我们来到一处空地,这里共有六条岔路,该走那一条?我采取童年常用的方法,挑了最右边的路,那条路比健行步道要窄一些,却不见任何健行游客的身影。
茂密的针叶树林只有那儿开了个缺口 ,树下的杂草被野生动物踏出一条小径。
来,过来吧,别怕。
我仿佛听见风在我耳边低语,一如童年读过的《小红帽》,大野狼正对着小红帽频频招手,那是一篇没有结局的《小红帽》。
——来啊,快过来呀!
树叶间原本透出些许阳光,但走没多久,茂密的枝叶便布满整个上空,大白天的树海里已成了黑暗世界,但这条野生动物行走的小径依旧笔直地往前延伸,究竟通往哪里呢?或许正是阴曹地府的入口吧?
“哥哥,我们要去……”
小雪又忍不住问了出口 ,我只是一径沉默不停地往前走。林中偶或传来野鸟畏惧入侵者振翅飞去的声响,或是草丛里小动物逃走的声响,我们已经失去了方向感,想回头也回不去了,这时眼前出现了一处圆形空地。
我看到一株倒下的树很适合坐下休息,于是我坐了下来,气喘吁吁的小雪也坐到我身旁,一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到了。就是这里。”
小雪看到我眼里闪着不寻常的光芒,脸色倏地变得苍白。
“哥哥,这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有幸福啊,这里能让我们解脱世间所有苦痛。”我抬头看向天空,苍郁树木围出的圆形上空宛如黄泉的入口 ,“我们要在这里忏悔。”
“忏悔?”
“我俩罪孽深重的灵魂啊,请安祥地上天堂……,不,下到地狱去吧!”
“哥哥,你干嘛装神弄鬼的。”小雪抚着肚子说:“我想回去了,肚子好痛。”
“随你便,不过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包围这块圆形空地的树木几乎是以等间距丛生,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走来的了,眼前的出口有无数个选择,但不管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太过分了,哥哥,你疯了呀!”小雪哭丧着脸。
“没错,我是疯了,你现在才发现吗?”
我发出尖锐的笑声,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放声大笑吧,小雪终于哭了出来。
“哥哥,我好怕……”
仿佛配合她的哭声,天空霎时乌云密布,远远的山头响起了雷鸣。
“快下雨了,走吧,我们得找个地方躲雨。”
西湖这一带是熔岩台地,到处都有洞窟、石灰岩洞和蝙蝠洞,这附近一定也有洞穴。
“死心吧,逃不出去的。”
枯草后方暗处有一个洞穴,洞口大小刚好容一人通过,我趴在地上往里面看,洞穴似乎相当深,我紧紧抓住小雪的手。
眼看着雾气从林木间涌出,明亮的天空瞬间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