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士奇冲出车门的时间是晚间二十一点零五分,一月十七日,星期天,静得只能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月凉如水,汪士奇的大衣下摆被远远甩在身后,鞋底撞击在广场的地面上,在他的脚下,无数马赛克瓷砖被镶嵌成巨大的螺旋纹样,鲜红与暗褐交织,回旋往复,据说只要绕着广场跑得够快,螺旋就会自己动起来。汪士奇顾不上这些,他奔跑着,像一颗燃烧的陨石划破木星表面的巨大旋涡,疯狂,急速,三二一。
汪士奇不信命,他只信自己,然而郑源的宿命论此刻却一遍遍回荡在他的耳边。自从出事之后那人就爱讲因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无尽的绝望感中稍作解脱。命中注定,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吗?茫茫宇宙之间,又是哪里的神在安排这些无尽的巧合呢?
郑源的实时位置最终静止的地点,是高通广场的雪松大厦。
原本应该紧锁的玻璃大门此刻不祥地敞开着,自动锁碎在地上,沾着点不易察觉的血。汪士奇掏出枪捏在手上,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地狼藉进了大堂。大灯没开,只有墙侧的应急灯照出一点昏暗的轮廓。他四处打望,最终视线落在正中,一米高的环形前台桌后面透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歪着头,不动,也不说话。他心里一慌,强撑着让自己走到跟前去,近了,更近了……他数着自己的步子,一直到面对面才发现那是个保安,地上还有一个,汪士奇伸手一摸,还好,都有呼吸,应该只是敲晕了。
他松了一口气,马上又加倍地不安起来。这栋楼统共二十层,好几百个房间,挨个找过去估计郑源都已经凉了。他必须赶快找到人,可是人会在哪儿呢?一个被张焕和徐雪松绑架的人,一个被害者的丈夫,一个报道过丑闻的记者,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带到连接十年前和十年后的,一切悲剧开始的地方?
巧合也许是一种混沌因果学,拥有肉眼不可见的内在关联。暴风眼中心的徐子倩结了一张网,哪怕她已经死了,他们也被牢牢地系在这斩不断的脉络纵横当中。想到这里,汪士奇心里隐隐拼凑出一个故事,关于绝望,复仇和同归于尽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需要男主角。他心里灵光一闪,冲向电梯,直奔十九楼。
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是徐子倩的办公室。
一片玫瑰花瓣划过郑源的脸旁。
夜风呼啸而过,像高速飞出的冰刀刺透脸上的皮肉,让人不自觉涌出生理性的泪水。这样的风里居然挟带着一瓣玫瑰。奇怪,现在还不到初春,她是如何早早地开了,又是如何脱离了花茎,自顾自飞到这里来的呢?半空中大概有个气旋,让那深红的花瓣去而复返,远远近近地盘旋着,仿佛一丝勾连的幽魂。这近乎迷幻的一刻让郑源着迷,他轻轻抬起了手探出去,还没等触到,背后抵着的金属一紧,一个声音响起来:“找死吗?别乱动。”
死?郑源牵动嘴角。事到如今,他最不怕的就是死。他在地府门口徘徊太久了,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狼来了太多次,他已经厌倦了。
只是在那之前,他还需要知道一件事。
郑源保持举着手的姿势,缓缓转过身来,直面身后的男人——四十出头,面目模糊,走在大街上不会被任何人注意的那种男人。他说:“我记得你的声音,你就是那天打电话的人。”
男人一愣,旋即脸色恢复如常:“收钱办事而已。”郑源稍稍抬起脸,越过他的肩膀去看后面,门口不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人,背着手,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围观路人。“徐总这钱给得倒挺值。”
徐雪松干笑一声:“我也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他走过来,脸色被月光映得发蓝:“也不光是老李一个,他是打了电话,‘接待’你的还有别人。那么大的排场,一个人哪里做得过来。”
