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一大早,闻凝霜还没来得及去杏院,纪琉玉就先拖着睡眼惺忪的纪烛玉兴致勃勃的往杏院里去了。
小女孩的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昨日还在家宴上对着疏雨愤愤不平,今日就兴高采烈的带着自己的孪生兄弟和小物件们去姐姐的院子里玩耍了。
沿路哼着小曲碎碎念,身后的婢女怀中抱着的匣子装着各色杂七杂八的小物件。
琉玉到杏院时,远远的正好碰见廊下走来一队青衣侍女,为首之人衣着打扮明显不像是一般的侍女,她衣裙上的青色比旁人更浓郁深沉,腰上悬着朱雀点金玉珏。
她自小在陇右长大,对京都的官制一知半解,只当是寻常宫女。
她的目光偏移到女官身后的一名双髻小侍女怀中雪球般柔软的小白猫。
琉玉喜欢的心都化了,冰雪般洁白剔透的柔软白毛,被抱在猫奴肘弯处的小巧肉垫是粉嫩的粉色,圆溜溜的两只大眼睛一只翠兰一只琥珀,好奇得歪着头望着她。
当下就笑着朝猫奴伸出了手,“把这只猫给我抱抱。”
猫奴瞧起来还只有十岁出头,身量足足比琉玉矮上大半个头,听见琉玉这般要求,浑身一颤,怯怯的望向身前的领事女官,不敢动作。
怀中的小猫绣球软绵绵的喵呜一声,舔舔自己的爪子。
琉玉伸手朝着猫奴,面前的这个抱猫奴却迟迟不将猫递给她,当下就沉了脸,有些不耐烦,“我说了,把猫给我!”她在陇右顺心惯了,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奴才居然敢不听她的话。
小猫奴面前的青衣女官福身恭敬的行了一礼,敛目道:“下官们领命将绣球送至宝珠郡主手中,眼下差事还未办妥,还望二娘子海涵。”言下之意就是这猫是给她姐姐的,不是给她的,不给她抱。
“我说了,给我,我是宝珠郡主的妹妹,给她自然等同于给我!”琉玉还从未见过这般大胆的奴才,打量着面前女官依然淡然典雅的神色姿态,心情更加不爽,说话就愈发尖酸难听,
“我是没有郡主的名分,但我可是龙虎大将军的女儿,在关外多年,你们难道还敢仗着这微末品级便瞧不起我?”
“像你们这般不知死活的刁奴在陇右是要被我悬在马后拖行示众的!”
“娘子慎言!”青衣女官骤然提高声量,周身淡然典雅的气势顿时一改,她抬眼望去的一眼,如刀锋骤然露在灯下的冷芒一闪,措不及防的将琉玉这个小娘子吓得后退一步。
两方对峙,无人后退一步,一触即发。
绣球夹在中间喵呜喵呜的叫得像勾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褒姒,诸侯和周幽王两边对峙,绣球褒姒只负责奶声奶气的喵呜。
疏雨听到廊前负责浇花的小侍女急吼吼的通报前面打起来了,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匆匆的赶过来。
见两边还没打起来,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哭笑不得,往常她都是那个差点与人打起来要别人从旁调停的人,如今她居然都成了那个去救火的人。
疏雨站在台阶上,开口缓和道:“好了,这我差不多知道了,不要闹了。”一旁的琉玉见到她来了,眼眸一亮,目露期盼的眼巴巴望着抱猫女奴怀里乖巧漂亮的小猫绣球。
“孙掌印,今日劳烦你了。”疏雨微微错过头,朝青衣女官道。女官见到她,面上的笑意更加柔和灿烂了,柔声道:“六郎知道你回府了,特意命我将绣球送来陪你解闷。”
抱猫女奴上前一步,将怀中见了疏雨已是躁动不已几乎是抱不住的绣球小心翼翼的递到疏雨的面前。
一边等着的琉玉就眼巴巴的看着小猫摇着蓬松的大尾巴迫不及待的窜到疏雨怀里,嗲声嗲气的喵呜喵呜,眉头一皱,有些不满。
青衣女官此行的任务已完成,行礼后,留下侍候小猫的两名猫奴便告退。
见人走了,琉玉才望向姐姐,兴奋道:“这个老太婆当真是多管闲事,不过嘛,我看姐姐与她相识便不与她计较了,”又望向疏雨怀里的绣球,“姐姐把小猫给我玩玩!”
