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士奇将接郑源回家的日子选在了周末。车停在医院门口,轮椅推到车边,他开了门,静默地退到一边,等郑源自己挪上副驾。郑源一辈子也就坐过这么一回轮椅,经验有限,一起身轮子就往外打滑,坏的那条腿梗在中间,好几次都要立不住。医院里家属病患进进出出,个个往这边侧目,大概都在怀疑两人的关系。说是亲朋好友,都这样了还不伸手也是稀奇,说不是,站在旁边那人的眼神似乎又太殷切了些。郑源颤颤巍巍地扒着门,心里明白得很。对于他来说,很多时候不伸手才是一种分寸,偏偏汪士奇又是一个特别没有分寸的人,这么多年下来,事事被他插手插得习惯成自然,对方突然选在这时候上道了,郑源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喂,帮帮我。”郑源到底折腾累了,一屁股跌回去松了口。他都不用回头,第一个字出去就知道汪士奇已快步趋近,架着他上了车,关门,折叠轮椅,扔进后备箱,插钥匙点火,一气呵成,像是已经排练了很多次。
“今儿这天,都掉到零下了。”
“嗯。”
“医院里伙食不好吧,家里有菜,回去吃点好的。”
“嗯。”
“腿怎么样了?”
“还行。”
出门赶上晚高峰,车刚上环路就堵死了,汪士奇的话有一搭无一搭,小心翼翼地闪避着危险区域,车里的密闭空间把两个人压得很近。太近了,漫长的等待时间又将这其中最后一点空气挤压殆尽。郑源缩在自己厚重的羽绒服里,盯着前面蒸腾的尾气,被对方的瑟缩搅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想露一爪子:“……什么时候的事?”
汪士奇手一抖,喇叭突然响了。前面的司机没好气地探出头骂:“瞎哔哔啥!没见全堵着么!”汪士奇气势汹汹地对骂回去,关了窗却只敢通过后视镜间接看他一眼:“啊?你刚刚说什么……我……”
“别装傻了,赶紧说吧,说完了你我都能松口气。”郑源转过头来直面汪士奇,逼迫着对方回以注视:“不然我怕我半夜提刀把你给剁了。”
兴许这句话太有画面感,汪士奇一个没忍住想乐,短促的嗤笑之后想到自己的立场,硬生生地又给憋了回去。
“老郑啊,这个事吧,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
“结婚前还是后?”
“啊?”
“我说,结婚前还是后。”
这有关系吗?汪士奇有点茫然,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前,前多了,差不多大三那时候。”
大三,距离他俩结婚还有一年,距离他们确定关系也是一年,一个尴尬的中点。郑源回想了一下大三时的自己。新闻系实习早,他正忙着起早贪黑地给卓一波跑腿写边角料新闻,为了毕业能留在《法制周报》操碎了心。小叶呢?他不知道,他们一个礼拜见一次面,匆匆地在报社楼下碰头吃个饭,然后她就要赶末班车回宿舍了。激情过去,恋爱关系趋向于稳定和无聊,他承认自己不太上心,但这也不是汪士奇掺和进来的借口。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你听我说,我们俩,就一次……是!我是喜欢过她!但是我拿我脑袋担保,真的,就一次,之后我们都没再联系过。”汪士奇的脸涨得通红,一点青筋从颈侧凸起来,郑源知道他没有说谎,正因为他没有说谎,所以事实才更难接受:“所以……是她找的你吗?”
汪士奇等了很久才找到开口的勇气:“也是,也不是。”
2001年夏,汪士奇的暑假一如既往的悠哉。郑源去了《法制周报》实习,几个外地室友也纷纷回了老家,他抱着台电脑没日没夜地打《传奇》,一个月下来近视深了一百度。汪海洋难得回一趟家,推开门看见满地的泡面盒子差点没气到晕过去。“你小子能不能有点出息了!”他把昏昏沉沉的汪士奇拎起来,一脚踹到门外:“明天起去局里实习!敢缺一天勤打断你的腿!”
