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的一月有余,龙虎大将军纪元昌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是日日入宫商议要事,闻凝霜作为当家主母,收拢这些年散落在各地的庄子田地联络往日亲眷好友也忙得够呛。
纪家的几个孩子,琉玉是铁了心的不愿与疏雨亲近,就算是在橘院用膳也是装作听不见她说话,每天拉着烛玉赵文慧和往日在陇右的那些玩伴们一道四处玩耍。
倒是因为年幼被她撇下的河玉磐玉与疏雨日渐亲厚起来。
河玉一张圆嘟嘟的脸,整日就巴望着疏雨院子里的点心小食,磐玉虽然才四岁,却最喜静爱书,在疏雨书房里,拿着本书能瞧上半日。
疏雨也慢慢的品出了在宫外呆着的好处,隔三差五的入宫配陪皇后养母聊聊天,遇上三皇子五公主之流就吵吵嘴,还能经常去探望公孙珀阿花等玩伴们,乐得自在。
但是,纪家作为朝中重臣,还是掌管一方兵权的大将军,在都城自然是宴饮无数,别的疏雨还能推,但即将到来的阮家的洗尘宴却是想逃也逃不了。
疏雨只能劝服自己,忍到这场宴会结束,起码这个时不时就爱撺掇人刺你两下的赵文慧就能远远离开她的视线。
她真的是受够了——
疏雨晚膳前换身衣裳她能默默垂泪,因为衣裳上的花纹让她想到了她娘;见到了绣球,眼珠子一转开口便是,‘我和琉玉在陇右还从来没见过这般美丽的狸奴呢’;就是疏雨吃饭,她也能顾影自怜,她们自小在陇右长大,这般端庄优雅的仪态是她们这辈子都学不会的……
疏雨:默默捏紧拳头。
到了都城河道边的柳树叶子逐渐从黄绿变成了浓匀的碧色,待到街边陆续有农人挑来最早熟的乌紫桑葚,阮家即将到达都城的消息和庄子上成熟的蜜桃一同传了回来。
阮家的洗尘宴办的急,圣上御赐的宅邸还未收拾妥当,便包下了都城负有盛名的明月楼,前来的宾客不止有纪家,还有镇守西南与纪家一同归来的龙甲大将军娄兴怀及镇守幽州多年的幽州刺史曾全等归京官员。
这般阔绰的排场,这般来头的宾客,可谓是举城瞩目。
纪府中的疏雨一边好奇的听着侍女杏眉绘声绘色的描述都城中的几家大酒楼,尤其是今日要去的明月楼,一边任由杏珍给她套上衣裙,再细细画上面上妆容。
疏雨从没去过外边的酒楼参加宴会,难得对宴会这样的集体活动有了几分期待。
此行,纪府中的女眷一同出发,纪府的马车宽敞平稳,烛玉带着两个弟弟坐在后面那辆,纪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和赵文慧坐一辆。
“阿缨,”纪夫人不满的看着对面坐着的琉玉,“阿娘给你准备的衣裳怎么没有穿?”
疏雨打量了一眼对面坐着两个女孩,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裙。
冷笑着心想,今日纪夫人恐怕是给自己的两个女儿准备了款式和面料相似的衣衫,大女儿是乖乖的穿了,可是小女儿却反其道而行之,和小姐妹赵文慧穿起了姐妹装。
若是她们三个女孩和纪夫人走在一起,恐怕谁都会以为赵文慧才是纪夫人多年未见的大女儿呢。
纪琉玉有些心虚的疏雨和自己的衣裳上看了一圈,有些心虚的低下头道:“我不喜欢阿娘给我准备的衣裳,还是文慧阿姊亲手做的衣裳我更喜欢……而且……”衣袖被轻轻一拉,琉玉对上赵文慧带着恳求的眼神,声音顿时轻了。
又抬头偷偷瞄了一眼面带不悦的阿娘和面无表情的姐姐,挤出一句道歉,“……下次我会告诉母亲的。”
纪夫人又看了看旁边低着头唯唯诺诺的赵文慧,长叹一声,温声道:“文慧,这不怪你,你和阿缨的感情好,给她亲手做衣衫,是你的心意也辛苦你了,这是阿缨没想周全,你不要责怪自己。”
疏雨敛目看着自己雪白的指尖,一言不发。
手上骤然一暖。
偏过头望去,看见了纪夫人无奈中带着歉意的眼神。
疏雨适时的朝纪夫人露出一个温和美丽的微笑,温顺中带着淡淡的难过——这可是她在镜子面前足足练了一百遍的成果。
不出意料,纪夫人看向她的眼神愈发的愧疚了。
宽敞敦厚的马车缓缓停在了都城最负盛名之一的明月楼门前时,正巧碰上明月楼的千盏齐明,数千盏各式灯笼点燃的绚丽色彩宛如汹涌而来的波涛。
站在原地,倒像是迎面而来一场星星点点的浪涛。
明月楼前人流如注,皆是惊叹,马车上的宾客下车后由门前的阮家人接待,疏雨便跟着纪夫人一同往明月楼里去。
都城人爱流水的雅致,就是酒楼的楼与楼之间都以廊桥相接,廊桥下潺潺流水卧石栽松,一步一景,好不雅致。
还未开宴,女眷们便都在西边的楼台闲聊,天气转暖,此时夕阳正好,正是赏景。
“阿霜!”甫一进去,便见里头一身软红描金衣裙的利落贵妇人笑容满面的迎了过来,一见到纪夫人,便宛如一道天边浓烈的晚霞,亲亲热热的挽着纪夫人的双手,欢欣道:“多年不见,阿霜还是风采依旧啊,今日你来了可得跟我好生喝上两杯!”。
“这是你家的两个女儿吧,当真是标致的紧,就是一个像你一个像你家夫君……”这贵妇人飞扬的眉梢微微上挑,刚想一手拉纪琉玉一手拉赵文慧,就被身旁身量娇小的草绿色裙子女孩拉住了手。
