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崎润一在文京区千石一间名叫“露比”的咖啡店采访小淳从前的同班同学矢吹大介,访问结束后,他往巢鸭车站走去。
矢吹的谈话内容的确很有意思,但更令岛崎在意的是那名抢先一步前来采访的妇人。
岛崎装作轻描淡写地问矢吹关于那名妇人的事,得到的回答只有妇人大概五十岁,好像没化妆,反倒是矢吹一脸很感兴趣地问岛崎和那个妇人是什么关系?岛崎只好随口回说妇人是一起调查小松原淳资料的同仁。再问下去怕对方起疑,岛崎也就没再追问了。
到底是谁老抢在他前头采访?做这些事能得到什么好处?他不过是要替一名当不成小说家的可悲男子写传记啊。
“难道是那家伙……?”
突然,岛崎脑海浮现某一号人物,他本来觉得不大可能,但若这些行为眞的出自那人之手,一切都说得通了。太丢人了,难道自己就那么不値得信任?为什么不能让他凭一己之力完成这项工作呢?
一股无处发泄的愤怒在岛崎内心翻搅。
那天是阴天,却非常闷热,岛崎步出吹着舒适冷气的咖啡店来到满是尘埃的室外,整个人又烦又热,思绪乱成一团,他不禁叹了口气,又吸进含有汽车废气的汗浊空气。白山路的交通量实在惊人,车子的引擎声,急躁的驾驶人所按的喇叭声……,这一带的居民还眞能忍受噪音啊。
隔着白山路,对面就是本驹込了。小松原家离这里很近,岛崎今天却没打算过去。
那一夜之后,他没再见到小雪,想见面却见不到,岛崎相信小雪内心也是一样煎熬,但今天再去打扰也只是徒增痛苦,他决定直接回住处汇整一下采访结果。
岛崎边走边盘算先绕道去澡堂泡个澡再开始工作,没想到刚转进公寓前的小巷,公寓门口站着一名五十多岁形迹可疑的男士 。
男士身穿短袖衬衫,正在看一本周刊,一察觉岛崎靠近便缓缓抬起头。
“老爸……”岛崎一脸困惑,“怎么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啊,回来啦?等你好久了。”
父亲岛崎贤作似乎在酷暑中站了好一会儿,衬衫腋下都汗湿了,只见他一脸不悦调松领带,还神经质地抚了抚头上稀薄的头发。在大型电机公司担任董事的父亲竟然在非假日的这种时间独自来到他的住处,岛崎环视四周,不见轿车等着父亲,而父亲的神情也不像是顺道过来打招呼,难道有什么要事要谈?
“你就住这种地方?”
贤作仿佛看着脏东西似地瞥了一眼这栋二层楼公寓,当场皱起眉头。
“嗯,是啊……”
岛崎支支吾吾的,这时公寓一楼走出两名中国人住户,岛崎和贤作让出通道,只见两名男子大声说着中国话一面往大马路走去。
“这里不好说话,要到我家坐一下吗?”
“啊,好吧。”
贤作移动略显肥胖的身躯跟着岛崎来到二楼最边间的租屋,一开门,混杂汗臭的温热空气立即包围两人,父亲顿时皱起眉头,岛崎没看漏他的神情变化。进到屋里,岛崎把又扁又旧的坐垫翻了个面请贤作坐上,接着打开电风扇,但风扇只是搅动温热空气,还连带吹起了灰尘。
岛崎倒了白开水正要递给贤作,贤作开口了。
“好了好了,不用了,你给我坐下来。”
贤作那因为打高尔夫球而晒黑的手指着破旧的榻榻米,岛崎依言坐了下来看着父亲,在盘腿而坐的父亲面前规规矩矩地跪坐,岛崎不禁想起自己老是因为成绩不佳而被父亲责备的少年时代。唉,当时眞是不长进啊。
“你今年几岁了?”
