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崎润一多少明白小雪为什么不希望他继续深入撰写小松原淳的传记,因为《小松原淳的肖像》进行到最近,内容开始出现小雪豪放不羁的言行举止。
但换个角度想,这些采访内容应该包含不少小淳前女友桑野小百合的主观看法,所以得打点折扣。当时小雪才二十四岁,年轻又貌美,当然不可能毫无男性经验,只不过这种事在理智上能理解,但对方是与自己有亲密关系的人,还是很难想得开。
自从上次和小雪起冲突之后,岛崎每两天就跑一次小雪的公寓,但她门锁得紧紧的不肯开门见人。她应该在家的,从一楼仰望她家窗户,有时会看到窗帘微微晃动,小雪应该知道岛崎来找她。岛崎心想,现在只能等她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了。
至于对付地下室那个“异人”,岛崎也打算静观其变,只要自己没动作,对方应该也不会出手。再者,岛崎白天工作时那家伙应该不会跑进他的住处乱看乱翻,房门也一直是上锁的,不必担心他从背后袭击。
盂兰盆节连续假期,八月十四日这一天,岛崎仍在小松原公馆挥汗工作,不知何时天都黑了。 一方面是因为截稿日期迫近,另一方面由于传记进入小淳人生纪录的后半部,小淳失踪的来龙去脉即将揭晓,岛崎迫切地想知道下文,于是不知不觉花了许多时间调查档案。岛崎很想知道小淳和小雪的关系演变;以及小淳为了成为专业作家,后续接受了什么样的训练与考验。
即使之后的故事发展可能让岛崎不大好受,他仍必须调査下去。
岛崎从文字处理机抽出磁盘片,将关系人的联络名单收进提包,这时小松原妙子也刚好回到家。已经过七点半了。
“哦,您好认眞呀,还顺利吗?”
妙子穿着凉爽的水珠花样连身裙,尽管她已年过五十,穿起时髦的衣服却不会不搭调,应该是因为她的工作型态吧。妙子似乎喝了点酒,心情很不错,岛崎总觉得这一个月来她好像年轻许多,和当初岛崎接受委托时的憔悴容颜大不相同,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她变年轻了。
“这个月底,传记大致的样貌就会出来了,我想内容您一定会满意的。”
“是吗?我很期待呢。”
“交给我您请放心。”
岛崎嘴上这么说,其寳他不大确定妙子会不会满意。
“岛崎先生,您今天有空吗?方便的话想请您喝杯酒。”妙子难得开口邀他。
“嗯,可是……”
“我好像还不曾和您私底下聊过吧?您每天这么辛苦,其实我一直在想应该要慰劳一下才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陪您喝一点吧。”
岛崎拿着提包跟在妙子身后。不知道妙子今天怎么会心血来潮请他喝酒,不过岛崎撰写小松原淳的传记至今,一直没正式采访最了解主人翁的妙子,他心想一定要把握这次机会,于是他偷偷按下提包里小型卡式录音机的录音键。
岛崎跟着妙子来到一楼会客室,他初次来到这栋公馆也是被带进这里。
“您想喝点什么?威士忌还是……?”妙子打开收藏洋酒的柜子。
“我来一杯威士忌加冰块好了,麻烦您。”
妙子点点头,拿出还剩半瓶的格兰菲迪绿瓶倒了一杯给岛崎。两人隔着桌子坐了下来,妙子直盯着岛崎看。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完全无法窥知她内心的想法,反倒是岛崎觉得自己像被脱个精光似地让人上下打量,浑身不自在。
“写到哪里了?”妙子问。
“目前写到小淳大学休学的阶段。”
“已经写到那里了?很快嘛。”
妙子很满意地笑了,接着深深地靠进椅背,将酒杯端到嘴边。
“我想再次向夫人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呢?”
“目前传记的内容,对于小淳而言不完全是正面的,不知道夫人是否能接受?”
