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源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躺平。白墙,白被单,白炽灯,灰白色矿棉板吊顶,一个接一个的正方形,乏味地延伸出去,这画面再熟悉不过。
“醒了?”一个男声在左侧响起,郑源转过头去,是徐烨。
“汪士……”郑源条件反射地想找汪士奇,猛然记起来他说“老郑,对不起”的那张脸,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汪队有急事回局里一趟,让我先照看一下你。怎么样,要不要喝点热水?”徐烨过分殷勤地站起来忙活,晃啷半天发现壶是空的,眨巴眼睛咳了两声,原样又给放了回去。
“我怎么了?”
“摔楼梯下面了,轻微脑震荡,右腿胫骨骨裂。”徐烨见郑源掀了被子要动,赶忙上前按住了,“不是,您还是先躺会儿吧,这伤也不轻,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汪队得把我生吃喽!”郑源铁青着脸不说话,徐烨小心翼翼地瞟他:“……那什么,要是你想见他,我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了。”郑源把头别到一边,“不想见。”等看见了自己腿上打的石膏,心情又恶劣了一点,“以后也不想见。”
这话也没法接啊。徐烨挠挠自己的圆寸,心想我掺和的这都什么破事儿。
徐烨来来回回买了三趟水果,两趟烟,打了六趟开水,上了四趟厕所,到底把汪士奇给盼来了。他哭丧着脸赶紧迎上去:“头儿,你总算来了,那什么,先说好啊,您这位朋友不高兴可不怪我,一醒来就这样,我可算哄够了,你……”
“我知道,”汪士奇的手放在把手上,垂下眼睛,“怪我。”
居然没骂人?徐烨想。
“没事,你回去吧,这里我看着。”汪士奇转过脸冲徐烨点点头,“辛苦了。”
徐烨想再说点什么,临到嘴边说不出来,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水壶塞到汪士奇的手里,走了。
房里没有开灯,汪士奇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放下水壶在病床前面站了一会儿。窗户外面月光雪亮,郑源闭着眼睛,睫毛投下一点淡青色的阴影,随着呼吸暗暗起伏。汪士奇鬼使神差地伸手上去,隔着一点距离,感受他皮肤蒸腾上来的微热,没过多久,那阴影颤了起来,闪动两下消失 了,取而代之的是郑源浓黑的眼珠。
汪士奇烫着似的收回了手,想揣进兜里,上上下下摸了半天也没摸着。
郑源坐起来,干巴巴地开了口:“你大衣呢?”
汪士奇这才想起来刚刚走得急,外套扔在局里了,身上就一件薄毛衣。
“我……”他局促地搓了搓手,“你……”
“你要是来说对不起的,那就算了,我听了太多了,听够了。”郑源伸手开了灯,倒了一杯开水给汪士奇,“都过去那么久了,其实也没什么,是我太冲动。”
“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生气。”汪士奇不敢接,“你泼我脸上都行,好不好,你这样我害怕。”
郑源捏着杯子不动,透明玻璃后面看得到渐渐烫红的掌心,汪士奇赶紧给抢下来。
“你叫我来帮忙查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吧。”郑源冷笑,“你早就锁定了吴汇对不对?十年前的案子了,还这么上心,好容易找着个嫌疑人就往死里凑证据,我现在是知道为什么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可以,你就当是为了这个吧,”汪士奇打定主意骂不还口,“我欠你的,你想要什么,要我条腿还是要我条命,我赔。但是你答应我,先把这个案子跟完。”他努力保持平静,眼尾却红了起来:“只有找到凶手,我才可以安安心心去死。你明白吗?”
郑源不明白。作为他的玩伴,同学,搭档,他现有的大半个人生里都是他,他以为自己了解,然而并不。同样的,他也不了解小叶,不了解那个跟他宣誓白头到老的女人,他自诩能看透这个世上大部分的人心,等轮到自己的时候,一败涂地。
郑源又等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我想回去了。”他说,“医生说接下来没什么检查了,老待在这里也没意思。”
“行,我去安排,手续弄完,过两天应该就能出院。”汪士奇出乎意料的没有阻拦,他站起来,把床头柜上的水壶杯子药瓶一样一样地挪到地上去,等都挪空了,退远一步,朗声说:“这段时间你住我家。”
郑源很想抄起什么东西扔他脸上,如果他现在能够得着什么的话。“我用不着!我回我自己家!谢谢您了!”
“你家那破楼电梯都没有,你打算怎么上去?”汪士奇边往外走边掏手机,“就这么定了,我去你家给你拿点换洗衣服。卓一波那边请好了假,你儿子我也安顿完了,他嫌我家远,这段时间先让他住校。”
他接通了徐烨的电话:“喂,老徐,人提回来了么?嗯嗯,行,我知道了……”临到关上门,又探头进来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不高兴,反正横竖都是不高兴,在我家起码还有个人骂,对吧?想开点,早点睡,等你腿好了,想跑多远跑多远,我不拦你。”
郑源气得发抖,等人关上门走了好久才想起来骂一句。无人回应,只有日光灯的整流器嗡嗡作响,填满了病房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