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不能喝就不要喝了,跑我这里装什么大头。”汪士奇端着茶杯靠在卫生间门口,眼看着郑源死死抱着马桶不撒手,“成年人,稳重点儿。”
“谁说我喝酒了。”郑源擦了一把嘴角站起来,头晕目眩,“就是有点犯恶心。”
“啊?真没喝?”汪士奇探头抽抽鼻子,“那就是怀上了?”
郑源嫌恶地接过茶杯:“我说你能不能有点正形。”
“我乐意,你管得着么。”汪士奇一路跟着郑源到客厅,“怎么,遇上真对手了?”
“算不上,只是看不懂,撬不开。”郑源瘫在沙发里,幽幽地啜着热茶,“我也不是第一次采访凶手了,变态的见过不少,来来回回不过是那点子破事,钱,性癖,杀戮快感,这家伙正常得很。”
“正常还不好啊?”
“就是太正常了,一个正常人,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变态?”
“我可不觉得他像正常人。”汪士奇嘀咕着。他还不知道吗,人是他亲手抓的,车到高通广场的时候他第一眼就锁定了目标,雪白的上衣,大红的袖子,扎眼得很。他没顾上喊话,因为打开车门就踩了满脚血,一抬头,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在对面直愣愣地瞪着他,一脸空白。
这时候汪士奇才看清楚,那不是什么红袖子,是那人的双臂被鲜血染透了,别人的血。
“今天也不是很顺,我们的预设被推翻了。”郑源的声音满满的疲倦,“那男的是自己送上去的,你忘了?”
汪士奇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郑源知道他也想起那段路人拍的视频了。
“所以现在这个死者已经没有什么特殊性了。”
“谁说的,男的没有,女的可不一定。”汪士奇又露出那种棋高一着的表情,郑源看了只想打他,“我查了报告,凶手手法粗糙,每个受害者身上或多或少都沾到了上一个人的血迹,只有她是干净的。”
郑源挑眉:“所以她是第一个?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今天才看到的好吗!这事儿都快结案了,你以为人人都像我这么积极啊。”汪士奇没好气地坐下,手指在茶几上敲敲点点,食指抬起来指着郑源:“假设是你,提着刀冲到广场上打算捅几个人……”
郑源瞪过去,汪士奇尴尬地把手指一偏,指着一旁歪着脑袋打瞌睡的黑背:“是他,是他行了吧。假设我家黑背提着刀,冲到广场上打算捅几个人,第一下一定选个成功率高的。”
“嫌疑人,一米七,五十公斤不到,第一个受害者是个女性,身材娇小,倒是说得过去。”
“但是还有一点,大部分无差别杀人犯的行为都是循序渐进的,第一个是试水,越往后才越放得开,杀红了眼你听过吗?这个倒好,全反过来了,第一个刀痕深,伤口多,七刀毙命,往后的刀痕浅,伤口少,不算那个见义勇为的,其他全部活下来了。”
“那可不一定,万一他露怯了呢?”郑源抬杠,“平常谁真杀过人?捅死了第一个,手软了,劲儿也泄了,然后……”
一阵咕噜声打断了郑源的猜想,他低头,是自己的肚子在叫。
“刚吐完就饿,你也是真不吃亏。”汪士奇边取笑他边看表,“这都八点了啊,哎,你家小子呢,不用管饭?”
郑源去茶几下面翻翻找找,头也不抬:“家里有外卖单。”
“我说你,养个儿子怎么比我养个狗还不上心呢。”汪士奇皱眉,“这岁数正是拔高的时候,你也不管管。”
“管不了,他嫌我做饭难吃,正好就不做了。”郑源抬头,“哎,你们家怎么连个外卖电话都没有?”