说是实习,其实也就是换个地方坐着发呆。局里大案要案不可能真让个警校学生参与,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也用不上他,汪士奇一天天的闲得心里起腻,实在没办法,只好下楼去停车场拉单杠跑圈,临到下班再被徐烨用车顺回去。等跑到第五天的时候,事情突然来了。
“小汪!”徐烨开着辆破夏利,火急火燎地怼到他后脚跟:“快快快,上车!”
“怎么了?急着回去打牌啊?”汪士奇擦着汗挤进后座,徐烨转过头喜滋滋地冲他眨眼睛:“不忙,先跟我出个案子,扫黄打非,嘿嘿嘿。”
汪士奇翻个白眼,他顶看不上徐烨这个人,当警察好几年了,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混混嘴脸,升职加薪永远没戏,只配被汪海洋打发过来给自己当临时监护人。这要换任何一个谁估计都得炸,偏偏徐烨过得好好的,闲时打打牌喝喝酒,最大的爱好就是碰上扫黄了蹭去过过眼瘾。一言以蔽之——猥琐。
两人在一个低调的招牌门口停了车,徐烨的同事已经在门口站了一排。汪士奇抬头看看,锈铜色镂空的“胭脂”两个字古朴细腻,衬着一盏昏黄的射灯,不像声色场所,倒像个艺术画廊。“听说这次突击检查,扫黄是幌子,真正是来查这个的。”徐烨比了个手势,汪士奇明白过来,这地方估计藏着毒窝,他的神色紧张起来,徐烨倒是一脸喜不自胜:“高级会所,难得有机会进一次,可得看仔细咯。”
木门里面是一道小楼梯,下去之后才知道别有洞天,迷幻的音乐随着袅袅轻烟翻腾四散,到处都是人,柔软的,妖娆的,男男,女女,媚眼如丝钩来绕去,汪士奇傻站着,冷不防屁股被人捏了一把,他浑身一激灵,刚转过头大灯咔嚓就亮了。“警察临检”的吆喝从四处响了起来,舞池里一帮人哭的哭叫的叫,歪七扭八地蹲了一地,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小叶。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打扮成这样的小叶,也是最后一次。烟熏眼影和暗红的唇妆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了不少,该露的地方露着,不该露的地方也差不多露完了,汪士奇吓了一跳,趁着场子里乱哄哄的档口冲过去一把把人拽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跟我走。”
小叶不做声,脚下也不动,汪士奇还想再拉,一只手从背后揽住小叶的腰给抢了回去:“你谁呀?”
那人头发剃得很短,花臂,脸颊瘦削,声音低沉,但汪士奇还是能看出来是个女人。这个女人把下巴戳在小叶的锁骨上面,不怀好意地冲着汪士奇笑:“知道她是谁么,就瞎碰。”
“张焕,你别这样。”小叶不动声色地把对方的手拿了下来,往汪士奇身边凑了凑,“这是我同学。”
“哦,同学?好。”张焕回头看看后面挨个排队盘查的阵仗,转头对汪士奇挑起眉毛,“你小子是跟大部队一起进来的吧。”
汪士奇看看小叶,对方给他使了个眼色,轻微地摇了摇头。“……啊,没,刚在门口遇见我叔,不对,我表哥,我、我以为来玩儿呢,就跟着进来了。”
汪士奇撒谎的功力奇差,几十个字说得吞吞吐吐,断句都断不利索,没办法,毕竟活着二十年顺风顺水,实在没什么撒谎的必要。张焕半信半疑,眼看着盘查的队伍近了,她横下心来,把小叶往汪士奇怀里一推:“我不管你是谁,想办法带她出去。她跟这里没关系。”
