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晌午了,小吃摊上的热气伴随着炝锅声蒸腾起来,郑确抽了双一次性筷子来回划拉着,等毛刺刮干净了,他的炒面正好上桌。
“你就吃这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的荡过来,最后落定在郑确的对面。又是老三,他抬起头,一阵心烦意乱。
“这个怎么了。”
“没营养啊。你看看你这个儿。”
仿佛是为了加重鄙视的分量,老三的长腿支棱着穿过整个桌子直伸到他脚下,名牌篮球鞋鲜艳雪亮。郑确挑起一筷子面,报复性地咬了一大口,嘴里鼓鼓囊囊的:“我加了两个蛋呢。还有火腿肠。”
老三笑了:“真这么好吃啊。”他回身冲老板扬扬手:“老板,来一碗一样的!”
“好嘞!”
等到老三的面上了桌,两个人反倒没什么可说的,只顾着埋头吞咽。郑确先一步吃完,抹抹嘴上的油起身要走,临了眼睛突然对上什么,猫着腰坐下不动了。
老三顺着他的视线扭头,一个女孩儿正打他们面前经过,小而圆的脸藏了一半在头发里,校服下摆露出一点彩色的裙边,见老三看过来,她一偏头,加快脚步走了。
老三回转过来,笑得意味深长:“想泡啊?”
他笑容里的不稀罕让郑确难受。
“别瞎说。”
“那就是想咯。”老三兴致高涨,面也不吃了,筷子“当当”地敲着碗沿,“会不会呀你,之前谈过么?”
“要你管。”
“哎,料你也没有。不是我说你,头发这么老长,邋邋遢遢的,哪个妞能看得上你。”老三扔下筷子站起来,“正好下午统一拍证件照,去剪剪。”
郑确一听理发店,整个人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倒不是怕剪头发,郑确怕的是理发店里那些工具,剃刀,剪子,推子,雪白锋利的刃口握在别人手里,老是让他想起从前那些不好的东西——鲜血淋漓的卧室,逐渐死去的家人。沉甸甸的两个字——自杀。
老三见他不动,语气不耐烦了起来:“干吗,还想让我抬你去啊。”
郑确不想露怯,随口找了个理由,话一出口又发觉这不过是变本加厉的露怯罢了。他满脸通红,然而声音已经传到了老三的耳朵里:“……我没钱。”
老三挑挑眉,居然没笑。更令郑确惊讶的是他也并没有说出那句郑确以为他一定会说的混账话——不就是钱么,我来出。
老三说的是:“那你过来,我给你剪。”
二十三中的学生都是铁路子弟,家属区跟学校就隔着一道墙,一到中午纷纷回家吃午饭,教室里空得能跑马。老三拽了一张凳子摆到讲台上,一边转头到阅读角翻找旧报纸和剪刀,一边不忘催促着站在门口没动的郑确:“还愣着干吗,坐下。”
他的声音里有种不可违抗的压力。郑确磨磨蹭蹭地进了门,环顾着不属于自己的教室:老三已经是高中部的人了,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跟老三一样,宽敞,明亮,大人的世界。
老三展开一张旧报纸,掏了个洞套在郑确肩膀上,遮得严严实实。“你也太瘦了。”他的手指划拉着郑确的刘海,眼看着剪刀要凑过来,郑确皱着眉往后一闪。
“别动。”老三的手滑到后面,按住了郑确的后脑勺,“把眼睛闭上,背课文。”
郑确懵了:“背什么?”
“上节语文课教了什么就背什么。你们最近学到哪儿了?”
“……诗经。”
“就背那个。”
郑确不明就里,进退两难,索性合上眼睑,一字一顿地背了起来。课文是新学的,并不熟练,好在他记忆力不坏,看过一遍也能记得七七八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郑确的注意力全在课文上,遇上记不清的字句还要皱着眉偏头想想,剪刀的咔嚓作响倒是真的渐渐模糊了。老三的手指时不时扳一下他的下巴:“回来,一会儿全歪了。”他的气息靠得很近,郑确的耳朵被烘得有点痒。
等到郑确把《关雎》和《蒹葭》背完,老三的气息也消失了。他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行了,自己收拾一下,去洗把脸。对了,地上的头发记得弄干净。”
郑确松了口气,睁开眼睛,蹲下去慢慢把头发收进报纸里,他眯着眼睛望向老三,剪掉刘海之后眼前亮得有点不习惯。“你怎么会剪头发?”
“我有个弟弟。”老三在桌上跷起脚,“跟你一个德行,最怕出去剪头发,说什么耳朵会掉。蠢!”
“他跟我们一个学校吗?”
“他……”老三突然顿了一下,过半晌才把话说完,“他死了。”
郑确的眼眶莫名一热,他闭上嘴,匆匆忙忙地收拾了地板,走去厕所冲掉脖子和脸上的碎头发。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说不上来哪儿变了,但似乎确实精神了一些。我要回去跟他说声谢谢吗?郑确想,还是要的,说不定他会高兴一点。郑确想起自己临出门前游移不定地扫向老三那一眼,对方一反常态地错开了视线,那背后突如其来的阴沉让他既惊又怕。
再回到教室的时候老三身边多了个人,女孩,跟他嘻嘻哈哈的,挑染的一缕红发在耳朵后面招摇的晃动。老三的手撩到她的背上去,一抬眼看见了郑确,老三不动了,女孩回头,一看门口有人,娇嗔地摔开他的手,往老三的胸口捶了一拳。
郑确赶忙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