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观火

春来阁里的战火不断升级。

花魁春悄正哭哭啼啼的捂着雪白的肩膀,风情万种的斜倚在坐床边的凭几上,捏着软燕罗的帕子轻点红透的眼角,端的是一副柔弱美人被恶霸欺凌的可怜模样。

她身前站着的正是得知女儿闺房被闯,连忙赶来的鸨母何妈妈。

何妈妈长眉倒竖,浓妆艳抹的一双眼瞪得仿佛民间止小孩啼哭的母夜叉,气势汹汹的插着肥硕的腰身,瞪着对面站着的纪疏雨。

刚经历过一场魂都差点没追上的逃亡,疏雨顶着一头被春悄用枕头捂出来的凌乱头发,脸上的表情却格外的平静——废话,小命保住了,怎么能不安详。

望向面前鸨母的喋喋不休,宽容中甚至还带着三分的鼓励。

这才是代表着活着的人间烟火啊,疏雨捋捋头发默默感慨。

鸨母义愤填膺的表演完自家女儿闺房里闯进来个小贼的悲愤之后,就开始换了出苦情戏演,也掏出了张帕子开始哭嚎,

“我家春悄虽说命不好,随我生在芙蓉楼这般地方,一出世便是人人都瞧不起的贱籍女子……但我家春悄从小可是一点儿不比京都里的贵女差的,琴棋书画投壶马球…不说样样精通,也都是下了苦功夫的。这位小郎君啊,你可曾吹过寅时的冷风?我们春悄为了练舞……”

疏雨兴致勃勃的听到这,眼睛一亮,连忙应和道:“我有!我有!”

那还是疏雨不到十岁的时候,有一年除夕,守完岁之后的疏雨去缠着四皇子公孙琢讨酒喝,当时公孙琢正是苦兮兮的喝闷酒的时候,随口便敷衍道若是从鼓楼上看过去能见到一盏一面用红纸一面用宣纸扎的灯笼就带你喝酒。

身侧的小内侍都能听出这是敷衍她的随口一句,偏偏她这个傻姑娘真的信了,大半夜裹着毯子缩在鼓楼上找这样古怪的灯。

直等到寅时末,居然真的让她等着了!

被她这么一打岔,鸨母何妈妈原本行云流水的哭诉宛如田埂边枯竭的井水——卡壳了。

一身男式斓袍的小娘子眼眸晶亮,闪得何妈妈暗啐:这小娘皮,要不是看你来头不小,谁跟你这没开窍的小丫头掰扯这些,等着吧,就算你是个小娘子也得让你给我们母女大出一笔钱不可!

疏雨虽然是个‘没开窍的小丫头’,但是她心思敏感,怎么瞧不出这鸨母一口一个清誉一口一个名节的就是想让她赔钱。

当下,非常诚实的告诉面前吹拉弹唱的母女俩,本人的钱袋一踏进坊门就被偷了,你要是有本事把钱袋找回来那钱就都是你的,咱现在这身上可谓是一穷二白要啥没有。

花魁春悄僵住了,何妈妈傻眼了,大吼道:“不可能!”紧接着就是连珠炮似的让她报上名讳她们会指使小厮去她家里取钱,不取上钱来就留在芙蓉楼当花魁小厮吧!

疏雨还担心着八公主二人有没有出啥意外,花钱消灾其实是个好主意,钱袋被偷了遣人去府上取也是个好办法。

她有些无奈的抬头望着珠光宝气的阁楼壁画,这是好办法的前提是——她不住在皇宫里。她能说你去宫城澄明殿取钱吧,顺道给我带件披风来,晚上赶路有些冷吗?

再说,真要让皇宫里的其余人等知道了她出来游乐寻个人还能搞出这般大的动静还不得笑话死她。

疏雨商量道:“这恐怕不甚方便,不如今日我先走,明日我就遣人来将钱财给你,”说着,疏雨将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好不容易摸出块灵透的玉佩来,“这就当是我给你的凭证。”

疏雨的这副无奈甚至带点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惹怒了何妈妈,她自认为已是十分的通情达理,可这丫头还是一副支支吾吾不肯说的模样,她扫视了一眼,这样能独身一人来平康坊玩耍的,恐怕就是家世显赫也显赫不到哪里去!

滴溜溜的小眼珠在这块宝玉上转了一圈,当下就有了主意,她高声厉喝道:“好啊,既然你是敬酒不喝喝罚酒,那你就给我跪下等着你家里人来赎你吧!”