“三十二。”
“如何?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父亲想说些什么岛崎大概都知道——“你过着这种不象话的生活,难道不觉得丢人吗?”这些话不用说出口也猜得出来。
“嗯,我是很满意啊。”
至少比待在老家好多了。
窗户下方,东京都电车鸣着笛呼啸而过,屋子微微震动,玻璃窗却喀哒喀哒发出相当大的声响。
“我看不可能吧。”
“什么意思?”
“你应该很厌烦这样的生活了吧,如何?我说中了吧?你就坦白说吧,我和你妈妈都很担心你啊。”
父亲那一厢情愿的说教又要开始了,总是如此。母亲先不谈,岛崎实在很厌恶父亲带着怜悯的视线。父亲是毕业于东大工学院的菁英,大儿子的他却毕业于二流私立大学文学院,毕业后没出社会工作,一心想成为小说家,至今仍过着浮萍般的不安定生活。
“你身为岛崎家的长男……”
实在不想在这种地方听到贤作那番大道理。
“不要说了,爸要讲的话我都知道了。”
“既然都知道,就赶快搬离这种地方规矩地过生活!”
“规矩?我现在的生活不就是规规矩矩的吗?我也是很正经地在过活啊。我和爸的价値观差太多了,您就饶了我吧。”岛崎忍不住口气重了点,“别再管我了好吗。”
父亲沉默了, 一脸尴尬地移开视线,恰巧看到一张岛崎贴在书桌前的纸张,那是长篇小说新人奖投稿简章的复印件,上面写着“必胜”两字,可笑的是,岛崎的生活现状就是这副德行,所以他尤其不想让父亲看到那张纸。
“你得过新人奖,我也觉得很了不起,而且你还得了两次奖,背后想必付出很多苦心。你确实很有才华,一定是遗传到你妈妈吧,你妈妈和我结婚前其实也写过小说,听说她读女子大学的时候就得过论文比赛大奖,还提名过某项新人奖呢。”
父亲舔了一下唇。岛崎心想,上次和父亲见面是多久前的事了?两年?不,三年了吧?父亲原本就稀少的头发秃得更厉害,他老了很多,应该快过六十大寿了。
“可是啊,能够功成名就的小说家少之又少。大家都说新人多如牛毛,如果得的是芥川奖或直木奖又另当别论,只是得了个杂志新人奖,你不觉得前途很令人担心吗?”
父亲似乎对于立志当小说家的人的坎珂历程知之甚详。
“判断一部小说好坏的是读者,过不了多久,我一定成名给您看。”
“还要多久?”
“嗯,这就……”
其实自己也说不准,这种事怎么说得准呢?岛崎的手指无意识地沿着榻榻米磨损的边缘画着。
“有个工作满适合你的,如何?有没有意愿试试看?”父亲倾身向前。
“……”
“我朋友正在找公司内部报刊的编辑,你对出版还满熟悉的,应该很适合。”
“当编辑吗?”
“嗯,收入保证比作家好,而旦那家公司营运稳定,不用担心。”
“您要我去那里工作?”
“是啊,薪水和工作条件都不错,等你事业稳定下来,也可以讨个老婆回老家来住啊。”
父亲是在暗示他不要让岛崎家蒙羞。
“如果我说不呢?”岛崎迎面看着父亲。
父亲的脸颊眼看着逐渐涨红。
“什么意思?”
“就是我拒绝的意思。我不打算放弃自己的梦想,我也有自信养得活自己。”
父亲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现在都做些什么事?不写小说了吗?”
“目前暂时在当影子作家。”
“影子作家?就是替公司老板代笔写一些自传什么的吧?”
“嗯。”
“哦……我也正想找人帮我写呢。”父亲坏心眼地撇着嘴说:“如何?有没有意愿帮我写啊?”