“外卖你个头,爷爷我惜命好不好。等着,我去煮面。”汪士奇起身进了厨房,临了又探出头来,脸上犹犹豫豫的,“我说……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像小叶……”
“你哪儿学来的这么八婆。”郑源踢了一只拖鞋过去,厨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郑源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十一点。客厅里黑黢黢的,只有小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黄光来。他慢吞吞地脱着鞋,汪士奇的话偏偏挑这时候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
“我说你,养个儿子怎么比我养个狗还不上心呢。”
郑源心里一抖,他扔下背包走到小房间的门口,刚要压下把手,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敲了敲门。
过了许久门里面才有声音传出来:“干吗?”
“吃饭了吗?”
“手疼,不想吃。”
手疼跟吃饭有什么关系?郑源想想,到底没说,只是掏出了钱包,往门缝里塞了一百块。“那明天多吃点。”
“嗯。”
谈话结束了,郑源却并不忙着走开,他对着那扇门站着,很近,近到呼出的热气都会马上返送回来。上一次他们说话是什么时候来着?郑源想不起来,光是一天天地刨着那些杀人放火就够他受的了,再加上搬家换工作入职入籍来回折腾,他的儿子好像只是个影子,低着头,跟着他一遍一遍地走。
更早以前呢?更早以前,那就是小叶还在的时候了。小叶,光是想到这个名字都让郑源口里一苦。那时候多好啊,回到家打开门,总能看见小叶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满屋子跑,孩子哭,锅里响,淡淡的焦糊味道沾染了四月的空气,一切都是生气勃勃的,亲密暖热的。他的小叶,黑眼睛扑簌扑簌的小叶,怎么最后就连个全尸都没给他留下呢?
“还有事吗?没事我睡了。”又一句隔着门的声音传出来,郑源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站了许久,脚尖都麻了。
“你睡,你睡。”郑源做贼似的转身就走,没两步听见“咔嗒”一声,连那一点微弱的黄光也灭了。郑源站在蓝浸浸的夜色里,一股冷意窜上后背。
不好了,他想, 今天晚上是逃不过了。
他磕磕绊绊地跌进了卧室,颤巍巍地翻找着安眠药。可是自从搬进来起,他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外加一堆大大小小的纸箱,除了一套寝具和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来得及拆。
郑源扒拉着撕开一个个箱子,小半生的琐碎渐渐显山露水,无一例外的蒙着薄灰。一把摩卡壶,汪士奇第一次公费出国带回来的纪念品。当看着郑源往里填咖啡粉的时候,他大惊失色:“怎么?这玩意儿不是拿来煮面的?”一只垒球手套,念书的时候校球队发的,他瘦,跑不快,永远被分到外野,连带着手套也鲜少有登场的机会,皮子橙黄硬挺,簇新得有些委屈。一套紫砂茶具,第一年评上优秀记者的奖品,壶嘴不小心嗑断了一个角,照用不误,洗出了一层淡淡的包浆。还有一本相册,郑源不爱照相,每次被镜头对准就横生出一股巨大的不自在,手脚多余得可笑。倒是小叶来了以后多了不少照片,她的脸小而白,身姿纤软,上相,这相册里有一大半是拍她的。不对,不要想小叶,医生说什么来着?对,转移注意力,转移注意力……
怕什么来什么。郑源手一抖,相册的夹层里啪嗒掉出一份卷宗来。郑源眼睛不敢往下看,只有手指颤巍巍伸过去,摸着已经起毛的牛皮纸袋子,不用打开也能背得出里面有些什么。
那是当年凶手留给他的礼物,关于小叶最后的纪念。失踪人口报告,立案书,没有死亡证明,因为到最后也没找到尸体,取而代之的是五张宝丽来相纸,乳白的方框,依次框住五个熟悉的部位,手,乳房,小腿,脚趾,脸。
一样是白白的,软软的,纤细漂亮的,却是被切下来的。
郑源想起自己收到最后一张照片时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却莫名其妙地闪过去一句:小叶倒是不像死人。
这突如其来的八个字最终让郑源离职换岗,搬出本省,接受了三年的心理干预治疗。他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大哭大醉然后让一切过去,就像搞不明白凶手当年为什么偏偏要对小叶下手。
是他惹的事,明明应该是他死的。
郑源抱住那个袋子,流不出眼泪,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干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