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敏的死亡源于另一桩死亡。
2004年,市里出了一桩大案,一具完全毁容且切割成数块的尸体被分装在五个电器纸箱里,遗弃在市区五个公交站台。第一个发现的是个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家养的泰迪没牵绳,等那狗屁颠颠地刨烂箱子叼着一块肉跑回来,老太太吓得110拨了五遍才拨出去。
那块肉上有个纹身,大红色的玫瑰,艳俗得扎眼,汪士奇一度以为这是个被骗色兼谋财的风尘女。可是验尸之后发现,死者年轻,不超过18岁,死前未遭到性侵,本市和周边城市也没有符合特征的失踪人口记录,排除掉情杀仇杀和财杀之后,警方侦查工作进入僵局,星沙市出现变态杀手的说法甚嚣尘上。
当年,还是《法制周报》新晋记者的郑源发表了一篇独家评论,他提出,碎尸与公开抛尸是完全相反的两个诉求,碎尸毁容为的是掩藏身份,公开抛尸却是为了吸引注意,凶手的前后矛盾暴露出了杀人与抛尸可能由不同的人执行这一线索。而且抛弃尸体的五个公交车站看似分散,实际却可以通过几条小路快速互通,这片区域是星沙市最老的城区,规划混乱,除非多年混迹于此,否则不可能如此熟悉路线。他大胆推测,这起耸人听闻的杀人碎尸案也许是本地人所为,团伙作案,夸张的渎尸手段可能恰恰为了掩盖最显而易见的杀人动机。
“那是我最接近真相的一刻。”郑源的手指停在空白的中央,在那背后,郑源知道,是小叶的笑脸,黑发扬起,穿着藕荷色的小翻领衬衫,最上面一颗扣眼上别着一朵白兰花。
“我知道它香,你别忙着嫌弃,我还没嫌弃你身上的烟味呢。”小叶塞了两块钱给路边卖花的老婆婆,得意洋洋地跳到郑源面前炫耀,“你看,好不好看?好不好看?”郑源当然觉得好看,他手里摆弄起新买的相机,快门轻响,作为最好的恭维和回答。
一个月后,小叶的遗像用的也是这张照片。
“我看报纸说,你们两夫妻一起被绑架了。就因为你写了这个?”
“不是一起,是先后。确切地说,是我先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要求我放弃跟进报道,停止与警方合作,我没当真。当天,小叶下班后没有回来,手机关机,24小时后,作为失踪人口立案。”
“然后呢?你和你的汪警官又出去拯救世界了?”
“恰恰相反。”郑源的嘴里泛起一股湿润的苦味。
虽然空气干燥,他却分明嗅到了水汽,那是雨水的气味,来自2004年秋天的瓢泼大雨,没日没夜,昏天黑地,下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站在城郊一座烂尾楼的门口,怀里是报纸包着的十万块钱,旧钞,不连号。他在大雨里疯狂地拍着铁门,下一秒,后脑勺传来一记闷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医院里,脑震荡,肋骨骨折,没人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半个月之后汪士奇才给我看了凶手寄来的照片,据说现场还有一个火盆,里面是被烧掉的十万块现金,还有小叶的结婚戒指。”
郑源呼了口气,仿佛是从心底那股无以名状的恶毒愤恨中稍作喘息。“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没有线索,没有尸体,我只能往墓地里埋进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让我知道凶手在哪,我会杀了他吗?我会的,不仅杀掉他,还会杀掉他的父母,因为他们生出了这样的后代,还会杀掉他的子女,因为这样的人不配有后代。”
郑源的剖白来得过于真实,吴汇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靶心,突然加速的呼吸在死寂中掀起看不见的涟漪。
“我说……”他靠回椅背,一只手搁在膝盖上,“你跟我讲这些,不怕别人提防你?”
上钩了。郑源在心里跟另一个自己击掌,即使暴怒与悲伤还环绕在他的四周。他的预判是对的,吴汇作案的出发点是复仇,那个嗜血的变态不过是个伪装的外壳。现在,获得共鸣让他放松了防备,同理心正在将他一点一点地推向自己。此刻他的姿态就是最好的证明——所有动作跟自己如出一辙,互为镜像。人只有感觉信任的时候才会不自觉地模仿跟他沟通的人。
为了验证这一点,郑源将照片放进口袋里,然后停住不动了,没过多久,吴汇的手也插进了口袋。
郑源牵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