“您是在讽刺我吗?影子作家也是很了不起的职业啊。”
“不不,我不是要挖苦你。”父亲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向窗边,将半掩的窗户整个打开,从口袋拿出香烟点了火,“我再说一次,要改变心意就趁现在了。”
“不了,我不打算改变心意。”岛崎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吧,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父亲猛地呼出一 口烟,岛崎在父亲身后看着他的这些举动。父亲像暴君,总是一味强迫他做这做那,上了年纪之后硬脾气还是没变;弟弟舂树则完全是父亲理想中百分之百的好儿子,脑筋又好,东大法学院毕业后顺遂地走上高级官僚的仕途。
“最近总觉得我们家好像变得四分五裂的,你妈学校没课的时候老是跑出去旅行,成天不在家。唉,怎么会这样。”父亲突然一脸寂寥地说道。
“是因为婆媳同住有些摩擦吧?”
“多少有争吵吧,可是阳子刚生完孩子,现在人在娘家啊。”
“哦,春树他们有小孩了?”
有孩子又不是什么値得诧异的事,事实上岛崎心里也没有任何感慨。
“是男孩子。”
“是吗,眞是太好了,请代我恭喜春树。”
“我会转告他的。那么我也该走了,不好意思打扰了。”
话声刚落,岛崎听懂父亲言下之意是断绝父子关系了。然而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呃!”的一声,口中香烟掉落窗户下方。该不会身体不舒服吧?岛崎慌忙起身察看。
“没、没事,不要紧的。”原本望着窗外的父亲回头看岛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老了,只是这么回事。突然头昏眼花啊。”
父亲挥了挥手离开了。岛崎从窗户往下看,父亲的香烟掉在一楼住户的洗衣机旁,还冒着烟,没多久父亲的身影便出现在公寓前方的路上,旋即消失在转角。
那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身影。
父亲离开之后,过了一阵子母亲葵打电话来。
“你爸今天是不是去你那儿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不知道是担心父亲还是人刚好在旅途中,好像是打公用电话,身后车辆往来隐约可闻。
“嗯,来过了。”
“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赶快给我结束这种不正经的工作,规规矩矩做事。哈……”他想爽朗地笑笑带过,笑声听起来却很空虚,“他还说我不肯的话就断绝父子关系。”
“断绝父子关系?他眞的这么说?”
“没有啦,他的说词比较委婉,不过差不多是这意思。”
“你眞的无所谓吗?”母亲很担心。
“那也无可奈何吧。”
“现在还来得及道歉,你看,老爸不是特地拨空跑去看你吗?以前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做呀。”
“可是就算是爸爸,也没有权利要我放弃梦想啊。”
“你们父子俩怎么都这么顽固。”母亲有些错愕,“不过不管你过什么样的生活,妈妈都希望你好好努力哦。”
“谢了,只有妈还站在我这边。”岛崎自嘲似地笑了。
“如果你现在的工作不做了想回家来,随时告诉我哦,我来和你老爸说情。”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工作还顺利吗?”
“嗯,我现在在替一个有钱人家少爷写类似传记的东西,全副精神都在工作上,很忙,也很充实。”
“这样啊,只要你做得起劲就好了。”母亲似乎觉得很安慰。
“对了,听说舂树他们有小孩了。”
“是啊,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喔。”
“后继有人眞是太好了,岛崎家的事只要交给舂树就放心了。”
母亲没有回应这句话。
“我啊,就只担心你。”
“妈你就是爱瞎操心,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你是晚辈,讲话不要那么刻薄。”
你一言我一语的,母亲的牢騒恐怕没完没了。
“妈,听说你最近常出门啊?”
为了避开烦人的牢骚,岛崎巧妙地转换话题。
“你怎么知道?”
“爸讲的啊,他说妈老是不在家。”
“你老妈有时也想要散散心嘛。”
“嗯,说得也是。”他半挖苦地说道:“和媳妇处得来吗?”
