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夏至的隔天,秦念西终于把入住女医馆的医婆们,都请到了漪兰苑,今日要定的最重要一件事,便是定讲义。
在女医馆坐诊了几日,秦念西发现了许多问题,比如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便是,连许多医婆们自身在内,医理和药理总是有些不过关的,她们虽然各有所长,但如今这是在君仙山上,遇到棘手的问题,多的是人帮忙,可若是下了山,要在某间医馆,单独坐诊,这些短板就会变成问题,迟早有一天,还是会自堕声名。
秦念西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之后,那位擅长伤科的谢医婆便道:“姑娘说的虽极有道理,可馆中不是还有其他坐堂医嘛?”
秦念西笑道:“嬷嬷,若是有一老妪烂了脚,请嬷嬷上门诊治,嬷嬷便只治烂脚,不确认她是否有消渴症吗?不调消渴,这脚又如何能更快去腐生肌?若老妪家贫,只能出得起一人诊资,嬷嬷难道要跟她解释说,是自家学艺不精,一定要再带个坐堂医去?”
“更何况,这老妪可能还有些别的毛病,咱们既打出君山医女的名号,就得按照大夫的标准来要求,要做到一症一治,一人一治,若是不会辩证,不会开药,只按照咱们的讲义或是先前的别人的脉案来治疗,那又如何能称为医女?”
秦医婆点头道:“老婆子觉得姑娘说得有理,姐妹们,咱们都是怎么上的山,各人只怕都有各人不一样的惨况,应是都还记忆犹新吧?若我们经历了如此惨痛教训的人,还不能改变我们往常的观念,又怎能教出真正的医女?”
有位林医婆附和道:“姑娘和秦嬷嬷说得有理,其实说到底,就是咱们不必太着急了,这基石要一层一层夯,医理药理把脉都是学无止境的东西,便是从入学开始,年年开课年年考就是。观中道童便是如此啊,咱们只需拿过来借鉴便好。”
王医婆点头道:“各人天分不同,若是真有那学不深学不明白的,便只学上一两样拿得出手的,通过考核,留在山上也一样,那按抚、艾灸、行针,都是极要工夫的,若都学不出来,那便只好派点别的差使做做了,但这种应不会多,这些女孩儿,都是咱们挑了又挑选来的。”
又有医婆问道:“可这医理药理把脉上的学问,咱们中间,可没有一个人尽能讲课的啊。”
秦念西笑道:“医理上秦嬷嬷可以讲,药理上若实在不行,便由我来讲,脉息上,童嬷嬷来讲,不知您可愿意?”
那位童嬷嬷有些不自然道:“姑娘,这讲倒是讲得,就是,奴家这把脉的法子,和观中教的不太一样,奴家虽自信不会把错脉,可奴家也认不准,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秦念西笑得极和善:“嬷嬷既是研究过观中教的把脉之法,自家又深谙此道,当是能总结出其中的不同,以及什么时候哪种更实用,天下医家治同一种病,用的可不尽然都是一种方子,不管什么方子,咱把病治好了,才是关键不是?”
童嬷嬷点了点头,一脸的笑:“成,姑娘既不嫌弃奴家这点子手段上不得台面,奴家便接了这差使,明日便把讲义写出来。”
秦念西笑着对众位医婆屈膝道:“多谢各位嬷嬷,为了君山女医馆,肯把自家的独门秘法贡献出来,我听秦嬷嬷说了,有几位嬷嬷已经写成了册子,嬷嬷们都是高风亮节的有德之人,我无以为报,只能对众位行个礼,表示感激之情。”
那谢嬷嬷当先摆手道:“姑娘切不可如此,比起山上对我们的庇护之情,这真算不了什么。”
又有个嬷嬷点头道:“再者说了,姑娘又不是为了自家的事,姑娘医术高超,我们这点子微末之技,姑娘也未必看得上,说来说去,姑娘还是怜悯我们这些从前被人轻视、欺侮的医婆……”
秦医婆扶了秦念西起身,又站着道:“众位姐妹,已经准备好讲义的尽早交,让姑娘或是观中真人订正过之后,便可早日排课,还没有写完的,也别急,用心些,写好来,咱们得用心把这些本事传下去。”
