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坊,六皇子府邸。
等到公孙珀一行人远远的从宫城出来,再绕过团团宫墙,回到自家府邸的时候已是宵禁时分,街上一片寂静,除了马蹄落在石砖上的脆响,遥遥还能听见墙外巡视的金吾卫整齐的脚步声。
公孙珀翻身下马,面色平淡如水,若有所思的将缰绳扔给侍立的马奴,转身带着阿梁阿氐就进了书房。
门口候着的阿固瘦小的身子,手上却捧着厚厚的裘皮披风,待到公孙珀进门便披在他身上,嘴上碎碎念道:“郎君骑马回来怎的不将大氅披上。”
阿梁笑嘻嘻的轻轻一碰阿固瘦弱的肩膀,“小阿固,从小到大,每到冬日,郎君送宝珠郡主回来有几次是披着自己的衣裳的,你还不知道缘由呢?”
说道这个,阿固稚嫩的脸上就浮现出内疚来,对着公孙珀道,“是卑职的错,在宝珠郡主来府里的时候没能将人留下。”疏雨带着两个小娘子,跑去平康坊这样的地方,他却没能拦下来,真是想想就让他觉得内疚。
“这不关你的事,我收到你的信了,你放心她这一路我都看着,什么事都没有。”公孙珀语气温和,安慰阿固道,“现下没什么事了,你就回去休息罢。”阿固乖巧的点点头,又看了看公孙珀身后的阿氐,恭敬的行了个礼之后转身告退。
阿梁无法理解,阿氐却叹了口气,跟上公孙珀的步伐。
到了书房,主位之下仅有六张对坐的案几,空旷的甚至有些冷清,案几后府里的幕僚都已到齐。
乾朝府兵盛行,就是寻常的官吏家中养的幕僚恐怕都是这里的数倍,公孙珀的身边向来却是贵精不贵多,用他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就是,‘若是众人拾柴,恐怕还不等火焰高涨就被自己人烧死了’。
“大皇子当真是天真蠢笨。”坐在左手边下首的山羊须满脸嘲讽,“竟然连自己的属下都约束不住。”
“何止是约束不住,是识人不清。”这般在外就敢将主公的行事方向宣之于口,后更是被人一引就开的蠢货,一开始能被大皇子挑中就证明了这人的昏聩。
这时,坐在左上首的老人笑眯眯的开口了,“子垣,你今日明知这时大皇子设下的圈套,为何还给了他可乘之机,”老人抚抚花白的稀疏胡须,接着道,“你去那恐怕是不止为了大皇子吧,甚至不惜花费高价买下那平康坊的妓子。”
老人年岁已高,在诸幕僚之间却是很有威信,甫一开口,众人皆是垂首静待,等候着上首的公孙珀的回答。
灯火阑珊,高大挺拔的少年郎君在主位上微微一笑,向老人颔首道,“先生所料不错,我去这场鸿门宴的主要目的不止是因为大皇子,还为了这宴上的那些纨绔子。”
那纨绔子弟有何结交的价值?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几分不解。
老人却笑了,欣慰道,“子垣当真是长进了。”
公孙珀会心一笑,撑着下巴等老人说下去。
老人道:“我猜子垣的想法是,如今我们的势单力薄,顶层圈属我们如今一动便是人尽皆知实与我们如今的韬光养晦不符,纨绔有纨绔的坏处,自然也有纨绔子的好处,尔等不妨深想?”
这般一点,便有人恍然大悟,“若说是纨绔子于朝堂无力,但与民间可谓是了如指掌。”
又有一道年轻的嗓音补充道,“众人只知纨绔子不堪重用,但是,纨绔子又是不止是代表着自己,他们的背后还有他们的父兄呢,通过纨绔子甄选他们背后之人也是可行之路。”
至于为何明知这是大皇子的圈套,为何还要自己洗洗脖子套进去呢?这个问题公孙珀自己亲自回答了。
“自然是如大皇子所愿了,大皇子想要抓我的把柄还想以此要挟我为他所用,那我便遂了他的心意便是了。”灯色下,公孙珀目如寒星,神色却从容而自信。
“可大皇子昏聩……”有人迟疑道。
方才那道年轻的嗓音又开口了,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若是不昏聩,怎么为我们所控啊?”
众人听了这话转头去看公孙珀,看到他的神色就知这年轻人当真是说准了,顿时脸色十分精彩。
灯色如豆,幽幽薪火,直亮到深夜,书房里的人影幢幢,直谈到深夜。
第二日一清早。
阿氐打着哈欠坐在偏厅门前的门槛,木木的看着庭院的春和景明,看着侍女们忙忙碌碌的在庭院中扫洒修剪花枝。
他的身后,偏厅中坐在屏风前的,是明明昨日商讨要事到丑时,甚至今日还休沐的六皇子——公孙珀。
六屏绢花山水屏风前,一身半旧家常锦袍的公孙珀姿态闲适的斜倚在凭几前,面前的小案上放着几卷书,怀中蜷缩着一团毛茸茸的白雪,温润如玉的面上不见一丝疲态,看得眼圈青黑的阿氐心中大喊老天不公。
长睫轻扫,公孙珀修长的十指抚摸着白猫柔软的毛皮,心神却不由自主的想着另外一个人……
都这个时候了,应该发现了吧?