“嗯,我跟阳子处得还不错呀……”总觉得母亲似乎不想让他担心,“你啊,也赶快结婚就好了……”
唉,母亲又开始发牢騒了,岛崎一方面觉得郁闷,一方面想起了小雪。
“妈,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和她结婚。”
“眞的吗?”母亲的语气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现在讲这些还太早,反正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我想老妈一定会喜欢她的。”
谈话当中,岛崎发觉小松原雪在他内心占的分量愈来愈大。母亲一直追问对方是什么样的女孩,岛崎随便敷衍几句便把电话挂了。
郁闷无比的情绪沉在心底,岛崎为了转换心情,出门散步到池袋车站,然后随便找了一间廉价酒馆喝闷酒。
小雪。小雪、小雪…… 。岛崎一边喝着酒,心里想的全是她。
然而如同他告诉母亲的,即使他眞的打算娶小雪, 两人之间有太多的障碍:对方可是珠宝商的掌上明珠,而岛崎父亲即使是大公司的董事,父子已经断绝关系,男女双方完全门不当户不对。除非岛崎能成为成功的小说家,否则是无法堂堂正正地向对方求婚的。可是……
岛崎想起那天晚上双手抱着小雪的触感,不由得盯着自己的手掌瞧。酒馆老板在吧台里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岛崎喝醉之后直接去了澡堂,将黏附在全身的臭汗洗掉回到公寓,他决定趁记忆还鲜明,赶快整理咖啡店老板矢吹大介的采访内容。岛崎拿出采访笔记,打开文字处理机的电源。
小松原淳的肖像 7(续篇)
●矢吹大介(白山学园中学同班同学,现为咖啡店老板,二十八岁)
小松原淳平常再怎么不念书,成绩也一直是第一名,然而一升上三年级,从关西一所私立明星中学转来一名优秀的转学生,从此小松原的成绩落到了第二名。
转学生名叫高见翔太,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又高又帅。小松原也是美男子,却有点洋人味,而高见是属于典型的日本帅哥,如果以前一阵子的流行话来形容,小松原应该算是所谓的“洋风脸”,而高见就是“和风脸”吧。
小松原从二年级就一直是学生会会长,可是并不是他自己想待在那个位子,而是他那担任家长会副会长的母亲不断鼓励,他才勉为其难接下来的,其实他的个性应该比较接近埋头在自己兴趣里的“御宅族”吧。
另一方面,高见不但成绩好,又是性格开朗的阳光少年,很快就赢得女同学的欢心,原本敬畏小松原的男同学也纷纷转而崇拜高见,小松原心里一定不大痛快吧,因为他的天下被这个关西来的外地人硬生生夺走了。
小松原对运动原本就不在行,体育课多半在一旁观看,止因如此,我想他对于运动全能的高见更是反感吧,总觉得小松原的个性似乎又更阴郁了。
偏偏这两人又编到同一班,这一点或许就是那件事的远因。
那件事该说是案件还是意外呢?至今仍是个谜。
事情发生在秋季运动会的时候:高见代表我们班参加一百公尺短跑、一千五百公尺长跑和四百公尺接力赛,非常活跃。“高见同学——!”女同学热烈地为他加油欢呼,现场好不热闹。
小松原以感冒为由没参加运动会,只见他独自坐在班上的休息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所有竞赛项目结束之后,小松原以学生会会长身分站上司令台高声念出成绩优异的高见翔太的名字,想必他内心一定感到很屈辱。因为我很清楚他的个性,很能理解他内心的痛苦。
下午四点左右,运动会顺利结束了,学生们和与会家长回去之后,工作人员便开始收拾,当然也包括了我、小松原和高见大概十五个人留下来整理会场,收拾到五点左右才全部结束。
因为我和小松原回家同路,我们一起搭上开往巢鸭的巴士 。在车上,我们碰巧看到车窗外走在人行道上的高见,我向他挥手,但他好像没注意到。
“那家伙就住这附近。”小松原突然低声说:“他家好像就在白山神社后面。”
“你还眞清楚啊。”
“我详细调查过那家伙。”小松原别有含意地微笑着,“他爸爸是公务员,因为调职搬来这里,家里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妈妈本来在当老师,已经返休了。”
小松原的调査方式似乎有点异常。
“你呀,其实很在意他吧。”
“嗯,因为是竞争对手嘛。”
“可是你却很少和他说话?”
