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盖瑟柯尔夫人:
夫人:
我本不应向您再三辩解,想必您已不胜其烦。但今天下午我同您道别时曾说,我将拿出有力证据证明我的清白,这证据将化解您对我的一切指责与误解,因此我把日记交与您。夫人,您看这本日记时也许会发现我对您的描述近乎无礼,其中的言辞也全无赞美之意,但是夫人,这本是私人日记,起初并不打算让任何人翻阅。
我不指望您原谅我,夫人。您尽可致信主教。我听候您的一切处置。但是有一点我决不承认:您认为我的所作所为有辱您的家人。夫人,正是我对您的家人敬爱有加才导致了今天的怪诞处境。
我仍是夫人您谦卑恭顺的仆人。
亚历山德罗·西蒙内利牧师
1811年12月20日于德比郡永望村教区
摘自《亚历山德罗·西蒙内利日记》:
1811年8月10日,剑桥大学圣体学院
我开始考虑我的婚姻问题。我没有钱,前途不甚光明,没有朋友相助。恐怕舍下脸皮才是眼前唯一的出路。约翰·温德尔私下里跟我说基督巷那书商的寡妇对我一往情深,人人都知道她丈夫留给她将近一万五千镑遗产。而她本人呢,我从未听谁说她不好。她年轻、正直、漂亮、慷慨,简直人见人爱。但我还是不能下定决心。我已经习惯于学者之间的严肃讨论,和女性谈话反而提不起兴趣。与其让我花几个小时去听往帽子上绑缎带的好处,倒不如和阿奎那、阿里斯托芬、欧几里德、阿维森纳等人作伴。
1811年8月11日
普罗瑟罗博士今早乐呵呵地到我房间来。他说:“看到我你肯定很惊讶吧,西蒙内利先生。我们还算不上那种会在房间里恭候对方的朋友。”
的确如此,不过问题又出在谁身上呢?普罗瑟罗是剑桥最差劲的学者,他喜欢骑马打猎远胜过书本学问;自当上教授以来他一节课都不上,只是根据学院规定隔三岔五去应个景;一次宴会可以吃掉五条烤鲭鱼(差点被撑死);白天黑夜都喝酒;坐在椅子里打瞌睡,口水都滴到衣服上。所有人都知道我对他颇有微词,可惜这种诚实对我没有丝毫好处,不过我还是给他造成了好些麻烦。
他又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西蒙内利先生!你得请我喝一杯,你确实该请我喝一杯!听了我给你带来的好消息,你肯定会非常诚恳地请我喝一顿!”他四下里找酒瓶,脑袋扭来扭去像乌龟一样难看。但是我没有酒,所以他只好接着说:“德比郡有家人是我朋友,你知道的,他们问我能不能找到一个博学的绅士去那儿当教区长。我立刻就想到了你,西蒙内利先生!他们那儿牧师的工作并不繁重。我跟你说,他们前一个牧师惠特莫先生活到九十三岁高龄,可想而知那里多么有利健康,那儿的空气该有多么清新!那位牧师为人善良,受人尊敬,但他不是学者。咳,西蒙内利先生,你会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花园、果园、农场一应俱全。要是你同意的话,我今晚就写信给盖瑟柯尔家的人,免得他们焦急等待。”
虽然他对我极力推荐,但我没法立即回答。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等我一离开圣体学院,他那个兄弟就能坐上我的位置了。但是我觉得,为了和他作对而拒绝这份差事也不太好。
我觉得这事儿要么对前途有好处,要么对婚姻有好处。
1811年9月9日
今天我成了英格兰教会的一名修士。我行动温吞、满身学究气、脾气也太过温和,无疑这种生活于我很是相宜。
1811年9月15日,德比郡乔治村
今天我坐驿站马车来到德比郡,座位在外面,花费十先令六便士。因为一直在下雨,所以我费了不少功夫来保护书和文件。我在乔治村的住所比一般旅店好多了。晚饭是烤野鸡、萝卜炖肉和苹果布丁。物价很贵,令人不满。
1811年9月16日
我对此地的第一印象不佳。雨下个不停,永望村周围显得十分荒凉,可以说是荒无人烟。这里有林木茂密的陡峭峡谷,有白浪翻滚的河流,贫瘠的土地上满是裸露的岩石和枯萎的橡树,还有大风刮过阴森的荒原。我得说,这风景很令人难忘,说不定能为小说中的写景段落提供良好的素材;但是我要住在这儿,对我而言,此处无疑十分闭塞,村民大都粗鄙,没受过什么教育。我走了两个小时,只看见一处人迹——一座灰扑扑的农舍,周围是被雨水浸湿的围墙,更远些是灰暗且水气缭绕的树林。
