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自焚事件,在当时“日暹协会”引发了争论,甚至引发了泰国和柬埔寨僧团的一致抗议。返回曼谷后,高木繁护积极奔走,亲自拜访了大使本人。于是,对石板经文的寻找暂时就搁置下来了。
在这期间,宋巴迪长老除了继续在曼谷协助高木,也在暗中帮助拉瓦纳村的村民和僧众。
但是,到第二年年末,坪内大使调回了日本本土,高木失去了最后一个屏障。新任大使和“日暹协会”的日方代表显然希望这个考察计划继续进行。
高木繁护拒绝执行命令,并上书南方军本部和东京大东亚省,因此而招致了严厉惩罚。在书信寄出的下一个星期,他就被军方以“扰乱社会秩序”为名拘捕。由于高木前不久刚刚受勋,考虑到其家族为世袭贵族,加之在日友人的说项,拘押后来改为了软禁,实际上已禁止他参与一切公开活动。但是他仍能与僧侣互有往来,宋巴迪长老成了他与外部联络的桥梁。
宋巴迪长老此时已成为拉瓦纳寺的代理住持。按照高木的指示,他进入经窟抄录了所有石板经文。历时两年完成后,经窟被封了起来。此后,拉瓦纳寺的教义传习就改由贝叶经替代了。
“高木繁护先生的失踪,其实是自觉的出走吧?”宋汉城问宋巴迪长老。
“是的。一九四五年八月广岛、长崎核爆后,高木对日本发动战争的造业以及日本本土遭到的世纪劫难深感悔责。天皇宣布战败后,他没有听从南方军总部关于撤退日侨的命令,在八月底前将自己的日记和照片转交给我,包括给圣典会友人的书信。中村增造就在这时随同日侨撤离的轮船返回了日本。”
“他回到了拉瓦纳村?”
“他失踪前进行了充分的准备。离开曼谷的前一天,他给授予他勋章的泰国政府、日暹协会、大东亚省和家人各留了一封书信。这些信的内容,是高木繁护至今仍然成为知情者众矢之的根本原因。在致官方的书信中,他以佛教教义劝告当局无明无觉者幡然醒悟,对天皇一体制下的日本进行了深刻反省。来到拉瓦纳村后,他没有居住在村旁的这个旧寺里。在‘日暹协会’组织的第二次考察中,寺内的佛像、浮雕等文物被悉数劫掠而去,此时已空无一物。为纪念殉道的三位长老,旧寺成为安放长老舍利的塔寺。他选择在山间露居,开始了为时十年的苦修。”
“那么,这之后的高木繁护身在何处?”
宋巴迪长老微笑地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高木繁护若在世,应该九十多岁了啊。难道他还活着?有这个可能么?
“一九五八年,史梯德过世后,高木繁护沿用了他的假名,化身为真正的髻智尊者。因为要与另一个髻智比丘区别,我们称他为大髻智长老。十年苦修中,他和我以及寺内僧众一起在原已废弃的旧寺上重新建起了雨居寺。您和高木直子小姐今日所见的雨居寺正是高木繁护亲手所建。”
“为什么‘佛教风土特别考察’报告中所记载的是雨居寺旧寺,而不是拉瓦纳寺呢?”
“哦,高木先生是为了守护拉瓦纳村的这个秘密,他故意隐去了敏感的内容。”
可这个举动却因为宋巴迪长老的一次疏忽而失去了效用。宋汉城心想,这定然是长老心中永难平复的一个心结。
然而,苦修十年后,高木繁护又去了哪里呢?宋汉城终究绕不开这个疑问,他开始旁敲侧击地探问。
“他一直在拉瓦纳的雨居寺,还是……”
宋巴迪长老这时却转而谈到了雪山部,他询问宋汉城对这个部派的认识。
宋汉城暗想,长老此时提到这个雪山部,不会是为了要考问他的历史知识。吧?莫非是在暗示高木繁护的最终去向?可长老的神情非常凝重,似乎并不是随口一问。
于是,宋汉城先将自己和直子在牛津发现《东方圣教隐修法门》的事告诉了长老,然后,按照自己的回忆,将书中的观点重又讲述了一遍。引人注意的是,高木繁护在文中大量引用了史梯德在东南亚考察期间寻获的雪山部的散失经文。与正统上座部佛典进行比对后,他认为这些未经公布的经文更为简洁精辟,与佛陀基本教义的原型更为接近。其中关于外道六师和提婆达多的评断与正统部派截然不同,佛陀没有将其作为对立面严厉地排斥,而是以充满哲理智慧的方式宽容地对待。
在书的结尾处,高木繁护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想:通过文本比对和教义辨析,他认为后期的雪山部非常可能已与隐修教派、提婆达多教派达成了妥协。隐修教义的潜流自始至终就未曾断绝,它顽强地生存着,并不断地对平行的正统部派施加着影响。
问题是,高木繁护并未进一步展开论述。他抛出了一个问题,提示了可能的求解方向,却把疑惑留给了好奇的读者。
宋巴迪长老沉吟半晌,开口说道:“它们同出一源。自上座部分离的雪山部显然逐渐吸收了隐修教义的很多观点,同时,他们与当时仍然盛行的提婆达多派也达成了和解。在后期演变中,雪山部甚至可以说是直接皈依继承了隐修教义。也就是说,隐修教义在早期正统上座部的一支中得以保存了下来,并在后世部分影响了龙树的大乘中观学说。传说龙树曾到访过雪山,遇老僧开解而得大乘教法。这样推演下来,史梯德先生的发现就不奇怪了。”
“您是说,隐修教派在喜马拉雅山南麓一带仍然存在?”