“因为我不喜欢那家伙,没必要和看不顺眼的人讲话吧。”
“高见其实不坏呀,他个性开朗又没心机,很容易聊开的。”
“你不要被他骗了,那家伙心眼坏得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高见讲成那样。小松原虽然成绩落到第二名,还是很优秀啊,我倒是觉得他不必那么在意对方。
“摔倒!摔倒!”
就在那时,小松原突然闭上眼,嘴里念咒似地喃喃低语。巴士刚好靠站,两名老婆婆要上车所以稍微停久了点,这时原本落在巴士后面的高见便追了上来,他一身运动服,单肩背着黄色小背包,专注地往前走。
而在他后方约十公尺的地方,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帽子戴得低低的,还有一位婆婆手里提着购物袋,人行道上只有这三人。
眼看高见即将通过巴士站牌旁,小松原像要施展忍术似地交叉双手大喊一声“喝!摔倒!”车上大概有六、七名乘客各自分散坐着,听到小松原的叫声,大家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全都抬起头来。
这时刚好高见走到站牌旁,或许是听到小松原的叫声吧,他也抬起了头,没想到他竟然眞的摔倒了,“碰!”地摔了好大一声连车上都听得到,高见嘴里一边骂着:“他妈的!”一边看着脚下,铺了柏油的人行道上有一颗弹珠大小的石头,他好像就是绊倒到那颗石头跌跤的,高见想检起石头,一抬头才注意到巴士里的我们,被我们看到难堪的一幕,他只好一脸难为情地笑了笑。
“嗨!”我举起手打了招呼,小松原却是完全不理不睬,一径看着前方。没多久巴士开动了,高见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后方,小松原僵硬的表情才渐渐有了笑容。
“怎么样,刚刚你见识到了吧。”小松原一脸得意。
“不是吧,高见是因为看到巴士 , 一个不留神才绊到石头啊。”
“不,是我的咒语奏效了。”
我是不大相信咒术或超自然现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高见很明显是因为走路没看路才会摔倒。
“讲了你可能不相信,其实我一直在练习黑魔法呢。”小松原嘴边浮现狂妄的笑。
“黑魔法?那是什么玩意儿?”
“是一种咒术,我最近正在练习。”
“骗人,哪有什么咒术。”
“信不信随你。”小松原倒是自信满满。
“少胡说八道了。”
“你还眞顽固。不然我们来打个赌吧?”
我有不好的预感,便问他:“赌什么?”
“我来施咒术,如果咒术奏效就是我赢了,没效就是你羸。怎么样?”
“好。我赌。”
被这么挑衅还不接招就不是男子汉了。我在千石下车,把小松原带到我家咖啡店去,因为我不想让他在他家施咒术,总觉得在我们店里比较好。小松原本来不愿意,我就取笑他的咒术也太半吊子了吧,难道一定要挑场所才能下咒不成,他才勉为其难地跟来。
当时咖啡店是我老爸在经营,他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时我带小松原回家,我老爸可是开心得不得了。
“哎呀,原来是小松原家的少爷啊!欢迎欢迎,我们家那个低能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老爸眞的是很亲切地招待他,还煮了最自豪的炭火烘焙咖啡给坐在吧抬的我们喝。后来老爸忙着招呼上门的顾客,我便对小松原说:“来,可以开始了吧。”
“好啊,下咒的对象可以由我决定吧?”他提出要求。
“嗯,可以啊,不过找和我们有关系的人比较好,要让我大吃一惊的。”我觉得好玩,也开始煽风点火。
“没问题,就如你的愿吧。”
小松原闭上眼睛仿佛集中全部精神,看他那样子我也不敢出声叫他,接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周围开始笼罩一股类似妖气的东西,过一会儿他睁开眼恍惚地凝视着远方。
“好,搞定了。”小松原说完这句话,一 口气喝光杯里的水。
“你下了什么咒?”
“让我能够重回第一名。”
“什么意思?”
“就是取回全年级第一名的宝座啊。”
“什么嘛,眞无聊,你只要努力念书不就成了,何必用到咒术!而且你这个咒术还要很久以后才看得到结果吧。”
“没那回事,结果很快就出炉了。”
“什么时候?”