疏雨面上带着笑,心里却有些不高兴。
不着痕迹的将怀中舒服得打呼噜的绣球往里塞了塞,笑容轻柔中带着三分小心翼翼,和琉玉商量道:“妹妹,绣球怕生,被不熟悉的人抱挣扎起来怕是伤到你,不如你这几日来我这里与它玩耍熟悉熟悉再抱?”
琉玉没有说话。
疏雨漫不经心的扫过纪琉玉明显不满的脸色,又看见她身后捧着木箱的侍女们,便转移话题道:“妹妹和弟弟今天来找我是寻我玩耍的吗?”
笑吟吟的装傻,“快进来吧,我这里也有不少新奇的缎子首饰,妹妹你头上的樱桃花簪丝绢都有些旧了,姐姐给你选几支新的!”
说完便侧过身子等着他们和自己一起进去。
琉玉气得浑身发抖,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再抬起头时通红的眼圈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几乎是吓了疏雨一跳。
这姑娘又怎么了?她都不知道她说的哪个字让这个不稳定的火药桶爆发了。
疏雨怔愣过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面前这个脸蛋圆圆的小娘子气愤的一边流着泪,一边狠狠将发间樱桃花簪子一把拔下扔到地上,犹嫌不解气,鹿皮小靴子将簪子狠狠踩了脚。
这才顶着一头散开的乌发哽咽着跑开了。
怀中小猫柔软轻盈得像是一捧温暖的雪,怀中格外温暖的温度才让疏雨后知后觉的觉得身上有些冷。
原来是她出来得太着急,不仅没来得及换一双鞋,还忘了给身上披一件棉袍,四月天气,清晨还是寒气阵阵,怎么能不冷。
杏院里,侍女雪梨,不,疏雨改名后应该是杏珍,一身杏黄色的小袄正在院子偏厅的炉子边小心翼翼的给用特制的夹子烤冬日存下来的橘子。
疏雨就坐在一边的软垫上望着红彤彤的炉火,小口小口的喝着热乎乎的玫瑰蜂蜜茶,怀中蜷缩着雪白的绣球。
“郡主,夫人怎么还没来?”小幺蹲在疏雨旁边替她剥开烤橘子焦黑的外皮,抬头问道。
这还是疏雨跟昨日同她闲聊时说的,她说今日夫人定是会来看她,不是清晨就是上午。
疏雨却抱着杯子摇了摇头,笑着点点身后那扇窗,道:“今日白日估计是没空过来的。”
杏珍默默听着,没忍住抬眼瞧了一眼郡主身后的那扇窗——杏院的东北边便是镜湖,这里正好能瞧见镜湖边曲水亭中站着几人。
红色的是气不过的纪琉玉,正一件一件的将自己带来的东西逐一扔到镜湖里,身侧那道想必就是纪烛玉,看着他们的动作,应该也是在吵架。
杏珍没看懂,也没敢问,默默烤自己的橘子。
疏雨幽幽道:“纪琉玉只有脾气没有脑子,她弟弟可是个聪明人。”
果然,不出疏雨所料,直到晚膳时分,纪夫人都没有过来。
小幺打听来的消息是,昨日二娘子和三郎君在镜湖湖畔争吵,推搡之间不知怎的,二娘子就落入湖里了,正巧让夫人撞上。
疏雨托着脑袋,思索了一番。
扪心自问,她已经非常努力跟他们搞好关系了,白眼嘲讽都不还手也不还口的,简直是脾气好得吓人。
那就借用三皇子公孙琰这个讨厌鬼的一句话,‘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还不成肯定不怪我,肯定是别人的错。’
看着窗外愈发灿烂的晚霞,疏雨站起来拍拍褶皱的裙子,带着小幺去橘院去吃全家团聚晚餐。
经过镜湖,疏雨就看到,倒映着漫天霞光的广阔镜湖上极其突兀的飘着一样样的杂物,湖上有三两只小船,船上的家丁正举着长杆在打捞。
到了橘院。
落水受惊的琉玉自然是不在,最小的磐玉风寒还未好全,也是不在,倒是瞧见了那个叫赵文慧的女孩。
和琉玉一般蜜色的肌肤,脸蛋圆圆带着些许婴儿肥,只是没有琉玉身上的那股英气和勃勃生气。
疏雨在打量她,赵文慧也在打量着疏雨。
赵文慧的目光落在疏雨精心养护的雪白面颊,又不由自主的移到她的衣衫首饰,因是家常,她只穿了件柔软的简单粉白襦裙,手上戴着一只剔透的白玉镯,乌浓长发只是以两支镶玉花树钗挽起。
温柔素淡。
在她望过来之前,赵文慧垂下眼眸,心潮汹涌,她不是毫无见识的市井女子,自然是看得出,她这一身简单的衣裙首饰也是她们在陇右见都没见过好东西。
手心摩挲袖口粗劣的刺绣,她难堪似的将手掩盖在案几下,心中莫名的愤慨化成溢出胸怀的怨气。
她凭什么呢?