果然猜得没错,根本没有什么变态杀手,有的只是团伙作案。郑源叹气:“谢谢你看得起我。不过,既然今天非死不可,能不能也让我死个明白?我的妻子,叶子敏,你们当年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哎,说起这个,是我疏忽了。”徐雪松摇摇头,好像说的是一只被无端轧死的小猫小狗,“小女当年不懂事,跟同学闹了一点小麻烦,尸体不好久放,兄弟们就想了个办法处理了出去。本来嘛,闹得越大越离奇,警察越不会往最简单的方向去想,原本这事儿就这么混过去了,谁知道当年你郑记者风头那么盛,跟警方又熟,差一点就要捅破窗户纸了,我能怎么办?只好扣了你老婆,想着引你出来教训一顿,吃点亏就老实了。谁知道……”
谁知道,徐子倩已经先他一步下了手。等徐雪松到了的时候,箱子都装完了,手是手,脚是脚。
“爸,我这不是也在帮你的忙嘛!”徐子倩笑嘻嘻地捏着徐雪松的肩膀:“之前把姓杜的那个贱人弄成了变态分尸案,看样子大家都信了。但是你想啊,如果真是变态,哪能一次就收手呢?我这是做戏做全套。”见徐雪松不说话,徐子倩又把那个塑胶袋拎起来:“放心,都是代劳的。您不是一直拿不准张焕这个人吗?我让她动的手,这也算立了一功吧。”
徐子倩诡秘一笑:“那个人呀,我要他活着。”她咬着手指,眼睛里反射出兴奋的光:“只有活着,他才是这个案子最大的阻碍。”
“只有活着,我才是这个案子最大的阻碍。”郑源凄惨地笑起来:“因为我身在其中,既是被害人,又是追查者,我会偏执,会怀疑,会灰心,会放弃,我就是最大的干扰因素,让汪士奇他们没办法再心无旁骛地查下去。”
“你确实很聪明。”徐雪松皮笑肉不笑:“可惜了你们汪警官,他在你们俩中间选一个的时候,一定想不到那姑娘早就死透了。”
郑源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选?选什么?”
“选你们两个让谁活命呀。”徐雪松拍拍老李的肩膀:“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他说他选——叶子敏。”
风声越来越大了。
郑源站在风里,冰冷的呼啸声灌满耳朵,连带着脑子也渐渐冰冻起来。老汪选了叶子敏,他想,这不是错,就算是自己站在跟前,也一样会要求他选叶子敏。她是女人,弱者,被保护的一方,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选叶子敏,无论如何是不算错的。但是……但是……
他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跑过这些年,自己所沉浸的那个世界,悲伤,痛苦,自责,怯懦,他以为对方无法感同身受,事实上他背负的枷锁和负担一点也不比自己要少。汪士奇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站在高处的时候,手握利刃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涌起那股冲动?在他一次次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候,那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次次把他救回来的呢?
他原本应该跟他站在一起的,但这十年,他却推开了他,一次又一次。
“行了,话都说清楚了,这下可以上路了吧。”徐雪松不耐烦地迫近,“顺带一提,明天你会被当成精神错乱见报,因为沉迷调查,你绑架杀死了郭立东,把我臆想成主谋前来复仇,最后,你跟我的保镖老李扭打,过程中不慎坠楼了。”
“难为你还专门碎了一面玻璃。”郑源直视着悬空的夜色,“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算了?摔死跟其他死法,有很大区别吗?”
“区别当然有,按我女儿的话说,做戏要做全套,一场好戏,当然要有一个精彩的结尾。”再次提到徐子倩,徐雪松的脸上添了一点凄惶,“要不是你们,她原本应该好好活着的。”
郑源哑然失笑:“你是说,你女儿指使别人杀人,分尸,诱人吸毒,谎报案情,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追查案子,寻求真相,维护正义逼死了她?”