我心想怎么可能,因为期末考或学力测验都是很久以后的事。
“明天就知道了。”
“明天?那么快?”
“嗯,我很确定。刚才我已经下咒,错不了的。”
小松原一派轻松,我只觉得他在吹牛。他就算想回到第一名,前面可是有高见翔太这个大敌挡着呢。
“怎么可能,除非高见死了,否则绝对……”
我话说出口 ,才发现自己说了多么恐怖的事。小松原只是得意地笑着,当然他并不是出于赞同而笑,但在我感觉就是那样,因为他脸上的笑容实在是让我打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少来了。你、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本想一笑置之,痰却哽在喉头,弄得我要笑不笑的。
“随你怎么解释,反正我应该会重回第一名宝座。”
说完小松原又闭上眼喃喃念着咒语。小松原回去之后,我老爸说:“这位小松原同学相当怪啊。”但我只觉得他完全疯了。
那个晚上我一直想着小松原的诅咒,即使我内心一再说服自己绝不可能发生那种荒唐事,但一闭上眼,小松原那阴森的脸便浮现眼前,我根本睡不着。
隔天我睡眼惺忪地上学,一到学校就发现教室的气氛不对劲,同学三五成群不安地低声讨论,我挤进一群女同学的小圈圈里问她们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支支吾吾的,我只知道出了事,一再追问之下才晓得有谣言说高见翔太死了。
“怎、怎么可能!”
我几乎是一边大叫一边寻找小松原,可是当时他还没到校。不可能—那个咒术怎么可能是眞的!
我刚开始还想,该不会是小松原亲自动手杀人吧,不然我实在搞不懂高见怎么会突然死掉。
小松原在第一堂课快开始的时候才悄悄进教室,神情很平常,他把书包放到桌上,平静地翻开课本。他的座位在我斜后方,我回头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却装作没看到继续读着课本。
班导长谷川老师脸色苍白地进教室来,要我们暂时自习便离开了,班上同学都瞄了一眼高见空荡荡的座位,大家议论纷纷提出各种猜测。
后来在第一堂快下课的时候,长谷川老师回到教室,神情严肃地告诉大家有重大事情要宣布。
“我必须告诉大家一件沉痛的事。”
原本吵吵嚷嚷的教室突然变得静悄悄的,连呑口水的声音都听得到。
“是这样子的……昨天晚上……我们班的高见翔太同学过世了。”
即使谣言已经满天飞,听到老师正式宣布,全班还是一片哗然。
“请大家安静!”老师试图以手势安抚同学的騒动,“大家听我说。高见同学昨天运动会结束后一个人回家,他家在白山神社后面,所以平常都是穿过神社回家。我想大家应该知道,要到那间神社必须爬上大马路旁一道很高的阶梯,但是天黑之后那一带的行人很少,比较危险,他爸妈也常提醒他这一点,可是他昨天好像还是打算经过那里,因为是近路……”
由于老师一直没讲到重点,一名女同学站起来问道:“高见同学到底怎么了?”
“嗯……他好像从阶梯失足摔下来了。”
“咦!怎么会……”女同学抚胸悲痛地喊着。
“据说高见同学整个人倒栽葱倒在阶梯上,晚上七点左右,一名前去神社参拜的人发现了他,他摔下来的时候折断了颈骨,几乎是当场断气。”
听到老师的说明,许多女同学当场痛哭失声。
“老师。”这时小松原举手站了起来。
“什么事?小松原同学。”
“高见同学的死因是什么?是他杀?自杀?或纯粹是意外?”
这问题太露骨,我没料到他这么直接,不禁转过头看着他。
“因为没有目击证人,细节还不清楚。你们有没有谁放学的时候看到他?”老师反问大家。
小松原回答了:“我和矢吹同学在巴士上看到高见同学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样啊,那时候大概是几点呢?”