“不完全是正面?”妙子凑向前,微微睁大她那双眼皮的眼睛。
“嗯,小淳从出生到失踪,他的身边发生了太多事件,但我总觉得那些事件的起因都在小淳,好比几件命案或是失踪案件……”
“那些事件都是偶然吧,您不必在意。”
“可是读者不一定会这么认为。”
“我说过好几遍了,这本传记是非卖品,不必担心世人的目光,纯粹是为我个人的回忆做纪录,您就放手继续写吧。”
“也就是说,这是一本私藏?”
“是啊,只印一本,还会贴上金箔豪华装订,我不在乎花多少钱。您看,那儿不是有一张小淳的照片吗?那是小淳失踪之后我放上去的,我已经想好要将传记摆在照片旁呢。”
壁炉上方有一个相框放了小淳年幼时期的照片,那对神经质的眼睛正盯着岛崎。
“小淳。”
妙子仿佛和活生生的人说话似地对着照片喊了小淳的名字,隔壁房间突然传出咯噔一声,简直像在回应妙子。
“有人在隔壁吗?”岛崎指着隔壁房间。
“没人啊,是静江弄出的声音吧。您看。”
这时有人敲了门,进来的是宫野静江,她手上的银托盘丰盛地摆了三明治、烤牛肉和水果。
“谢谢,今天没什么事了,你先下班吧。”
宫野静江深深一鞠躬便离开会客室,但她离去的脚步声并非走向隔壁房间而是厨房。
“夫人……”岛崎说出他一直很在意的一件事,“我想请教一下,让司先生失踪之后,你有没有任何他的消息呢?”
“没有,完全没有。”妙子神情疲惫地摇摇头,“他一直没回来。这人也眞是的,到底上哪儿去了呢?”妙子的语气仿佛在聊别人的事。
岛崎望着墙上的书法字问道:
“那是您先生的书法吧,请问那个字是‘知’还是‘和’呢?”
“应该是‘知’吧,因为他的求知欲很强,像《源氏物语》那种古书,他不用査古语辞典就看得懂呢。”
“这样啊。不过这字体相当特殊呢。”
“他是无师自通的,那是他自己独树一格的书法字。”
“相当具有震撼力,仿佛正要从画框里飞出来似的。”
“我先生如果听到您的称赞一定很高兴。”
妙子杯里的冰块融解,发出清凉的声响。
“您先生是在小淳高三时失踪的,所以算起来也差不多十年了?”
“是啊,我先生就是从那扇窗出去的。”妙子转头望着阳台说道。
“这扇窗吗?”
会客室的窗户开得大大的,窗帘宛如活的生物般随风摆动,现在是盛夏,外头吹进来的风却凉飕飕的。
“嗯,这扇窗之所以一直开着就是为了让他随时能回来。要是窗子锁住了,他应该很不方便出入吧。”
“可是门户开着不是很危险吗?”
“没问题的,有次郎在呀。”
这时,狗儿像在应和她似地出声低吼。
“咦?会不会是他回来了?”妙子起身打开窗帘。
岛崎的脑海突然浮现地下室那个“异人”。
“对喔,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妙子歇斯底里地笑了笑拉上窗帘,岛崎不禁全身寒毛直竖。
“那么,我先失礼了。”岛崎拿着提包朝大门走去。
“咦?要回去了吗?”