俗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说天黑还真马上开始下暴雨。
马车在六皇子府门前还未停稳,僮儿还没将托凳放下,迎面而来的香风一闪,一身湖蓝襦裙的小娘子就像只兔子似的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提着裙摆跑得飞快,看得皇子府众人目瞪口呆。
“公孙子垣!”
疏雨进门之时正巧瞧见阿固正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热茶,见着她突然出现在门前,阿固没反应过来,吓得手上的茶碗都抖了三抖。
茶汤晃晃悠悠映出那人微微上扬的唇角。
四目相对,公孙珀明知故问道:“怎么了?是谁惹我们郡主殿下生气了。”顺手将茶碗一推,让阿固端走茶碗,将坐床边空出来。
一边站着的阿梁非常熟练的指示周边侍立的婢女侍从们退出去,转身便和阿氐一起坐到门槛上,将偌大的空间让给这对冤家。
疏雨也不需要别人帮手,自己就将鞋履一脱,提着裙子跳上坐床,与公孙珀对坐。
面前的女孩眉头皱起,怒气冲冲的瞪他,明明是这样的气焰嚣张的模样,却更是生动得流光溢彩,看得人忍不住心尖发软。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带着八公主和曾谙阿姊来平康坊寻你了?”疏雨气得脸颊泛粉,更像一只气呼呼的可口蜜桃。
“是。”公孙珀眉目舒展,面上依旧笑容和煦,仿佛不以为意。
疏雨想到方才。
她起了个大早去清辉阁和曾美人请罪,曾美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待见她,见到她来了便神情淡淡的开始教训她。
话里话外的都是指责她不该带坏公主和公主伴读,这般不知轻重的事以后再做还是不要带上向来乖巧胆小的八公主和曾谙为好。
从未想过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就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她的头上。
就像之前公孙珀曾经说过的那样,当她和一件错事联系起来的时候,不管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罪责一定是在她的头上。
这是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
听完了这件事,公孙珀面上的笑意减淡,他凝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所以你是在曾美人那里吃了亏,来寻我出气了是吗?”
“可是我们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寻你,你也去了平康坊所以我们就去平康坊寻你,若是平常,我们在平康坊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
“没有什么危险所以你们钱袋丢了?没有什么危险所以你们在偷偷上楼的时候撞见了大皇子手下的密谋?”
疏雨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你真的是早早就知道的……”
有些事,不必多说,便什么都知道了。
刺冷的寒风刮在肌肤之上的疼痛,极力奔跑时胸腔剧烈的镇痛,还有在春来阁时掩藏在高傲外衣下的无助。
她笃定他会在知道消息的第一刻就飞奔向她,但……事实却并非如此,甚至恰恰相反。
“送我们回去的那个侍卫受不住小八的纠缠,悄悄告诉我们……”曾谙琢磨着措辞,颇有些难以启齿的观察着她的脸色,“恐怕六皇子殿下从我们踏进平康坊就知道我们来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可能,公孙珀不可能放着她不管的,不可能明知前方是陷阱却放任她掉进去的。
因为不愿意相信,所以她来找他了。
但得到的答案却是——
“从你出宫门开始,我就知道了。”
疏雨突然就泄气了。
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意义,她想来寻求的答案也没有意义,她应该知道的,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没有谁就该一直一直的对一个人好,也没有人应该理所当然的对另外一个人偏爱和保护,永不改变。
“你可以接受曾谙在曾美人面前支支吾吾不愿说出真正的原因,你愿意为了她们两个独自冒险……”他的瞳孔中倒映出她怔愣的模样,他一点点靠近,近似耳语,“但你却不能接受我没有第一时间为你解决危险……”
“这对我不公平。”
他此刻的话说的无比刻薄,像是一柄尖锐的长刀直接撕裂了回来之后他们之间隐隐约约的带着几分疏离的和平与默契,逼着她正视这一年的光阴给他们两个人带来的改变。
“……我没有,”疏雨倔强的抬头望他,却不由自主的哽咽,她睁大双眼强忍汹涌的泪意,声音发颤,“我从来没没想过你一定要第一时间的为我解决危险……”
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认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我们是比朋友更加亲密的家人,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为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我知道我给你惹了很多麻烦,你没有责任一定要来帮我救我,这都是我的无理取闹……”
“我不该这样理所当然的质问你的……”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剜去了她的一段心肝。
眼眶里的泪水沉甸甸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冲破她最后的一点自尊,疏雨不想让自己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
她掩饰性的转过身,想要结束这场让她窘迫得无地自容的争吵,匆匆开口道,“我回去了,你好好看书……”
她腾的支起身子,却不敢低下头,费劲的在坐床的边缘寻找被她随意踢开的鞋子,眼角刚刚瞥到,骤然感到手腕一热——
惊呼声还未来得及从唇边溢出,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疏雨就被公孙珀一把拉扯回了原位。
二人之间的力量实在是相差悬殊,这看似轻轻的一拉,她就跟烙饼一样迫不得已的撞在了他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疏雨:气气
公孙珀: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