只是,秦念西到底没有自己讲上药,因为胡玉婷上山了。
胡玉婷在君山女医馆见到秦念西时,她正在哑科诊室中,给蜀地药商家葛家小少爷施针。
那小少爷的娘,葛家太太,一派温婉,全然没有了先前在君山医馆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了。
眼瞧着自家孩儿一日强似一日,就连自家身上的病,也明显有了起色,人家君山医女,确实厉害,不服不行,葛家太太十分识时务,医女们如何安排,她便如何听,一丝儿都不带走样儿的。
今日秦医婆安排了这么位看上去年岁都不满十的小姑娘,给自家哥儿扎针,关键是,秦医婆对那姑娘还一脸恭敬之情,葛家太太脑子里转了好几转,在看着那小姑娘手里的针,好像也有些不同寻常,双手翻飞起落间,那针就扎了上去。
葛家太太再看看那小姑娘,一脸从容自若,心下凛然:今日,只怕是遇到了一尊真神。
葛家太太看着小姑娘扎好针,又轻声和秦嬷嬷说起了针灸穴位配伍上的事情,心下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央着这小姑娘给自家诊一诊脉,说不得,也能得她扎上几回针,或是开上一副药……
秦念西和秦医婆说着话,杜嬷嬷带了胡玉婷候在门口,秦念西瞧见杜嬷嬷身后跟着的胡玉婷,眼睛亮了亮,眼前的少女一身粉色襦裙,生得眉清目秀,面颊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原来,少女时候的她,是这般模样……
胡玉婷也看着秦念西,她很好奇,这位极得大先生和父亲推崇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还梳着双丫髻,一身极寻常的水蓝色襦裙,显得两个眼睛越发地亮,她看向自己那一眼,为何隐隐散发出一丝熟悉的光彩?
秦念西嘱咐了秦医婆几句,从诊室里出来,满面笑容问着杜嬷嬷,眼睛却是看向胡玉婷:“嬷嬷,这位可是胡家姐姐?”
胡玉婷忙屈膝见礼道:“当不起姑娘这声姐姐,奴婢胡玉婷,见过姑娘。”
秦念西也微微屈膝还了礼,笑道:“姐姐切莫如此,素日里,大家都唤我阿念,姐姐便如此唤我便是。”
杜嬷嬷也不理会小姑娘家的这些事,只笑着道:“婷姐儿送来了,嬷嬷先回去了,午间姑娘早些回来,今日婷姐儿第一日到,李嬷嬷亲自下厨,咱们都有口福了。”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好,嬷嬷快回去歇着,这么热的天,要紧着树荫底下走才好。”
杜嬷嬷笑道:“嬷嬷不热,倒是姑娘这里,还是要叫紫藤来侍候才是,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秦念西笑嗔道:“嬷嬷真是,阿念在这处帮人看诊,还跟两个丫鬟侍候,像什么样子,阿念自家知道分寸,嬷嬷快去吧。”
胡玉婷屈膝对杜嬷嬷道:“劳烦嬷嬷了,嬷嬷放心,姑娘这茶水上,嬷嬷只管交给奴婢便是。”
杜嬷嬷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话,只笑着走了。
秦念西看着胡玉婷道:“原是阿念冒昧,瞧着姐姐写的那本药膳册子,就忍不住想找姐姐来好好亲近亲近。”
胡玉婷忙屈膝道:“能得姑娘召唤,是奴婢的福分。”
秦念西知她必然是来前得了长辈吩咐,也懒得再去和她计较这些尊卑上的细节:“姐姐日常在家都做些什么?阿念如今都在这观中看诊,怕特意把姐姐请来,反而让姐姐觉得无趣。”
胡玉婷摇了摇头:“奴婢如今日常都在药行里教新入行的女孩儿们识药,再带着她们帮忙做些最初级的分拣药材的伙计。奴婢虽不会替人看诊,但对这个极有兴趣,若是能跟在姑娘身边习学一二,倒是奴婢的福气。”
秦念西笑道:“不若姐姐先跟在阿念,在这女医馆待上几日,再做打算?”