我拐过一个弯,心想大概是快到村子了,有两个人骑着马沿小路走来。他们停在一座破旧的小屋旁,和院子里的人说话。我不懂得相马,但眼前那两匹实在漂亮;它们高大强壮、毛片发亮,高昂着头,不断原地踱步,仿佛不愿留在如此平凡的土地上。其中一匹是黑色的,另一匹是枣红色的。枣红色那匹尤其耀眼,仿佛是整个德比郡里唯一发光的事物,它就像烈火,在微雨的天气里燃烧。
同那两个骑手说话的是个老态龙钟的人。我走近之后听见有人叫骂,有个骑马的人伸手在那老人的头上比画。那姿势我从没见过,说不定是德比郡特有的习俗。我自认为从没见过如此充满轻蔑的姿态,出于民俗研究方面的兴趣,我会在后面附一幅插图,以准确表现那人当时的样子。
我估计那人没问出什么东西,很不满意地准备离开。我转念一想,既然我现在已经到村里了,那老人家自然就是我的教区居民。我决定不浪费任何时间,解决一切争端,化解一切矛盾。于是我加快步伐,叫住那位老人,告诉他我是新来的教区长,然后询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杰米。
“好吧,杰米,”我热情友好地对他说,“出什么事了?为什么那位先生很生气?”
他说骑枣红马那个人的妻子今早就开始生产了。他和他家仆人过来找杰米的妻子乔安,乔安一直都是村里的接生婆。
“是吗?”我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叫你妻子出来?她在哪儿?”
他指指对面山坡上的草地,透过雨雾,我隐约可以看见一座古老的教堂和一片墓地。
“那现在谁来帮村里的女人接生?”我问。
据他说是有两个人来接替:一个是斯塔布先生,贝克韦尔的药剂师,还有霍洛克斯先生,巴克斯顿的大夫。但是这两个地方都挺远,骑马要走三个小时山路。但是听杰米说,那位夫人情况不妙,“生产艰难”。
说实话,我对那位骑枣红马的先生感到很生气,他为什么直到今天,逼不得已了才想到要给妻子请大夫,之前九个月,他怎么都可以和大夫约好。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快步追上那两个人,对骑枣红马的人说:“先生,鄙姓西蒙内利。我曾在剑桥学过不少科目:法律、神学、医学……而且还和当今最知名的马修·贝利医生保持书信往来,他就住在伦敦的大风磨街。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愿意去帮助您的妻子。”
他弯腰看着我,表情阴沉严肃但又急切。他的眼睛无比清澈明亮,仿佛充满智慧。他有一头长长的黑发,用黑丝带束起来,看上去如同老式假发。我估计他的年龄大概在四五十岁之间。
“那么您拥护盖伦还是帕拉塞尔苏斯?”他问。
“什么?”我问(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看着我,于是我说:“先生,您提到的那两位古代医生已经过时了。盖伦的解剖学是通过观察猪、羊、猴子学到的,帕拉塞尔苏斯则迷信魔法。其实,”我笑起来,“先生,就算您问我支持特洛伊战争的哪一方也没关系,可那都不足取信。”
可能我不该取笑他。我立刻觉察到自己错了。我想起这个毛病使我在剑桥树敌不少,我想起我决定在永望村改正这毛病,耐心对待所有无知无礼的行为。但是那位先生只是说:“哦,丹多,我们运气挺好。一位学者,一位了不起的医生,将来照顾我的妻子。”他的笑容浅而意味深长,那深色的脸颊只有一半在笑,“毫无疑问她会得到很好的照料。”
他说话的时候我又有了一些新发现:他和他的仆人衣服都非常脏,因为雨把他们的脸冲干净了,所以我一开始没发现。我本以为他的衣服是棕色粗呢或者其他差不多的料子,可是走近了之后我才发现那是红色天鹅绒,几乎褪了色,上面还有一层油垢。
“我先是让丹多照顾那老女人,”他说,“不过您来就更好了。”他沉默了一阵,突然大叫:“喂,你愣着干吗?你这个愁眉苦脸的家伙!”(我吓了一跳,但很快意识到他是在说丹多。)“下来!帮这位好医生骑上马。”
