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宫门,望着长街上一盏盏亮起的暖色灯笼,琉玉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缓不过劲儿来,无论是暴躁骄纵的五公主,仗势欺人的诸家贵女,还是口蜜腹剑的叶贤妃,都让她有种不知所措的堂皇。
她生长在辽阔的边疆,几乎从未见过波澜诡谲的内宫争斗,当真是让她无端胆寒。
原来,这处处锦绣香软的京都,这富丽堂皇销金积玉的皇宫是这般渗人的模样。
疏雨走在前面,面色淡然,纪琉玉低着头有些沮丧的跟在身后,纪夫人看在眼里,却也只是叹了口气。
过去的事既然已经发生,那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如何改变。
回到自己的院中,杏珍就像是一只勤快的兔子,早早的就准备好了沐浴更衣和睡前小点心等一应繁琐的事务,连同行的小幺都贴心的给她倒好了洗澡水。
舒舒服服的沐浴过后,疏雨浑身香喷喷的裹着睡裙浑身松快的坐在小桌前小口小口的饮着面前的三勒浆。
这果浆在京都里也是个稀罕物,南洋来的果子是漂洋过海来的贡品,一共不足百筐,就是深受皇帝宠幸的高官家里也只分得小小几颗。
疏雨面前的这杯三勒浆就要奢侈的用去一斤有余。
抿一口酸酸甜甜的果浆,凉丝丝的柔滑从口中滑过,在燥热的夏夜,心神都清明许多。
耳畔是杏珍温软的嗓音,在向她汇报打探来的消息,“听阍室里的阿良说,将军和大公子回来时脸色十分不好,将军将大公子送回来之后马也没下就又出门去了,不知去向何处。”
小幺往嘴里塞了颗后厨顺来的肉枣,接住了这个话头,“方才我在后厨,瞧见就连后厨掌勺的张娘子他们也十分阴沉的模样,聚在一处不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就连我拿了两碟子肉枣也没瞧见……”
后面这句话说得十分的心虚。
但这府上确实是处处都有些不对劲,不止是杏珍小幺这些主子身边的大丫头,就连门口扫洒的老婆子都隐隐察觉到了。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疏雨继续抿了口酸甜的果浆,“之前将军身边的长随来报可是不少人听见了,眼下恐怕整个京都无人不知龙虎大将军居然被革了职。”
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实权将军,居然会在刚进京的这个节骨眼被革职,由不得人不深想,将军和烛玉恐怕再前殿没少吃排头。
“将军都被革职了,我们现在住的大院子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呢,哪里还需要那好些侍候的仆人,后厨的娘子们才刚做了没几日就要丢了这个饭碗可不忧愁。”
明明是自家危在旦夕,疏雨的心思却都全神贯注的留在自己面前的三勒浆,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甚至还分心和小幺商量是不是该在屋里摆冰山消暑。
夏夜的门外蛙声蝉声凑成了一支夜间戏团,一声声的叫得屋内的愈发如蒸笼似的闷热。
小幺严词拒绝,连连摇头,“六皇子前几日还派人来嘱咐过了,现下的时节千万不可给您用冰,您身子虚,受不住的。”
疏雨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他是你主子,还是我是你主子,再说了,我们现在在纪家,他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用冰,”疏雨心虚的一顿,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向小幺撒娇,“小幺,你就看在我这般热的份上,给我用点嘛~”
小幺可不敢,六皇子在疏雨面前毫无原则要什么给什么,但对她这个不听话的下人可就没这么好的态度了,到时候自家郡主用冰伤了身子……小幺简直不敢想象六皇子这个嗜疏雨如命的性子会做出点什么。
她们主仆二人全然不当回事,杏珍却难掩忧愁。
疏雨像是有读心术,摸摸她柔软的手掌,安抚道,“你别担心,我可是有食邑的郡主,别的不好说,就是纪家家徒四壁,我院子里的人我都养得起,一个都不会赶你们出去!”
杏珍心中一暖,含泪向疏雨微笑。
为了让杏珍别难过,小幺便捡了些今日在宫中的趣事说给杏珍听,说起了那个竹子精似的小娄将军,三人皆是开怀大笑。
“郡主何嫁给小娄将军,还不如嫁给六皇子。”杏珍放下了心事,眼睛闪闪发光。
疏雨放下手中的瓷盏,疑惑的望向杏珍,“为何人人都说我要嫁给公孙子垣,明明我们是最亲近的家人,怎么能成亲呢。”
“为何呢?难道只是因为我们自小一道长大的缘分?”疏雨蹙着眉,十分的想不通。
杏珍被她问得愣了愣,思索了片刻,谨慎回复道:“……想必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六皇子对郡主一片情深?”
她在疏雨的身边就呆了一个多月,六皇子身边的人都不知道见了多少回,不说做衣裳的布匹,打首饰的宝石,就是新开的茉莉栀子也要赶在清晨送上两捧。
这般体贴入微的关怀,谁见了不感慨一句六皇子当真是用情至深。
“六皇子是对郡主好,但那是从小就这样,六皇子自小和郡主一道长大,感情自小就非同一般,我觉着六皇子是将郡主视为亲妹才会如此!”小幺塞了满口的肉枣,口齿不清的反驳。
疏雨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听了小幺的话顿时有如茅塞顿开,认同的点点头,“就是这般!”
想明白了这段,疏雨又开始忧虑皇后同她说的,若是所有人都如杏珍这般认为公孙珀对她情根深种,那他不会真的是娶不到老婆了吧?
