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尚宫在花厅外故意露了脸,安北王才叫了散,只叫了秦念西和胡玉婷几个,先去见了长公主,自家陪着张老太爷等人,直接用膳去了。
长公主已经大腹便便,见到秦念西,却只是拉着她的手,迈着有些笨重的步子,绕着她打量了许久。
秦念西配合着长公主的动作,干脆撒开手让她看仔细了,心里却有股子说不出的暖意。打量完了她,又招手唤了胡玉婷过来,再仔细看了一圈,才总算放下了心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赶紧给姨母递个信儿,你们这哪是怕吓着我,分明是更加不叫我安心。”
秦念西和胡玉婷连忙齐齐屈膝告罪,秦念西脸上赔着笑,小意道:“原是阿念年纪小不懂事,虑事不够周全,还请姨母恕罪。”
长公主难得板起脸,任她小意赔罪也不放过:“你不是虑事不周全,是主意太大了,这么大的事,身边一个长辈也没有,连老祖宗都不在你们身边,就敢这样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敢就这样瞒下来,若不是,若不是,你是不是还让人递了话要瞒着姨母?”
秦念西知是安北王定然已经受过排揎,否则长公主也不会直接遣了云鉴过去。秦念西没见过长公主动怒,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口,倒是胡玉婷小心翼翼出来解围:“还请王妃息怒,王妃此时千万平心静气才是……”
长公主转过脸看了眼胡玉婷,倒是重新找了个目标:“还有你,正要说你,这些人里,就你是个最不济的,她们跑都比你跑得快些,学了点子三脚猫功夫,就敢这样贸贸然出了门。”
长公主一眼扫过楼韵芙几个,楼韵芙倒是一丝儿也不含糊,干脆躬身抱拳开始请罪。
恰逢此时,荣尚宫领了人上了饭菜到偏厅里,秦念西闻着饭菜味儿,五脏庙里开始咕噜作响,荣尚宫在那阵有些令人窒息的气氛里,寻到一丝缝儿,忙笑道:“王妃,姑娘这是饿了,要罚要训,先让姑娘吃饱了肚子再说可好?”
秦念西连忙就坡下驴,赶紧一脸小心赔着笑脸撒着娇道:“姨母,阿念饿了,日夜兼程跑了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早点回来陪着姨母呢,阿念保证,这一回,定然好好待在姨母眼皮子底下,哪儿都不去,直到小弟弟生下来……”
长公主被秦念西眼里那丝小意撩得有些心酸,又被她那句小弟弟说得好气又好笑:“难怪他们都说你是小神医,这孩子还没落地,你就知道是个弟弟。”
秦念西见得长公主总算不板着脸了,忙笑嘻嘻搀了她道:“姨母信我就是,先用膳好不好,饿着阿念没什么,饿着小弟弟,可就是阿念的罪过了。”
荣尚宫见得秦念西说得一脸认真,心知这事儿,只怕是八九不离十,从前在宫里时就隐约有人说过,大夫一般不愿给人断男女,其实摸脉是能摸出来的,不过是小心无大错,一般不会轻易说出来罢了。
这一顿饭,先开始时,秦念西和胡玉婷吃得小心翼翼,倒是把长公主看得心软了下来,加上荣尚宫几人有意缓和气氛,到散席的时候,这场事,大概也算是揭过去了。
才刚散了席,秦念西几人正要告退,安北王忽然进来了,挥退了屋里侍候的人,一脸严肃问道:“岐雍关邹将军如何了?”
秦念西连忙躬身答道:“幸不辱命,原是旧伤所致,如今已经恢复如常,邹家三位如今在军中的三位姐姐,我们都行过洗精伐髓术,都是极有天赋之人,颇有进益。”
安北王一脸赞许地点了点头道:“虽说这一趟极凶险,但是邹家这几位女将,尤其是那位大娘子,也只有阿念亲自去,才能叫本王安心,对了,邹家那位老将军如何了?”