“你闭嘴!”徐雪松大吼,“她才多大!她只是不懂事!她……”徐雪松的五官搅拧在一起,像是终于被戳中了要害:“世道这么乱,到处都是坏人,我没有时间管她,她只能靠自己……”
“借口。”郑源冷冷地打断他,“都是借口。比起真正不幸的人,徐子倩拥有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是你的纵容害死了她。”
“哼,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你已经输了。”徐雪松咬牙切齿,他的声音突然压下去,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到几乎听不见,但那几个字却像凝固成了实体,一个字接一个字的砸在他的心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老婆的下落吗?告诉你,就在这个广场下面。”
广场下面?是了,他看过建筑图纸,楼龄正好十年。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狼藉的工地,整个施工过程都由雪松集团的老板亲自监理,张焕作为他身边的新晋膀臂自然畅通无阻。高通广场就像一间巨大的客厅,而小叶,是被埋在徐家地板下面的骸骨与冤魂。
巨大的冲击让郑源头晕目眩。他摇摇欲坠,眼前发黑,恍惚间视线晃过脚下。他从来没在这个角度俯瞰过高通广场,月亮藏进云端,墨色的天幕覆盖下来,像死神的毯子缓缓地爬上冰冷的墓碑。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恍然大悟,那个巨大的、鲜红与暗褐交织的螺旋,原来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暗示。
那是一朵抽象的玫瑰。
而他马上就要坠落于其间。
轰!
巨大的噪音伴随着飞溅的木片在房间内炸裂,办公室的门碎了,被人硬生生撞碎了,那个横冲直撞的神经病,是汪士奇。他喘着气,淌着血,如此狼狈,如此不可思议,他站在郑源的正对面,像是要说很多话,却又什么也说不出。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一整扇落地窗碎得只剩下框架,郑源的半只脚已经踏在了边缘,唯一让他停留在原地的,是老李抓住他衣襟的手。
汪士奇干涩的喉咙里迸出一句:“不要。”
“居然还有主动跑过来送死的。”老李调转枪口对准汪士奇的胸膛,嘲弄地摇头:“可惜,求我也没用,你也要留下来一起陪葬!”
“你闭嘴!”汪士奇恶狠狠地吼回去,眼睛却始终盯着郑源:“不要!不要死!人活着总比死了好……活着起码是个念想,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又是这句话。郑源想,他一直以为这是对他说的,其实,这话,说的是汪士奇自己吧。
他死了,汪士奇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
郑源突然笑了起来。笑,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李被他的狂笑骇住了,他威胁性地把人往前一推:“你笑什么!”
几块玻璃喳应声而落,许久之后才传来破碎的回声。郑源还是笑,笑声让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我……我是笑你们蠢。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反派死于话多?”
他掏出了那台手机,高高举起。
“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杀了他,但你刚刚说的已经全部被我录下来了。”他终于收起了笑容,“你以为汪警官是怎么找来的?我早就打开了定位,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只要把这台手机扔出去,他们立刻就能找到。这就是你杀人,分尸,绑架,诬陷的证据。而你,还有这位帮凶,作为我的‘受害者’,总不好亲自下楼去找吧?”
徐雪松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飞扑过来,跟老李同时伸出了手。郑源的手腕微微一扬,一眨眼的瞬间,已经松开了手指。
与此同时,他大喊了一声:“就是现在!”
“砰!”
“砰!”
“砰!”
血花炸裂在半空,徐雪松倒在一步远的地方,而老李,他抓住了手机,同时额头上也多了一个黑洞。最后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消退,混合着惊讶、怨毒和不甘。他的身体僵硬地朝前倒去,越过了窗棂,马上就要笔直的下坠……
汪士奇肩膀也中了一枪,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他快步向郑源跑去:“老郑!老郑你没事吧!”
在汪士奇的面前,在巨大的空洞之前,郑源面色平静,甚至有些从容。他说:“傻小子,别怕。”
老李没松开紧抓住郑源的手。惯性和地心引力将他带离了最后的安全区域。
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