汪士奇还想问什么,张焕已经迅速退开了,紧跟着徐烨的手就拍到他的肩上来:“瞎跑什么呢!这儿执行任务不知道吗?”徐烨转到正前,一打眼看到了缩在汪士奇怀里的小叶,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哟,这是怎么回事,你小子,公器私用啊。”汪士奇没空纠正他乱用成语,他有点明白过来张焕的意思,不管今晚这是扫黄还是扫毒,小叶的名字都不应该出现在名单上面,要不然等回了学校,轻则大过,重则开除,学位证是怎么都别想拿到手了。再说了,就算什么都没查出来,要是老郑知道他女朋友在这儿……想到这里,汪士奇的胆子突然壮了起来。
“徐哥!”他一脸严肃,声音也不抖了,“这是我同学,一时好奇被朋友带过来玩儿的,咱们学校你也知道,查出来这种事情,以后可没法混了。你帮个忙,让她走吧。”
徐烨看了叶子敏的学生证,又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姑娘家家的,玩点啥不好,跑到这里混。喂,我问你,没沾什么不该沾的吧。”
叶子敏眼泪汪汪地摇头,汪士奇替她答了:“怎么会呢,年年有体检,有问题早查出来了,她呀,最多喝点酒,白的都不行,最多啤的。你要是不信啊,回头我约上大家一起喝两盅……”
“行了行了,”眼看汪士奇越说越没边,徐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左右看看,随手抄起沙发上一件衬衫扔到小叶头上:“衣服穿一穿,脸擦一擦,待会跟着我出去。哎,你说你们这闹的……”
小叶隔着衣服捏了捏汪士奇的手,悄声地说了句“谢谢。”
徐烨把车开到警校后门,汪士奇跟着小叶一起下了车:“徐哥,前面还有一段路呢,车开不进去,我先送她,回去自己打车就行,你别等我了。”徐烨的牌局催得紧,乐见其成,一脚油门就轰走了,汪士奇要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估计打死也不能下这个车。
宿舍晚上十点半关门,两人踏上那段窄窄的林荫道是十点二十五分。汪士奇火急火燎地往前赶,倒是小叶一步一挪,并不很着急的样子。汪士奇回头催她,小叶瘪了瘪嘴:“脚疼。”她伸出纤白的小腿,锥子似的鞋跟像是要滴下血来,几根系带在脚面上勒出细细的红痕。汪士奇叹了口气,走到小叶面前蹲下来:“上来吧。”
小叶有些意外,她踌躇了两秒,然后一段暖热细软缓缓压上了汪士奇的后背。生平第一次跟女性的躯体贴得如此之近,汪士奇隐隐地觉得有哪里不妙,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妙,正张着嘴发傻,小叶的气息在耳边一湿:“愣着干吗?”
仿佛输入了一段指令,汪士奇机械地迈起步来,走出一段,又是一句:“谢谢你。”
汪士奇庆幸这段路没有路灯,看不到他脸红得要烧起来。“没、没什么,帮老郑照顾你嘛,应该的……”
听到郑源的名字,小叶“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两个人沉默地到了宿舍门口,一把大锁横亘在铁门之间,已经十点三十一了。
汪士奇踹了踹大门,回头替小叶担心:“这怎么办?要不我送你去老郑那儿?”
加班太多,郑源也不住校了,自己在报社旁边租了个房子,按说再合适不过,小叶却一脸要哭的样子:“不去,去了他也不搭理我。”
听着像是吵架了,但是老郑的家事,他汪士奇也不好插嘴:“那……”
“没事的,你回去吧,我随便找个网吧待着。”
汪士奇想想她这一身衣服打扮,去网吧那还不是羊入虎口。左右不是,最后硬着头皮来了句:“要不去我家?”
小叶迅速地点头应允了。事后想想,似乎有点守株待兔的意思。
汪海洋照例不在家,汪士奇他妈更不用说,不在家很多年了。小叶进了门先去洗澡,汪士奇赶忙把自己一团乱的房间收拾起来,该藏的藏该铺的铺,忙活完了一头汗,听到背后小叶软润的声音:“今晚睡这儿啊?”