“眼前看没什么事了,但是按我们医家的立场,最好是能迁到南边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地方养病,才能避免年复一年地复发磋磨,如若不然,往后极有可能会是经不住苦痛折磨……”秦念西据实答道。
安北王听着眉头直蹙,半晌才问道:“你们有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过?”
秦念西摇头道:“老将军面前只字未提,倒是在邹家大姐姐面前隐晦地说了说,可这样的事,阿念也不好说太多,再者说,咱们又是从安远城受王爷之命过去的,就更不好多说……”
安北王有些讶然看了秦念西一眼,倒是突然笑了出来,对长公主道:“你瞧瞧,你老担心她小,可这份眼明心亮,别说这么大的女孩儿,有些人活一辈子也弄不懂这里面的分寸……”
长公主却是摇头道:“她本来就还是个孩子,是孩子就要有长辈跟着,我可没有王爷那么大的心,再者说,别人我也管不着,我就只管她这一个,可怜见的,她阿娘就这一点骨血留在这世上,若是有个万一,我可怎么……”
“好好好,王妃说得对,是我大意了,就这一回,下不为例,怎么还越说越激动了,韦医女可说了,这时候不能激动……”安北王一反先前一派威严的模样,努力赔着小意,跟哄孩子似的哄着长公主。
秦念西这才知道,这两人还闹着别扭呢,也跟着讪讪道:“姨母放心就是,从今往后,阿念肯定不会随意乱走,叫姨母担心了。”
总算是长公主怜惜秦念西几人一路辛苦,吩咐荣尚宫送了她们回去歇息。秦念西才算是从荣尚宫那里知晓,原是长公主因为万寿观的事,请了几位夫人到长公主府说话,外头的人不知深浅,不经意间把有人在关内遇袭的事情说了出来,长公主觉得不对,才察觉了此事。
秦念西看着荣尚宫一幅心有余悸的模样,就知道那会儿长公主肯定是出了些状况的。
这边人还没进院子,紫藤几人就迎了出来,总算按捺住了情绪,进了屋里才开始抽泣。
秦念西瞧着站在一旁抹眼泪的孟嬷嬷,抱着自己落泪的紫藤,不由得也跟着红了眼圈,两世为人,那些生离死别的过往历历在目,她这条命,上一辈子懵懂无知,走错了路,害了多少人?
今生好不容易走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该救的人都救了,正要眼瞧着前世里害得这天下大乱,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君山张家百年基业尽付一炬的那些人,慢慢消失在这命运的洪流之中,她又怎会轻易失了这性命?
可是她们不知道,她们是看着她活着的,她们眼睁睁看着她死去活来,好不容易走到如今,哪里又能经受得住再得而复失?
这一阵子,秦念西倒是真的哪里都没有去,只是日日在长公主府中陪着王妃待产,倒好像是重活一世,最悠闲的一段时光。
外头表面上一派平静,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张家老祖甚至都去了一趟隽城,道齐几人也都没闲着。
到得四月中旬,虽是夏日,可北地也就是午间热一些,早晚都还是很舒适的。
安北王府第一位继承人终于呱呱坠地,果然如同秦念西说的那样,是个足月的男婴,生下来便由秦念西、王医女和胡玉婷接手,行了洗筋伐髓术。
喜讯从安远城快马递送至京城、江南西路和广南……
安北王府这位小主子的降临,让整个北地和大云的局势,都由从前的暧昧不明,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变成了一片喜悦和安稳,使得那些原本举棋不定和暗地里涌动的势力,迅速收敛了起来,至少是暂时静寂无声了。
到世子爷的册封旨意从京城送了来,长公主府时隔多年,再开中门迎圣旨待客时,六皇子突然出现在秦念西面前。
六皇子穿着如同安北军中随意一位青年将领,将近一年没见,又拔高了许多,大约是因为日日风吹日晒,在大营操练阵法,整个人黑了不少,但也明显比从前壮了许多。
练兵时日越长,整个人也就越发显得比从前严肃几分,就连面庞,也好似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深邃了。
六皇子看着秦念西穿过庭院里的阳光走进厅中,那身医女的服饰在她身上,已经没有了从前那般与稚龄形成反差的不适感,从前面庞上一点点的婴儿肥,也已经消失不见,用眉目如画来形容,都总觉得不足以形容她的美好。
她站在那里,面上的笑容一如从前那般闲适,好像,她一直就是那么笑的,遇到什么事,都是那样的笑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智珠在握?成竹在胸?抚慰人心?他说不清,他只觉得只要想起她这抹笑,任何的心浮气躁,都可以被轻轻抹平,然后沉着冷静地解决眼前的难题。
秦念西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六皇子好像有些愣怔的眼神,只屈膝见了礼道:“不知殿下特意要见民女,是有何事?”
