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底也没去成小叶的墓地。车出了雁江大桥,刚过收费站汪士奇的电话就响了起来,闹腾腾的铃声一阵急过一阵,等汪士奇终于空出手接起来,三句话没听完,一个脏字已经迸出了口。
“完了,队里有急事找,咱们改天吧。”汪士奇挂掉电话,一只手大力甩着方向盘掉头,“你小子待会儿去哪?”
郑源如蒙大赦地看了看表:“还不算晚,要不按原计划去看守所。”
“那我可送不了你了啊。不顺路。”车窗摇下,汪士奇递出去十块钱,对面收费站的小姑娘探头看了看车里,表情疑惑,大概是从没见过刚进站转脸又出站的人,觉得钱多烧的。
“没事,找个车站把我放下就行。”郑源擦了擦车窗上的水汽,窗外一样是低矮的铅灰的天,几个塑料袋高高低低,在街边乏味地打着卷儿。入冬了。郑源摸着自己外套上的水笔痕迹叹了口气,这件衣服也该收起来了。
下午五点二十,郑源再次踏进了看守所。
汪士奇的面子还是管用的,郑源不咸不淡的“对不起”还没说到第三句,所长已经摆摆手笑了起来:“行了行了,都自己人还整这套虚的。”他敲出一支烟,郑源举着火机凑过去点个火,转头自己也点上一根。接下来的几分钟,两个人在一片轻柔的尼古丁烟海中分别聊了聊自家的儿女,又打着哈哈一起骂了几句姓汪的不是东西,等半点的钟声一响,这事儿也就算翻过去了。
再见到吴汇的时候他脸上多了两块瘀青,坐下来的姿势也有些别扭。郑源猜想,这大概也是汪士奇面子的副产品。等吴汇盯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实了这种猜想,因为那双眼睛里翻腾着的绝对不是友善。
郑源点点下巴,算是打过了招呼:“上次的事情咱们算扯平了,也许我还欠着你点儿。”对方冷笑了一声:“所以呢,打算来还了是吗?”
“算不上,只是上次跟你见完,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郑源拉开椅子坐下,翻出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小小的照片——背面朝上,微微泛着黄迹。郑源没有翻转过来,而是直接举了起来,让吴汇看见:“这就是你在报纸上看到的杀人分尸案被害人,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港北区派出所前户籍警察,叶子敏。”
吴汇的嘴角一撇:“你给我看这个干吗?”
“每一个死者都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一点你肯定比我更加清楚。”郑源放下照片,却不急着收起来,还是维持着背面朝上的状态放在膝盖上,手指缓慢而依恋地划过聚乙烯表面。“我跟小叶念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说来好笑,当初要追小叶的不是我,是她的同学汪士奇,就是负责揍你的那个警官。”郑源点点自己嘴角,示意吴汇脸上的伤。
吴汇脸一歪,啐了一口。
“那时候我老去他们学校找他,其实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是打个球,喝喝酒,吹吹牛什么的。然后有一天,他跟我说隔壁班有个姑娘对他有意思,每次我们打球她都来,我们就笑他:‘难怪你球打得那么臭,原来光顾着盯妞去了。’”
然后汪士奇就会扑过来揍他。郑源心里想着,嘴角浮现出笑意,那些热气腾腾的青春肉体跑过他的脑海,鲜活得仿佛伸手可触。后来小叶到底让汪士奇搭上了话,开始跟他们一帮人混在一起溜冰,登山,郊游,大家开玩笑叫她汪嫂,可她的手,郑源想,一次也没让汪士奇牵过。
“所以我猜你每次来球场看的人都是我。”露营地的火堆只剩一线暗红,像微弱的呼吸,时不时迸起几点微小的火星。郑源大着胆子去看身边坐着的叶子敏,她的脸在黑暗里像一面玉,微微发光。
“自恋狂。”叶子敏翻了个白眼,转头又笑了起来。郑源明白过来,她没有否认。
在火光熄灭前最后的光亮里,他鼓起勇气找到了她的嘴唇。下一秒,他听见了汪士奇的惨叫声。