“是的,史梯德在尼泊尔所发现的雪山部佛典,与拉瓦纳寺的石板经文吻合度非常高,只是由于年代久远,两者之间也出现了不少差异。高木繁护在修习了这些隐修佛典之后,就去了尼泊尔。他将老主持长老的衣钵传给了我。”
“可是,您所在的柬埔寨僧团内部能接受这些与上座部圣典不尽相同的佛法教义吗?”
“宋先生,切近原初佛法是每个人心中自然而发的愿望。如果隐修教义合乎佛理,那又为何拒不接受呢?”
宋汉城终于斗胆询问了一个切实问题:“高木繁护先生此时仍在尼泊尔?”
“是的。他转告我,隐修教义已到了出世之时。”
到此为止,这是宋汉城所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消息。
宋汉城提到了那支“不存在的部队”。
那支日本武装考察队以及其秘密洞窟是否确有其事?他在曼谷地堡那个佛堂所见之物,与长老所说拉瓦纳寺被劫掠的造像、浮雕极为相似。
这重又勾起了宋巴迪长老对往事的回忆。
当考察队第二次来到拉瓦纳村时,遭到了村民的抵抗,死伤者甚多。前来保护寺院的村民与武装考察队发生了冲突,士兵们举着火把烧毁了村屋,将村民们围在了寺前的空地上。留守拉瓦纳寺的值事僧,那个前住持长老亲自挑选的年轻僧人为劝服村民,再次讲说了毗琉璃王征伐释迦族的故事,听者无不动容。
待宋巴迪长老等回到寺院,这里已是空空如也。
此后,为免遭更多劫难,僧众们说服村民暂时迁出了山谷。直到红色高棉统治结束后,村民后代才迁回他们世代居住的这个山谷,重建了今天的拉瓦纳村。
宋巴迪长老说完,沉吟半晌,说出了另一个惊人的内幕,他正是当时那支武装考察队以及其秘密洞窟的见证者。
当时,“金百合计划”由南方军本部和“日暹协会”秘密执行,从一九四一年就开始了有计划的大规模劫掠,把在东南亚地区所获得的宗教文物、艺术品和其他贵重物资集中整理,大批学者被征调到了曼谷。从一九四三年年末开始,高木被强制征调到了这个名义上的非军事单位。宋巴迪长老作为“日暹协会”的学僧也参与了此事。
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前夕,武装考察队将未及转运的部分物资封存在了拉瓦纳的丛林洞窟中,同时秘密储藏了大量武器弹药,准备用作抵挡盟军进攻的秘密堡垒。而盟军遭遇武装考察队的那个洞窟,就在柬埔寨安隆汶附近的丛林中,距离拉瓦纳村不到一百公里。
“那么,确实还存在第二个洞窟?”
“是的,此事只有部分人知情。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陆续有日本人不时返回这里的丛林寻找,但都一无所获。丛林自有它的法则,它很快就掩盖了人类留下的行迹。当年南方军征用了本地苦力,从甘多松朗到秘密洞窟修筑了一条简易公路。部分路段在战争中被摧毁了,加之不断遭遇的大面积山体滑坡,这条公路后来就被废弃了。渐渐地,连本地年轻一点的村民也没人知道有这条公路了。”
“您是说,眼下发生的事件不但与石板经文有关,还与这个被封存的秘密洞窟有关?”
“高木繁护作为学者加入了考察队的北方分队,他是最后撤离这个洞窟的日本人之一。”
“高木也在那支被盟军俘获的考察队中?”
“是的。他们随后被押解到了曼谷。盟军受降后,开始了大规模的人员遣返。高木在遣返的前夜剃度出家,与我和其他柬埔寨僧侣一起离开了曼谷,潜回了拉瓦纳寺。”
“这个秘密洞窟与石板经文有何关联?”
“你自会知道。”
此刻,虽然长老并未直接说出经窟的所在,言语间却早已证实了它的存在。与中村失踪有关的全部因果链环在此可以完整衔接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幕后势力所觊觎的并非只有石板经文。
宋汉城必须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了。下一步,他将如何行事?他要咨询长老的意见。
“长老,我该怎么做?”
“顺其自然,远离魔道。”
“那些未离魔道者呢?”
“他们自有他们的归处,你应助他们拔除欲根。”
“高木繁护先生,不,大髻智长老所说的‘隐修教义已到出世之日’应作何解?”
“惟有持正道者,才可令它现于今世。”
宋巴迪长老不再言语,宋汉城道别后退出了僧舍。这时,值事僧迎了上来,长老请宋汉城在廊柱后暂时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值事僧将陪他一起再回雨居寺。
看来,长老已作好了相应安排。
是夜,宋汉城睡得很踏实。迷局解开的此夜,他出奇地平静。一夜无梦,醒来后,连日的焦虑和烦躁已一扫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