六皇子这才回过神来,躬身长揖道:“得父皇母后旨意,请姑娘受澈一拜,姑母病愈添子,安北王府后继有人,北地乱象渐平,朝廷一场动荡消弭于无形,姑娘居功至伟。我云家无以为报,父皇命澈特此一拜!”
秦念西听得愣了愣,才耸了耸眉头躲过这一礼,难怪荣尚宫一脸郑重把她单独请了来。
“民女不敢当,殿下不必如此,这原是我君山医女分内之事,谈不上什么功劳。”秦念西连忙还了礼道。
她就是这样的,她说她是个医女,就把这医女做得彻底,和别人一样,寂寂无名淹没于众医女之中,所有功劳,所有高超的医术,都归于医女,大越也是因为这样,才能在短短几年里,为原本不被世人接受的女医,闯出了一条新路吧。
“父皇的意思,如今种种情势,姑娘这份大功,只能暂时隐下,待得适当的时机,必定会给姑娘一个说法。”六皇子又解释道。
秦念西连忙摆手道:“如今这样,是民女所愿也,也符合民女家中祖训,还请殿下禀明圣上和娘娘,民女并无所求。”
六皇子见秦念西一幅风轻云淡的模样,心中只暗自苦涩不已,却忍不住道:“姑娘从南边不远千里来这北地,江南西路的樱桃,绿了又红,累累硕果已三载无人采摘,不知可定了归期?”
秦念西愣了愣才道:“江南有江南的风物,塞北有塞北的硕果,民女虽思乡心切,却也知其中缓急,安北王府小世子,还需再照看一二,大约还要个一年半载,才算是真正可以安心返乡之时。”
北地要起战,秦念西不可能不知,六皇子本以为秦念西会在大战来临之前返乡,却未曾想过,她还要在这北地待那么久,倒忍不住莫名有些心焦。
“如今北地情势,姑娘应当明白。”六皇子轻声道。
秦念西依旧是一脸恬淡笑容:“殿下放心,民女省得。再者说,若是,若是,民女作为君仙山张家子弟,更应该在这里。”
六皇子满心言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此时此景,他不知道要怎么说,该怎么说,才能将心中情愫一抒而尽,可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事,没有在父皇母后面前得了首肯,他一个字都不敢说,只怕言出而失。
六皇子内心深处还有一丝更深的隐忧,兴许,他把他那些情愫摊开在她面前,换来的很有可能是她摇头拒绝,到时候,父皇母后面前得不到首肯还可以想法子,可求而不得的失落,只怕叫他更难承受。
每每想起这件事,都叫他心乱如麻,可即便如此,他又不能不想。或许,峥哥儿说的那个法子真能有用。他最近常常在想,倘若有朝一日,拿下毕彦,稳定了这北地的大局,拿这样的功劳,到父皇母后面前,只为求自己选一位王妃,或许能达成心愿。
她或许更喜欢江南西路清风院里的逍遥自在,或许更喜欢做医女治病救人的成就感,或许更喜欢来去自由隐于世间的自由,可是,他没办法,他想过许多次,都舍不得就此放手……
那么,一道旨意,或许在什么都没表明之前,才是最有可能把她留在他身边的吧。把她留在身边,再一辈子宠她,是不是能弥补她的那些他给不了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