身后传来妙子的声音。
一过晚上九点,六义园这一带变得相当安静,只有偶尔传出车辆呼啸而过的声响,旋即回复寂静。
六义园高高的砖墙旁,街灯一盏盏矗立,夜里有些雾气,街灯周围洒下朦胧的光,如果突然拉一个毫不知情的人来这里对他说这是伦敦的监狱围墙,他大概也会相信吧。
突如其来的夜雾之中,岛崎打着哆嗦快步走向车站,然而不管走多久,六义园的围墙仿佛永无止境,一路通往黄泉之国……
岛崎会觉得冷不完全是因为这场雾,刚才听到小松原妙子的那席话也有不少影响。
他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在这附近发生的连续女童命案,这一带的样貌其实没什么改变,时光仿佛从那时便暂停了,如果现在黑暗中突然冒出连续杀人魔也不奇怪吧……
“不可能啦。”他自言自语。
背后传来脚步声。在这当头出现这种音效也太妙了吧,如果背后那个人是杀人魔,他一定很懂恐吓的要领。
岛崎回头张望,能见度只有十公尺左右,再过去只见乳白色雾气的微粒在街灯下缓缓流动 。
是多心吗?岛崎再次踏出步子,前方突然出现一名男子牵着一只大型犬,就像《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样。岛崎吓了一跳让出路,男子慢跑经过他身旁,狗儿则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味望着前方边吐气边拉着主人往前跑。
慢跑男子消失在雾中,岛崎听到那只狗发出低吼。
“嘘!安静!”男子制止了狗,还对着某人道歉:“对不起啊。”但岛崎听不见被道歉的人是否说了什么。
岛崎走到围墙尽头之后向左转,左侧仍是一道长长的围墙。在白天这里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但现在雾这么浓,搞不好会有人突然冲出来随机伤害路人呢。
前方突然出现脚踏车发着光的头灯,原来是巡警,他只瞄了岛崎一眼便骑走了。
看到巡警让他安心多了,于是他放慢了步伐,正走过闭园的六义运动公园前方,突然觉得背后有人,岛崎一转头,后脑勺当场狠狠吃了一记,他失去意识之前似乎闻到一股尸臭味。意识逐渐远去,他却觉得自己仿佛从遥远遥远的过去重回现在……
“喂!振作点。”
身体剧烈地摇晃,意识慢慢恢复,眼前出现的是刚才那名巡警。
“你怎么了?”
岛崎摇摇头睁开眼睛。
“咦?我怎么会……”
警察弯下腰看着他。
“你昏倒在这里啊,怎么搞的?”
“嗯……有人突然从后面敲了我的头……”
岛崎的提包就在身旁。
“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
岛崎打开提包确认,钱包还在,访问名单和记事本也都在。
“既然东西都还在,歹徒的目的应该不是钱吧。”
一看手表,快九点半了,这么说自己离开小松原家没多久,昏过去也只是一下子的事。应该是那家伙吧,被狗吠的那个人。
岛崎慢慢站起来,看样子只有头上肿了个包,没什么大碍。
岛崎先去一趟本乡路和不忍路交叉口的派出所,塡完一些表格,警察先生好心地说要安排他上医院,岛崎客气地谢绝之后便离开了派出所。
到了驹込车站,岛崎又回头看广看,然而那道始终死缠不放、令背脊刺痒不已的视线已经消失了。
岛崎坐上山手线电车,开始觉得头痛欲裂,也愈来愈想吐。他在大冢转乘东京都电车,到了东池袋四丁目下车,站台上不见其他乘客,岛崎扶着站台栏杆吐了,喉咙被胃酸呛到,他激烈地咳着。
雾已散去,岛崎在沾满露水的杂草上抹了抹手,起身往住处走去。脑袋昏沉沉的,岛崎走进家门之后再次检査提包。
从小松原家带回来的磁盘片和录音带都不见了。原来如此,跟踪岛崎的人目的是他身上的磁盘片,之所以不再跟踪是因为目的已达成。警察还在的时候自己竟然没发现磁盘片不见了,眞是个大笨蛋!
现在马上联络警方……
不,冷静一点,磁盘片应该复制过了。岛崎看了一下文字处理机的软盘槽,里面果然插着磁盘片。
他打开文字处理机电源叫出档案,撰写至今的部分都好好保存着。
磁盘片被偷当然很令人火大,还好这段日子的辛苦工作没有百忙一场,岛崎松了一大口气,看来袭击他的人并不知道磁盘片能够轻易复制。
只不过,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偷岛崎的磁盘片和录音带?当然那个人一定是想看岛崎写的内容,但知道了内容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