汪士奇回过头,脑子里“轰”的一声——小叶站在门边,什么都没穿。
“够了。”郑源的声音横插进来,汪士奇捏着方向盘,紧张的看他的脸色。对方倒是不生气,只是有点恹恹的,在座位里缩成很小的一团。
“是你说要听的,我……”
“我听够了,我困了。”郑源不再看他,额头抵着窗玻璃闭上了眼睛,“先睡会儿。”
汪士奇没再说什么,伸手调大了暖气,继续陷入与堵车的抗衡中。
郑源再睁眼天已经黑透了,他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汪士奇的卧室,轮椅支在一边,上面放着他的羽绒服。“冰箱里有菜,醒了去热一下吃,我先回趟局里。”汪士奇狗爬似的字贴在台灯上,郑源头一阵疼,扯下来一把揉了扔进垃圾桶。
客厅留了灯,见郑源摇着轮椅出来了,那只老黑背尾巴在地板上摇得砰砰作响,忽地一下人立了起来就要舔他脸。“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郑源手忙脚乱地招架了一阵,先转到门边一压把手,果不其然,锁了。再去到厨房,刀架还在,刀集体失踪,连刨果皮的刨刀都没留下,郑源抬头看看窗户外面焊实了的防盗网,恍惚又回到了小叶刚出事那会儿——那时候,汪士奇就是这么关着他,拖着他,无论如何也不准他死。
但其实死了又有什么所谓呢?说是为了他,其实……
郑源愤愤地驱使轮椅撞到了门上。两次。
临近半夜,汪士奇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发现郑源还坐在桌边等他,黑背的头搁在他膝盖上让他挠着,舒服得直哼哼。人没有打招呼,狗也没有,汪士奇自己脱了鞋进了屋,等走近了,才看见桌上并排放着他的配枪,六发子弹,一把菜刀,一把剔骨刀,一把剪子,郑源手里一点银光反射——是那枚戒指。当年郑源又是水又是油的,到底褪了下来还给他,他转头就扔了,耗到半夜,到底意难平,打着手电又给找了回来,一晃到现在。
“敢锁门就别怕我乱翻。”郑源坦然地转着戒指,“顺带一提,保险箱密码太好猜了,劝你赶紧改掉。”
汪士奇后背一阵发凉,他抢前一步上去把桌上的东西统统扒拉到手里,转了一圈没地方放,最后扔进了壁橱,手忙脚乱地上了锁。郑源的声音追在背后:“放心吧,真要死有的是办法,有水有电,你家煤气还没停呢。”
汪士奇心里原本就不好受,听了这话,火腾地蹿上来,他掉头过去一把撑住郑源的轮椅,头顶头地逼近了他:“老郑,你不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你能,你这两天忙坏了吧,我不在,顺顺当当地提审吴汇,怎么样,罪名扣上了么?新案旧案一并解决,恭喜啊,功劳簿上是不是又要记上一大笔了?”
“是啊!我审得可顺利了!开心得很!怎么着!”汪士奇的嗓门也高了起来,“徐子倩的案子破了!十年前那个分尸案也破了!对,还有你老婆!我们就睡了!她睡的我!她为了瞒住那天晚上的事睡了我!她算准了我不能往外说!她喜欢女人你知道吗?她喜欢的女人还是个毒贩你知道吗?她跟你结婚就是因为你好欺负!”
郑源没说出话来,他的眼睛像受惊的鸟一样惊惶,左右想躲,却无处可躲,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去。汪士奇伸手扶住他的肩膀,迫使他继续面对自己:“我知道我平时挺不是东西的,但我从来没想害你,谁想害你我会跟他拼命你明白吗?小叶对你好,给了你一个家,给了你一个儿子,所以我什么也不能说,她死了,你也不想活了,我还得查清楚这个案子,五年,十年,上头都快停我职了我也得查下去,我是为我自己吗?我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
汪士奇的话坚硬锋利,扔到对面却像石沉大海,半点反抗的水花也没有。他有些后怕,喘着气,空悬着一颗心,直到大颗的眼泪从郑源的眼睛里涌出来,划过脸颊。他触电似的撤回手,说:“你别哭, 我……”
“我知道。”郑源耷拉着眼角,声音压抑在喉咙里,“我一直都知道。”
汪士奇没去深究他知道的是什么,心里先加倍难过起来。他是老郑,是他身边陪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他不应该被这样对待,自己原本应该保护他,谁承想一步错,步步错,一直把他送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汪士奇直起身来,拍了拍郑源的肩:“先去洗把脸,好好睡一觉。今后不会这样了,我保证。”他打开包,把一个文件袋和一把钥匙轻轻放到郑源的膝盖上:“这是所有案件资料,明天起来再看。之后你要走,要寻死,要杀了我,我不拦你,这是壁橱钥匙。”他说完这些,莫名浑身松快,像是预先交代了后事。等到站在喷头下面冲凉的时候,甚至久违地哼起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