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脓疮

刘夫人出门去求老太妃寻医,方老夫人和钱将军倒松了口气,钱将军趴在榻上,轻声道:“阿娘,叫你受惊了,当是无事了,阿媛,她到底心软得很。”

方老夫人恨声道:“幸好你这媳妇是个面硬心软的,叫我说,就该让你痛上一夜才好。”

老太妃听说刘夫人又来了,便让白嬷嬷把她带到了跟前。

刘夫人直直跪了下去,老太妃不等她说话便道:“怎的了?这是还不解气?嫌我这老婆子罚得轻了?”

刘夫人忙磕了头道:“老太妃,妾身,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妃一脸威严道:“那你进来便跪,是个什么意思?确实觉得你家将军罪无可恕,老身便为你做主,让他即刻给你写了这和离书,放你北归。届时老身定会再替你父亲参他一本,老身最看不上这种不修私德,不优抚烈士遗孀之人,这样的人,不配领军作战,老白,你去,传了那……”

老太妃突然变脸,直把刘夫人吓得心里打起了突突,却也不得不赶紧磕头阻止:“老太妃息怒,老太妃息怒,妾身是说,将军,将军那伤,不大好,妾身是想请老太妃示下,到观中为将军请位道长看伤。”

老太妃蹙着眉毛道:“你这刘家姐儿也是有意思,老身最嫌含含糊糊的人,你一面要和你家将军断亲,一面又要出面替你家将军请医,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刘夫人把心一横,伏下身道:“老太妃息怒,妾身,妾身不要断亲了,妾身不要北归了,妾身只想帮将军请医,去看看将军那伤。将军那血,一直没停,妾身害怕,怕是伤了脏腑……”

老太妃看向白嬷嬷不解道:“不是嘱咐了,不能下重手吗?”

白嬷嬷屈膝道:“奴婢怕手重,特地挑了两个护卫行的刑,不至于的!夫人莫慌,那两个手上,没有几两力气的。”

“老太妃,嬷嬷,将军吐了血,妾身……”

老太妃看着白嬷嬷冲她摇了头,嘴角泛出丝笑意,声音却没有一丝儿和缓:“刘家姐儿,前头说要断亲的是你,说你家将军打死烈士遗孀的是你,说他要害你的也是你,如今老身帮你罚了他,叫你出了这口气,免得你北归之后郁而不散,将来引发祸事。你却又反反复复,打量我这老婆子闲得慌,天天替你们理这点子上不得台盘的家事是吧?”

刘夫人忙道:“是阿媛错了,阿媛再也不敢了,如今有老太妃帮着,打也打了,罚也罚了,阿媛气也消了,往后定会消停过日子,再也不敢在外头闹笑话儿了。”

老太妃一脸冷意道:“你这婚姻大事,怎的跟三岁孩童要糖吃一般儿戏?红也是你,白也是你,唱戏也没有你翻脸快。今日你不给老婆子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定不饶你。”

刘夫人忙道:“老太妃,我说,什么都说,就是,能不能,先派人给将军请个医,那血止不住,怕就要出大事。”

老太妃看了白嬷嬷道:“既如此,老白你走一趟,带两个人,把钱将军带到这院里来,找处僻静地方安置了,再去观中请位法师来给将军瞧一瞧。”

刘夫人忙又俯身磕拜道:“多谢老太妃仁慈,多谢……”

老太妃抬了抬手道:“罢了,你也起来说话吧。”

刘夫人从早上到这会儿,来回折腾,担惊受怕,身子已经软得立不住,却不敢吐露半分,只跪着道:“老太妃请容妾身,妾身就这样,跪着说吧。”

老太妃也不勉强,只点头道:“也成,你说吧。”

“将军来的那日,跪了一夜,回去就给阿媛认了错,说是,是他误会阿媛了,原也没想害阿媛,只是……”

见老太妃没有之前那么一脸寒冰,刘夫人跪得笔直的身形也随之往下垮了垮,继续道:“阿媛又反过来想了想,原也是阿媛的不是,只觉得自家问心无愧,从不在他面前低头,这误会便越闹越深,我那乳娘担心我,总说过刚易折,让我要想法子得了将军欢心,再要个孩子……”

刘夫人说着,声音也低了下去:“可我这性子,让我低三下四,曲意逢迎,甚至去解释一些莫须有的事,阿媛真做不到。”

“说到底,这些事,也不全是将军的不是。认真论起来,做人媳妇和骑马打仗到底不一样,就是和在娘家做女儿也不一样。”

刘夫人说到这里,又郑重看着广南王太妃道:“老祖宗,阿媛错了。”

广南王太妃面上露出一丝笑容道:“这怎的突然就想明白了?”