“阿娘,你我还未向郡主娘娘行礼呢。”说着扯着一脸无措的贵妇人福下身端端正正的向疏雨行了一礼。
疏雨心中一动,才真正看向面前的这位看似娇娇弱弱的娘子。
娇小的身量,茉莉花一般洁白柔弱的脸蛋,周身皆是文弱书卷气,却偏偏一双盈盈双目格外的明亮狡黠,更添三分生动。
一路问候过来,也不乏眼里毒辣的夫人看出来这穿着不同的娘子才是纪家的宝珠郡主,但如此年幼的娘子居然能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才是纪家的大女儿当真是让人吃惊。
“阮夫人,阮娘子不必拘礼。”疏雨就像是性子更温和的普通晚辈,谦逊的抬手虚扶。
此时纪夫人面上也难免羞窘,自己带出来的三个女孩却因衣着在宴会上频繁闹出乌龙,连忙互相介绍道:“身量高挑些的为吾家长女疏雨,这身量矮些为次女琉玉。”纤长的指尖先指向疏雨,又点向与赵文慧站在一处的纪琉玉。
赵文慧勉强维持脸上的笑容,却窘得不知手脚要放到哪里,能有道缝让她钻进去才好。
“这是刺史夫人阮夫人,”纪夫人面上的羞窘一转而逝,再说话时又是平日里端庄淑雅的纪夫人,向女儿们介绍道:“身边便是阮七娘子阮烟,你们年岁相仿,日后也好多多来往!”
阮夫人干笑两声,阮烟羞涩称是。
最后的重头戏便是——赵文慧。
纪夫人亲自将赵文慧颤抖的小手郑重的交付在阮夫人丰腴柔软的掌心,如果说方才的气氛还有些尴尬,那当两家人谈起赵文慧的父母亲人时,便只余下难以言说的哀伤。
阮夫人目光哀婉的看着控制不住落泪的赵文慧,动作温柔的抚了抚她的额头,“好孩子,以后舅母会替你父母照顾你的,阮家就是你的家……”
……
疏雨就站在楼台的阑干边沉默的看着天边。
今日宴会上的宾客,大多都是归京臣眷,或多或少都有家中子弟或者亲眷好友因战事而身死异乡,望着这一幕皆是情有所感,颇有些感同身受。
一直到正式开宴,围绕在众人之间的话题依然是这么多年再外乡的生活,夫人们聊持家不易,女孩们都三三两两的拉着昔日旧友聊都城繁华,就连方才还愁容满面的纪琉玉此时高兴高兴的去寻几个曾在陇右生活的女孩们聊天。
看着落单的大女儿,纪夫人心有怜惜,用手帕包了块亲手做的茉莉香糕递给疏雨,“这宴上没有与你熟识的朋友,你可觉得孤单?”
疏雨小口咬着香糕,摇了摇头。
细腻清浅的茉莉香气在唇齿间化开,甜而不腻,香而不浓,疏雨眼眸一亮,这香糕意外的好吃,比澄明殿小厨房的还要合她口味。
咽下这口香糕,疏雨才回答道:“这宴上的娘子们有自己熟识的好友,我只是熟识的不在宴上罢了。”
没想到女儿会这样回答,纪夫人有些讶异的看着小口小口窸窸窣窣啃糕点的女儿,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对,便又满脸慈祥笑意的看着疏雨啃糕点。
结果就是,疏雨宴上的吃食没吃上几口,倒是吃香糕吃得肚子滚圆。撑得有些难受,便与小声在纪夫人耳边交代了一句,自己往小楼往里的廊桥去消消食。
挥挥手让小幺也别跟着。
独自一人来到这边的廊桥。疏雨前后望了一圈,这明月楼是由数座小楼与楼台拼成的,这座廊桥的不远处各有数座张灯结彩灯火通明的廊桥。
许是这座廊桥正在一片寂静的屋子前,屋子寂静漆黑,连着廊桥显得甚至有些阴沉,这里鲜少有宾客来此醒酒赏月。
那边的绚烂热闹愈发显得这座廊桥格外的寂静,甚至连灯都没点两盏,灯火微弱,更显得漫天星斗熠熠生辉。
想必这般偏僻且乌沉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来,疏雨便大胆的将鞋子脱在一边,一双只穿了白袜的小脚在光洁的地板上来回走动着消食。
脚掌落在木板上的声响沉而短,咚咚咚的声响却莫名的让人的心都安静了下来,这里没有敞亮的光线,也没有人,此时是自由自在的。
就像是头一次玩水的稚童,疏雨兴致勃勃的听着耳边脚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感受着微凉的晚风落在她的脸颊时的轻柔。
“……这位小娘子,你可是在找你的鞋?”
不远处骤然响起一道清越的男子嗓音,疏雨一惊,抬头看去,在朦胧夜色间隐约见到一道颀长高挑的身影,黑色的人影,手上却提着一双白色物什。
这是她的鞋!
疏雨大惊失色。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珀崽就要出现了!
关于父母和家人,我给一个小小的提示,一根刺扎到皮肉里但表面已经是长合了,这时候就是不破不立。总之,想让女鹅真心把他们当家人肯定不会很轻易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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