疏雨着急了,“你这婆子,我不是将玉给你做凭证了吗!我这玉可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玉!”

谁知这婆子疯疯癫癫的倒打一耙,“什么玉,那明明是我儿放在枕下的,被你偷摸去了罢了!快将这玉给我还回来!”说着就要指使身侧的侍女去将她按跪在地上抢她身上的玉佩。

疏雨挣不过,偏偏倔强的不肯屈下身子,冷笑道:“你可知我是谁,”好歹她也是养在龙窝里的半个公主,一冷下脸来气势咄咄,倒吓得身侧侍女都不敢用力真压她跪下。

“你若是敢让我跪你,你等着明日人头落地吧!”疏雨喊道。

她在宫里除了帝后长辈,就是见着皇子公主也是兄妹相称呢,这婆子是什么东西,竟敢让她下跪。

眼看着斜倚在凭几上的春悄都被吓唬得一愣一愣的,何妈妈也被唬住了,疏雨心头一喜,正打算乘胜追击。

“啊嚏!”门外漏进来一阵冷风,疏雨的鼻尖一痒,刚刚搭起来的几分其气势瞬间破功。刚想启唇补救一句,就听见小阁的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所有人都暂时停下了嘴皮子上的斗争,伸长脖子往门口望去。门前的珠帘像是清脆的雨滴声响,影影幢幢的月色与灯火相融下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而来,玄衣银冠,乌发如墨,肤光胜雪。

这样凌冽的俊逸长相在他周身温和文雅的气质中和下,倒更像是冰雪消融,一阵春风拂面而来。

公孙珀身侧是玄冰般的少年侍卫阿氐,身后亲卫数人,即便是领头的主人面带笑意,气场温和,但这般排场所带来的压迫力也不由得让让阁内的人一惊。

见到他,就在眼神对视的那一秒,见到许久未见的故人,疏雨却愣住了。

鸨母何妈妈望着眼前的这一行人,惊得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面前一看就非常人的郎君缓步走到这个满头乱发的小娘子身后,抬手一动,就将自己身上的墨色狐狸皮大氅盖在了她身上。

慌乱的和坐床上目瞪口呆的春悄对视了一眼,具是见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愕与惶恐。

与春悄和鸨母何妈妈的起因是慌不择路的疏雨跳到了春悄的房里,窜上她的床按住她不让她发出动静,直到追逐她的人消失不见。最大的矛盾就是她们想要赔偿但是疏雨身上没钱还没办法真回家取。

对于疏雨是难题,对公孙珀不过是眼也不眨的撒些钱帛罢了,至于春悄半真半假的哭求兼卖弄姿色,在这个外表阳光和煦内里铁石心肠的人面前更是半丝波澜都没惊起来。

走在长廊上,疏雨裹紧了身上厚实的大氅,出来的第一件事却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她有些迷茫的问道:“那春悄的妈妈真的是她阿娘吗?”

公孙珀面上还是一派和煦,眉头一挑,斜斜瞥她一眼,“这种做戏的瞎话也只有我们威风凌凌的郡主殿下相信了。”

“哼!”疏雨气呼呼的瞪他一眼,也不甘示弱道:“我哪有六皇子殿下这般对平康坊如数家珍,就连花魁的鸨母妈妈们都了如指掌。”

公孙珀也不生气,笑着拱手道:“过奖。”

气得疏雨嗫喏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当心肾亏!”

面前的公孙珀笑得越发灿烂,引得周遭经过的侍女们眼珠子都忘了从他身上取下来,笑够了就凑到疏雨的身边,微微躬下身子,附耳道:“别生气嘛,我来平康坊都是有事要办,跟花魁们可没有关系。”

“我生什么气,”疏雨不明所以的睁大眼,“哪个未来嫁给你的倒霉蛋才要生气,我就是怕你年纪轻轻搞坏了身子。”

“因为这个搞坏身子,我也会觉得很丢人的。”疏雨望过来的眼神非常真诚,真诚得带点嫌弃。

像是怕被他打,说完欠欠的这句就嘿嘿一笑裹着大氅往前两边小跑。

这下轮到公孙珀彻底笑不出来了,一言难尽的拧眉瞪她。

一边默默偷听的阿氐没忍住噗呲笑出了声。

望着前面那道蹦蹦跳跳的身影,高挑瘦削的少年郎君摸了摸下巴,陡然笑了,“你会觉得就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节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