刘夫人解释道:“也不是突然想明白的,原先病中刚清醒的时候也琢磨过,不过是那时觉得妾身做不到,不可能为了一个那样对我的人,去改变自家性子。不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刘夫人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道:“可这几日,看着将军那样虚弱,做梦时还会喊我的名字,这心里又觉得,到底还是放不下。不瞒老祖宗说,今日将军被打了军棍,阿媛这心里,虽明知老祖宗是用心良苦,可却是忍不住地心痛。老祖宗,阿媛,回不去了……”

广南王太妃微笑着点头道:“你从前做不到的事,往后就能做到吗?”

刘夫人忙点头道:“老祖宗,阿媛想明白了,百炼钢也怕绕指柔,只要将军不再误会阿媛,阿媛定当改了这性子,从今往后,相夫教子,侍候好婆母,好好与将军过日子。”

广南王太妃总算放下一颗心,示意身旁侍候的嬷嬷扶了刘夫人起来,笑道:“折腾了一上晌,你也累了,你先在这里用点茶水点心,过会子将军看过伤,你再过去侍候吧。你这病,如今怎么样了?”

刘夫人忙道:“妾身如今就是一日两顿汤药,自觉比从前好多了,多谢老祖宗教诲……”

说到这里,刘夫人想了想又道:“老祖宗,还有件事,阿媛想问问。”

见广南王太妃示意她继续说,便忙道:“先前那位姑娘,就是替阿媛治病的那位姑娘,唤作阿念,是吧,她去哪儿了?阿媛想感谢她的救命之恩,也想跟她赔个不是,那日夜里,是阿媛为难她了……”

广南王太妃听了这话,半晌没出声,刘夫人见这状况,忙又欠身道:“原是听阿娘说,那晚,那姑娘回去的时候,面色不太对……”

广南王太妃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得刘夫人这样说,才抬抬手道:“你有心了,这事儿回头再说吧,这会子,你还是先去侍候你们家将军吧。”

刘夫人忙起身行了福礼道:“如此,那,阿媛便先退下了,多谢老祖宗相助之恩。”

黄嬷嬷送了刘夫人出去再回来,见得老太妃依旧一脸沉思,轻手轻脚又虚了杯茶,递到老太妃跟前,才听得她悠悠叹了口气道:“老黄,你说,若是让这刘家姐儿和阿念聊聊,能不能化解了她心中那些郁结?”

黄嬷嬷略怔了怔才屈膝道:“这其中细情,咱们也不是尽知的,依奴婢之浅见,不若请了那杜嬷嬷来,再细细问问清楚,才好定夺。”

广南王太妃微微点了点头道:“如此,你便去一趟吧。”

杜嬷嬷跟着黄嬷嬷进了门,屈膝行了礼,广南王太妃抬手示意她坐到近前,又让人看了茶,才温声道:“前儿你们姑娘那事儿,老身想来想去,还是想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法子,化解了她心里那郁结,就是化不了,也能让她好过些,这会子她还小,这往后越长越大,这些不好的事儿越埋越深,只怕将来……”

杜嬷嬷忙起身屈膝道:“多谢老太妃垂怜,我们姑娘,哎……”

杜嬷嬷说着眼圈就要红了,却也知道,在贵人面前不能失态,只死死忍住,不敢言语。

广南王太妃知道杜嬷嬷心里难受,赶紧示意黄嬷嬷扶了杜嬷嬷坐下,又跟着叹了口气道:“嬷嬷快坐吧,喝口茶舒缓舒缓,说起来,咱们也不是外人,你这心里的苦,老身也知道。”

广南王太妃见得杜嬷嬷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些,才又道:“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问问,阿念她娘,究竟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说起来,老身总觉得,彤娘,不是那蠢笨之人,这么容易着了道儿,不太应该。”

杜嬷嬷听得老太妃这话,只觉得一肚子苦,从胸口钻到嗓子眼,又从嗓子眼咽下去,不知道从何说起,可老太妃的话,也不能不回,便哽咽着道:“回老太妃话,太太没的那几天,我们姑娘昏迷了半个月,半丝儿要醒过来的意思也没有,奴婢总觉着,那会子太太已经有点子万念俱灰的意思,后头……”

杜嬷嬷差点把自家姑娘做梦梦见的事说了出来,说道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又继续道:“后头,太太去的那日夜里,姑爷把我们都赶了出来,屋里只留了那个姨娘侍候……”

这一节,广南王太妃是知道的,她的心思却停留在万念俱灰那几个字上,便嫁了重音在这几个字上:“万念俱灰?你这意思,你们太太这事,一面是因为阿念不得好转,一面是因为你们姑爷的事?”