看着胡玉婷点了头,秦念西返身进去诊室,给那葛家小少爷收了针,那葛家太太本想说点什么,却听秦念西吩咐秦医婆,要连着给她家哥儿扎三日针,便缩了回去,想着等再熟悉一些再说……
胡玉婷在医女馆里待了几日,突然拿了山下药行常见药的教习册子出来,提出自家可以给那些新从山下选来的女孩儿教习药材,顺便可以在那处听听医婆们上课。
秦念西觉得极好,当即便点了头。
韵嬷嬷回来了,带了严冰的话,说是等暑热过去,必从两浙路的善堂里,挑选一批女孩儿,送到君山义学里,又说这第一批教养成了,无论如何要给她几个。
秦念西吩咐韵嬷嬷,把这事儿交到了那位兰嬷嬷手上,又嘱咐了韵嬷嬷,亲去调教张青川让管事挑来的那些婆子。
张老太爷带着张青川去了两浙路,忙着过六礼去了。
过完三伏,六皇子经了王医婆的调理,运化了服下去的瑶生丸,比之从前,有若脱胎换骨之象,身形直直窜高了三四寸,已经长成了一位风仪极佳的男儿郎。功夫上,得了张家老祖调教,也是长进飞速,便是他最不擅长的轻身功夫,也有了长足的进步,竟也能跟上广南王太妃上山的速度了。
旌旗烈要下山了,临走前一日,旌旗烈长揖到底,谢过了胡大先生和道云法师,又问道:“不知当日替吾施针那位小道童在何处?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只能当面向他致谢,聊以慰藉。”
道云法师摇头道:“殿下不必如此多礼,治病救人,本是万寿观素来奉行之准则,那童儿如今在家师跟前闭关去了。殿下须知,您所中之毒并未驱完,如今只是并无大碍,若要说真正大安,殿下恐怕日后还要再来,届时,他自会再替你施针。”
旌旗烈往广南王太妃跟前辞行,留了书信和随身信物,请了老太妃援手,派了人将从旌国随行人员,尽数挪到了广南王府别院,亲自单独一个一个审过了,连两个贴身侍候的丫鬟都没有放过,尽数鸩杀了,再请了护卫漏夜掩埋了。
第二日清晨,广南王太妃亲笔给安北王写了信,派了四个护卫,送了旌旗烈下山,往北边去了。
山上总算恢复往日平静,眼瞧着上山看妇人科和哑科的病人越来越多,秦念西又让孙大统总,往女医馆后头,再拓出一大片空地,开始扩建客院。
严冰有孕三月的消息送到山上时,秦念西笑得眉眼弯弯,广南王太妃看着眼前逐渐长开的女孩儿,一脸欣喜,心中大石落地,打发了白嬷嬷跟在杜嬷嬷和秦医婆身后,下山探望。
宫中派来的医女到了君山女医馆时,馆中一派秩序井然,已经颇具气象。她们虽内心不无倨傲,可到底是在君仙山万寿观这样的天下医家圣地,加上来前得了娘娘严令,务必听从广南王太妃吩咐,若有差池,处置权尽在广南王太妃之手。
广南王太妃态度极温和,只嘱咐了既要入君山女医馆习学,必得遵从医馆内一切规程,若有一人违背,便遣人将所有人尽数送回宫中。
宫中医女又如何不明,倘若如此被广南王太妃送了回去,就是不丢了性命,只怕也是生不如死,可分高下之心,也依旧隐在。
有那本就极有慧根的医女,见得君山女医馆中,分发给医女的讲义,若获至宝,其中许多课业,竟是闻所未闻,到底熄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如普通医婆一般,住进了医馆的后罩房里,开始安心习学。
春生夏长,阿升也窜高了三四寸,孟娘子瞧着从前都不怎么长个儿的儿子,春日穿来的衣物,已经短了一大截,直接喜极而泣。
孟娘子和孙大进了清风院开始,从来任劳任怨,便是杜嬷嬷让人故意刁难,也没有显出一丝儿不忿,据听了壁角的韵嬷嬷回来说,两口子相互安慰,说是在哪儿讨生活都不易,这处已经极好了,等往后慢慢熟悉了,自然就能好起来……
杜嬷嬷从前不赞成秦念西收了这一家进清风院,张家用人,从来都是祖辈便依附的家生子,更何况清风院里。可渐渐,却对这两口子满意起来,尤其孟娘子那份细致入微,让她赞不绝口。
秦念西开始教阿升习学玄黄心经,阿升晨起跟着秦念西练功,然后去万寿观跟着小道童一起习学,十分规律。
腊月里,十里红妆,尹艾从两浙路嫁进了豫章城张家。
张家在豫章城那处院子,十分寻常,跟普通商家一样,但也基本不怎么住人。
今年这个年,依旧是在清风院里过的,只不过,因为有了尹艾,总算有了些不同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