汪士奇坚持他的受伤是一次意外。“一泡尿憋醒了出去撒,谁知道会踩空。”他嚷得理直气壮,大家也就选择性地忽略了当时他身边散落一地的二月兰和野蔷薇,以及被郑源捡到的礼物盒子。这玩意儿被压在汪士奇的屁股底下,淡绿色的纸壳子裂开了,郑源好奇地看了看里面,一个光面的银色戒指,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贵。
“都摔成这样了,这玩意儿还能退么?”郑源百无聊赖地转着那个纤秀的金属圈。自打汪士奇摔伤之后他就成了专职陪护员,说是陪护,其实也并不干吗,撑死了递个水打个饭,郑源简直怀疑汪士奇就是要故意拖着自己,自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跟小叶见面了。
“还退个屁,你自个儿留着玩儿吧。”汪士奇瘫在床上,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我才不要,当我要饭的呢!”郑源说着话的档口,戒指滑过了右手小指的骨节,卡住了。
“还说你不是要饭的。”汪士奇看着郑源憋红了脸往下撸戒指,到底笑出声来,“不想还我早说啊。”
这时候郑源的电话响了,是小叶,汪士奇的笑陡然在半路消了音,表情还在,嘴角却先一步撇了下去。
“……嗯,还陪着呢,没别的伤,就是小腿,右边胫骨折了……对不起啊……我也想跟你吃饭的……”郑源低眉顺眼的在电话这边陪着不是,转头就被汪士奇抢了过去:“乖,自己吃吧,小爷我今晚包夜。”
小叶气哼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汪士奇,你烦不烦人,我可是他女朋友。”
“我还是他男朋友呢!”汪士奇挂了电话扔到郑源腿上,眼看着他张嘴要骂,掐着点儿“嗷”了一声。
郑源果然变了脸色,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腿又疼了?”
汪士奇一扬脸:“腿不疼,肚子疼。赶紧的,我要去厕所。”
“你就不能等王雄他们回来再说么。”郑源遥感到自己被耍的命运,“我哪扛得动你。”
“人有三急懂不懂,你不帮我我可拉床上了,反正到时候也是你洗。”
郑源斟酌了一下汪士奇不要脸的程度,最终还是站起来蹲在了床边。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哐叽”一下砸在背上,等郑源站直了,发现汪士奇的脚还没有离地。
“哎,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矮。”汪士奇抱着郑源的脖子,龇着牙笑。郑源半拖半抗着汪士奇向着厕所前进,一听他的笑声,就知道差不多到时候了。他也不是第一次抢汪士奇的东西,穿着开裆裤打架的交情,从变形金刚到圣斗士闪卡再到限量版篮球鞋,汪士奇的武斗永远打不过他的智取,输了照例发脾气甩脸色搞拧巴,少则三天,多则五天,小叶这次估计真是气得狠了,两个礼拜。
“都让你埋汰成这样了,小叶这事儿……就算了吧?”
汪士奇是怎么回答的,郑源有点记不清了,也许无外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之类的假豪爽真屁话。当年大概谁也没把青春期的小女朋友当真,谁知道十五年时间,小女朋友从玩伴变成妻子,变成孩子他妈,再变成墓碑上镶着的一张黑白照片。这个女人留在他们两个人生命里的痕迹,比他们想象的都要深。
“所以那位负责揍我的汪警官在十几年前亲眼看见你抢了他女朋友还一脚踩空摔断了腿。”吴汇不耐烦地抠着指甲,“是,我听着是挺高兴的。不过那也没什么用。郑记者,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懂了,现在到底是你在采访我,还是我在采访你?”
“提问回答是采访的最低级形式。”郑源靠回椅背,不知怎么的,碰触久违的往事反而让他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起来。“很奇怪,我觉得我们很像,但我一直没办法跟你共情,我以为是我理解不了你的动机。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能,因为我想复仇。驱使一个我们这样的人去杀人的仇恨,只有在最珍贵的东西被人破坏的时候才会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