这些九转回肠的小心思,疏雨压根没看见也没在意,她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上首的那名微笑看着她的那名文雅女子。
她曾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曾见纪夫人一面,当时她只觉得纪夫人气质清新,身形窈窕,且那般情况下还能依旧保持着风姿气度,当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纪夫人笑着看着疏雨道:“你尝尝这羊肉藕汤,这是我特意嘱咐厨房按你的口味做的,你试试与在宫中吃的有无差别?”
众人这才往自己的案上看去,后知后觉的发现面前这碟模样甚是奇特的羹汤居然是羊肉藕汤——雪白脆嫩的生藕洗净切开后磨成细细的生藕泥,再浇上熬煮一整日的羊肉清汤。
银匙舀上一口,匙中绵密中带着几丝黏连的藕泥与羊汤界限清晰分明,入口便又如春风化雪般唇齿相依,新鲜藕泥甜嫩爽滑与羊汤的鲜浓融合成前所未有的美味。
疏雨尝了一口,温热的羊汤裹挟着嫩滑的藕泥一路从唇齿暖到她的心间,眸光微动,心弦微动,她微笑道:“这是我吃过最好的羊肉藕汤。”
河玉喝了一口,顿时被这奇妙的美味折服,恨不能分出三张嘴品尝,高声附和道:“这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羊肉藕汤!”
逗得众人忍不住发笑。
“这当然是了,我们在陇右的时候哪里能见得着藕,这还是我头一次吃藕呢!”一旁的赵文慧笑着打趣道,“但在陇右一些水草丰茂的沙漠绿洲上会有一种根茎雪白的芦苇,它的根茎用来炖汤品尝起来鲜爽脆嫩与藕也相差无几。”
她这番话倒是勾起了纪大将军对往日那段时光的回忆,全家人聊起在陇右的那段岁月都不禁唏嘘。
当然,除了成了局外人的疏雨。
待到用完晚膳,众人都准备收拾收拾回自己的院子,疏雨却被纪夫人留下了。
纪夫人牵着疏雨的手将她拉到身边,神情温柔的望着她。
“迢迢,回家这几日你可还习惯?”纪夫人面上班带着几分歉意,“那日下着大雨,我们一行人赶路回京,不止是你小弟,还有不少部曲下臣都染上了风寒,阿娘便一时没能有空来看你……”
覆在她手上的手掌温暖柔软,指腹处带着些微的粗糙,疏雨正在熟悉这陌生的感觉,听到纪夫人的解释,笑容如明艳的晚霞,温声道:“阿娘,我知道的。”
又似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的望了一眼纪夫人,试探道:“妹妹怎么样了?”
想起阿缨,纪夫人就头疼,安慰大女儿道:“你不用管她,她是自己和阿刃吵嘴想打阿刃打不着反而把自己弄水里了,不会凫水还不肯让阿刃捞她……”
又望向面带愧色的疏雨,安抚道:“你不必内疚,这不怪你,都是阿缨太过骄纵,又任性妄为,你虽是姐姐,但也不必让着她,越让她越得寸进尺。”
聊了一通让人不愉快的纪琉玉,让疏雨也没了最开始与纪夫人谈心温情脉脉的兴致,没多久就借口疲倦,带着小幺回自己院子。
临走之时,纪夫人温声叮嘱她:“文慧的性子自从她家耶娘走后便有些敏感,但她本性善良不是个坏孩子,看在她耶娘的份上,就多忍她一些,过几日,阮家进京,便算是了结了。”
原来,纪夫人也感觉到了啊。
疏雨自然是眉眼温顺的说好。
回到自己院中,疏雨站在院中的石榴树下仰头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高大的院墙像是一口四方的井,与青黑色的宫墙,何其相似。
在皇宫中她要权衡后宫的势力,人人只道她在宫中横行肆意还能帝后宠爱,但却不知她的忧心忡忡权衡度量。
如今在自己的家里也要这样,父母兄弟姐妹的情谊也需要她刻意去维持去争取,这又何其讽刺。
一如既往,爱她的人,对她的爱都有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合一,明天疯狂礼拜一不更,今天提前一起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