杜嬷嬷蹙着眉道:“奴婢也说不清楚,只觉着,那一日,太太和往常极不一样。但太太这些变化,都是慢慢儿的,原先我们太太,老祖宗您知道,是有多活泼啊。”

广南王太妃重重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我原来总觉着,像她这样的孩子,在哪儿,怎么过都能过得好。京城里极为复杂,我几乎是过着半隐居的日子,你们太太又是个极知分寸的,就是太知分寸了些,哎……”

杜嬷嬷垂着头道:“我们太太,大约应该就是在这事儿上,和姑爷生分起来的。先头的时候,我们姑爷对我们太太,还是过得去的。成婚以后,我们姑爷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们太太和长公主从前有些交情,便想让我们太太帮着,疏通疏通,能留在京里。”

杜嬷嬷又叹了口气道:“我们太太就不乐意,说是银钱上,如何打点都可以,关键是,我们姑爷自家,要能先立起来,如若不然,即便留在京里了,京里那么复杂,一不小心,惹了祸可能都不自知……”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彤娘到底见事明白,只这话,你们姑爷未必爱听。”

杜嬷嬷点头道:“要奴婢说,我们姑爷那会儿别的倒还好,就两样不好,一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家才高八斗,二是耳根子软……”

广南王太妃讶然道:“这个秉性,按理儿,你们太太应该拿捏得住啊。”

杜嬷嬷一脸苦涩:“谁说不是呢?可我们姑爷这自命不凡,首先就在对我们太太上,总觉着一来,我们太太家里是做生意的,二来,我们太太娘家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只有股子铜臭味。这耳根子软,是对外人的,今日在外头喝一顿,谁谁谁说了该怎么办,回家便立时要我们太太拿银子去办,明日又是认识了哪个显贵,全是这样的……”

广南王太妃眯着眼道:“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眼皮子浅,进了花花世界,便不记得自家有几斤几两了……”

杜嬷嬷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又继续说些自己知道的:“后头我们姑爷得了旨意,要去广灵,气得回家和我们太太大吵了一架,推了我们太太一把,我们太太那时候怀着我们姑娘呢,到我们姑爷走的时候,我们太太还在卧床……”

广南王太妃听了极其惊讶:“你们太太那会子,只怕这心里,就不太好受了……”

杜嬷嬷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认真说起来,应是更早的时候,就,有阵子,应是刚怀上我们姑娘那阵子,我们太太就经常发呆,问她就说是想清风院了。”

“后头我们姑娘出生以后,到底为母则刚,我们太太慢慢好了许多。真说灰了心,应是我们老太爷为了我们太太和姑娘,去了一趟广灵,却被我们姑爷辱骂了一通。那之后,我们太太便召回了跟着我们姑爷上任的账房……”

广南王太妃蹙眉道:“这,彤娘这一步,可是有些意气用事了,广灵那地方,你姑爷又耳根子软,难怪得……”

杜嬷嬷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可那时候,我们太太心里难过得紧,谁说也不听,后头的事,就……”

屋里两个嬷嬷并着杜嬷嬷,加上广南王太妃,都既是沉默地叹了会儿气,老太妃才继续道:“你说你们姑娘心里这事,会不会就像是个脓包,到底戳破了好得更快些?”

杜嬷嬷一脸犹豫道:“奴婢,奴婢真不知晓,从京城那府里出来之后,我们姑娘就从来没有再说过这事儿,老奴虽提着心,但也不敢主动去说。”

老太妃思忖了许久才道:“罢了,这事儿,容我再想想吧。”

杜嬷嬷忙站起来屈膝道:“多谢老太妃,我们姑娘的事,累得老太妃多思多虑,实在是罪过得很……”

老太妃安慰道:“原是我和你们姑娘有缘,别人的心,让我操,我听都懒得多听。”

杜嬷嬷又千恩万谢了一通,才告辞往清风院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