“我记得大概是五点十五分左右。”
小松原像要征得确认似地看着我,于是我也对老师点了点头。
“这样啊……”长谷川老师抱着胳臂瞪着空中。
“请问推测死亡时间是几点呢?”
小松原搬出了专门用语,的确是推理小说迷的提问方式。
“警方是说在五点到六点之间。”
“确定吗?”
“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不,没事……”
小松原朝我扬了扬眉毛,我很淸楚,他足在暗示我黑魔法的事,接着他一脸心满意足地——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坐回座位。
我脑中大概整理了一下前一天发生的事。我们大约五点十分离开学校,五分钟后,从巴士上看到还活着的高见翔太,五点半左右到达我家的咖啡店,我和小松原谈论有关咒术的事,小松原在六点半左右离去。换句话说,高见就是在小松原念咒语的时候从神社阶梯摔下身亡。这只是偶然吗?
我全身寒毛直竖,唯一让我安心的是,小松原并没有直接下手杀他,以时间来讲他是绝对不可能杀害高见的,因为我就能证明案发当时他并不在现场。
“住附近的人说大约五点半的时候听到阶梯那边传出惨叫。”长谷川老师沉痛地说:“另外还有人目击一名帽子戴得低低的、身材高大的男子,虽然还不确定他和这场意外是否有关联,不过听说那名男子当时一面吹着口哨一面走下阶梯。”
老师这段话让我想起一件事,那天傍晚确实有一名戴帽子的高大男子走在高见后方,而且男子的模样还与某人不谋而合——就是那个地下室的怪人。
“不、不可能的……”
我拚命甩头赶走那可怕的想法,却止不住全身颤抖。下课钟响起,我因恐惧而发出的呻吟就这么消失在钟声里。
●高见翔太告别式上,友人代表致悼辞
高见翔太同学,我谨代表全班同学在你的灵前致上最后的道别。
高见同学,运动神经特别优秀的你,却因为一场意外失去宝贵的生命,眞是令人无比痛心。我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么早就必须和你道别,这简直是一场噩梦,我们都感到深切的悲痛。
尽管你转学进来只有半年的时间,你以非凡的才华及熊熊烈火般的热情努力投入课业学习与体育活动,深得同学们的爱戴。
你只有十五岁啊!这么年轻就壮志未酬身先死,眞是太令人难过了。虽说人生无常,你的早逝竟是如此地令人悲痛惋惜。
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但珍惜友情的你留给大家的许多回忆将永远地深藏我们心中。永别了,高见翔太同学。我们深深地感谢你的珍贵友情,衷心祈祷你的冥福。请你放心地安息吧。
二年A班代表小松原淳
●长谷川新平(白山学园中学教师,五十一岁)
哦,那场意外是吧?我记得很清楚,那件事的确很离奇,警方一直找不到犯罪证据,最后只好当作意外结案了。
由于事发时间是晚上,地点在神社石阶,而且阶梯相当陡,很可能失足摔下,再加上他头部撞到的部位属于致命要害,就这么一命归天了,警方那边似乎也是这么判断。
您说会不会是有人把高见从阶梯推下去?嗯,这种事很难讲吧?
“一ˋㄖㄣˊ”?什么意思?
啊啊,您是指“外国人”吗?就是“被异人带走了……”的那个“异人”是吧?
意外当天有人在白山神社目击到一名可疑男子,不过目击证人是一位视力很差的老婆婆,也有可能是眼花看错,但除了她就没有其他目击证人了。
当时全班同学都参加了他的葬礼,由小松原淳代表致悼辞,我记得内容相当感人啊。
大家都觉得那么优秀的学生,实在是太可惜了,看到他父母悲痛的模样尤其令人鼻酸,他的家人一定对他抱着很大的期望吧。
咦?您想知道小松原淳的事?
他的确有点怪,不过眞是聪明,文笔又好,如果像他那样的人都无法成功,只能说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世上文笔好的大有人在,成功的关键恐怕在于能否写出有趣的故事吧。
这样差不多了吧?我还有课,先失礼了。如果您和小松原淳见到面,请代我向他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