越想越觉得坐立难安。
立马嘱咐小幺,“从明日起,六皇子府上来的东西一概不收,一概不拿,就是来人也不许放任进来,”
甚至一骨碌从桌前爬起来吩咐杏珍去取纸笔,“我写封信,明日你便送去六皇子府上。”
杏珍心中顿时充满了对六皇子的同情。
女人的心思当真如同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六皇子接到疏雨的这封信是什么心情她们不知道,但随着曾谙的婚期将近,在宫外的疏雨也随之忙了起来,今日陪曾谙去南街看绣样,明日陪她去城外庄子上看木料,日子倒也过得忙碌而充实。
这天,疏雨按照曾谙给的地址去东市撒珠楼看首饰。
撒珠楼对面就是京都最负盛名的茶楼,街口迎来送往更是热闹非常,马车停在茶楼下的阴凉处,小幺掀开轻薄的车帘伸手向她。
漫不经心的抬头扫了一眼,疏雨心思还在想着怎么让近来愈发消沉的曾谙开怀。
不远处茶楼上雅座包房,有一贵公子正临窗赏景,身侧的茶博士手执滚烫的茶壶,满脸堆笑的给贵公子满上茶水。
但在疏雨没看到的茶楼下,倚阑侧目的公子却神色冷然,玉琢冰雕般出尘俊逸的人物眉宇间却不由自主的带着郁色,轻轻巧巧的像是一缕单薄又浓重的乌云。
正是满腹不解的公孙珀。
在收到疏雨信的那一刻,他就立马执笔写了封回信快马加鞭遣人送去纪府,奈何疏雨什么也不收,什么也不看,这几日更是兔子似的躲得比谁都快。
得不到回信,短短几日,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撒珠楼前迎来送往,京都最好的首饰铺子最不缺的就是高官眷属,云鬓香风,往来之间宛如繁花绕溪,令人目不暇接。
贵公子眯着眼惬意的抿了口茶水,却浑然不知这茶水滋味。
这位置可是他花了大价钱才得来的,再说了,坐这个位置的人哪个是为了品茶来的。
贵公子的视线轻浮的来回寻找姿容出色的女子,只是一眼,就被楼下的那辆锦帘马车摄去了魂魄——
那马车上下来的小娘子身如弱柳扶风,冰雪为肌玉为骨,一瞥一扫之间便是风仪万千,只一人在此就将满天的姹紫嫣红压了下去。
贵公子看呆了去,身侧的茶博士也是一愣,浑然忘了手上滚烫的茶壶,茶水如柱,洋洋洒洒如水流。
疏雨注意到四处投来的视线,有些烦闷的蹙眉,搭着小幺的手轻巧的跳下车,正向抬头欲同小幺说些什么,却正巧对上茶楼上茶博士痴迷怔忪的视线,……
茶壶倾斜下的水珠如天外来物,还不等疏雨反应就已近在眼前!
众人皆是变了颜色,却是无力回天。
这般千钧一发的时刻——
疏雨本以为自己这回是在劫难逃,只来得及伸手捂住自己的面颊,夏衫单薄眼前的余光忽而出现一只天青色的衣袖。
眼前天旋地转,等到站定之时,面前正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茶水的水渍在三步之外漾开,他的肩头衣袖天青色深一块浅一块。
疏雨愣住了,也不管这人来人往,急切的抓过公孙珀的手腕想看看他手上是否有伤口,却被面前宽阔胸膛的主人反客为主拉着她的衣袖就往茶楼侧边的隐蔽处走。
“公孙珀,你拉我做什么,你手上的伤——”
疏雨踉踉跄跄的跟在他的身后,他身高腿长的,一步抵得上她两步,气急了走得更快,疏雨小跑着都跟不上他的脚步。
身后是茶楼坚硬的墙壁,身前是面色阴沉的俊逸男子。
疏雨不知所措的抬首,费尽力气也只能瞧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颌,面前的人开口第一句话却与自己身上的伤口全然无关。
“你前几日给我送来的信是什么意思?你为何最近一直躲着我?”
像是面对一座沉默的火山,尽管外表上看起来郎君如往日一般的沉静淡漠,但与他的胸膛一拳之隔的疏雨却明显的感受到了平静外表下隐忍喷薄的怒意。
他在为她的冷落而质问她。
说起这个疏雨低下头,嗫喏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借着送信的由头不敢亲自前去与他商讨,之后更是一切从六皇子府上送来的东西都不敢收,这何尝不是一种心虚到极致的逃避?
但她不敢细想自己在逃避着什么。
“是谁对你说了些什么?”胸膛起伏,公孙珀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放缓自己的声音。
疏雨却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抬起头,认真道:“我只是觉得我们如今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孩子了,我们该考虑考虑以后,你可知那些人都说些什么……”
“旁人如何说,我们为何要在意,言语之扰罢了,算得了什么!”
疏雨语调上扬,“若是人人都觉得我们两情相悦,未来若是想要娶妻,你的妻子又该如何自处?”
“我们是更甚于家人的亲人,我想要你能幸福,从小到大你便是处处都让这我,我想要什么你都替我寻来,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希望你能幸福。”疏雨望着他,乌润的眼瞳中浮上薄薄的一层水光,诚恳真挚似是全然发自肺腑。
瘦削的身影如遭雷击微微后退一步,像是承受不住打击般踉跄颤抖,他冷笑一声,像是心灰意冷。
“你希望我幸福?”
“只是因为他人认为我们瞧起来是两情相悦的眷侣?”
他像是自嘲,字字泣血。
“两情相悦是没有……”
他放开疏雨的衣袖,像是被谁抽去了浑身的力气,也不顾不得维持寻常温润和善的模样,满身都是阴霾。
直到走到阳光之下,他才转过头,满脸颓然,
“……一厢情愿总是有的”
疏雨浑身颤抖,颓败似的仰倒在茶楼的墙上,几乎站立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更新比较多,估计会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