我正要说我根本不会骑马,可是丹多已经下来了,他几乎是把我提上马的;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脚踩马镫手握缰绳了。
时下剑桥很流行讨论相马、骑马、驯马之类的话题。一大群不学无术的学生为马的事沾沾自喜。但是我发现骑马根本没那么麻烦。你只要紧紧握住缰绳,其他的事马知道该怎么做。
它突然就加速了!跑得飞快!我们很快离开大路,跑进一片茂密的森林,四周长满橡树、梣树和冬青;落叶飞舞,雨水滴落,我和那位先生像阴沉空气中的幽灵般飞快跑过!我们忽而跑到极高处,破碎的灰色云彩在我们周围散开,仿佛通往天国的大门!荒野里灰蓝色的水塘、被风吹歪的山楂树林、颓圮的灰色石墙、教堂的废墟以及溪流从我们身边一一掠过。我们翻山越岭,终于来到一座雨雾缭绕的山谷,站在一所孤零零的大宅门口。
这座建筑外观十分古老,房子各个部分风格迥异,所用材料也完全不同。有燧石和其他石料,也有古旧的银灰色原木,还有深红的砖头,在一片灰暗中十分抢眼。走近之后,我才发现这座屋子实在疏于管理。门没了铰链,倒在地上,用棕色的破布盖住;窗玻璃碎了,用旧纸张糊起来;屋顶铺着石板,但上面有无数小洞;过道上荒草丛生。在如此深沉的黑暗中,这座房子充满着孤苦哀伤之情,屋外宁静的湖水像镜子般倒映着一切景物。
我们下了马,进了屋,快步经过许多房间。我注意到这位先生的仆人(似乎人数众多)没有一个来欢迎他们的主人,或是报告夫人的情况,反而都傻头傻脑地躲在阴影里。
这位先生领我去了他夫人的房间。只有一个老妪看护他的夫人。那老妪很有特点,最醒目的当属她脸颊上长而粗的毛发,看上去像极了豪猪的鬃毛。
屋里很黑,因为老习俗认为产妇需要保暖,所以生着火。实在是热得要命。我一进屋立刻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但是光一照进来我就后悔了,这间屋子污秽肮脏得难以用文字描述。
那夫人的床单上爬满小虫。白镴盘子散落一地,里面盛着腐烂的食物。但这副惨状并非源于贫穷。屋里到处都有非同寻常的物件。这边一条油腻腻的围裙里裹着狄德罗的《百科全书》;那边一双缀有宝石的红天鹅绒拖鞋被压在暖被炉盖子下面;床底下一顶银冠卡在草叉弹簧里;窗台上一具动物干尸(可能是猫)把它灰扑扑的脑袋放在细瓷罐里。一件赤褐色的天鹅绒裙衣铺在地上代替地毯(袍子极像了科普特人的款式),上面缀满了金箔和珍珠,但是线已经散开了,珍珠散落在尘土中。总之屋里是一片富丽与污秽的混合,此情此景是我绝对想象不到的。居然有人能容忍这般脏乱并纵容仆人们的懒惰,我对此无比惊讶。
再说那位可怜的夫人。她非常年轻,可能还不到十五岁;身材瘦小,透过皮肤几乎可以看到她的骨头;她腹部紧绷,肿胀如鼓。虽然我读过类似病例的资料,但是让这位女士配合我实在很困难。我尽可能说得准确易懂,但是她十分虚弱而且痛苦,很难照我说的办。
很快我就发现胎儿位置非常危险。因为没有手术钳,我只能试着用手帮它翻身,尝试几次后终于成功了。过了四五个小时,一个男孩终于诞生了。可是初看之下我并不喜欢他。贝利先生曾告诉我,新生儿一般呈鲜红的颜色,也有时颜色较深,好像波特酒。但这个孩子不管怎么看都是黑的。可是他非常强壮。我把他递给旁边的老妪时,他狠狠踢了我一下。我的胳膊很快就青了。
可惜我没能救活那位夫人。死亡俘获了她的心智,狠狠地从她脑中席卷而过——就好像狂风刮过屋子,所有的门都在砰砰作响。弥留之际,她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个地方,被邪恶的狱卒日夜看守。
“嘘,”我说,“那是你的幻想。看看周围。这个善良的人……”我看了看那老妇人豪猪般的脸,“……她照顾着你。你周围都是朋友。放松吧。”可是她完全没听我说话,只是拼命呼唤着她妈妈来带她回家。
我努力挽救她。但是我这般努力又有什么用呢?一个生命来到世间,而另一个又撒手离去,等于徒劳无功。
我开始念诵赞美诗权作祷告,但是还没念到几个词就听见一声尖叫。我睁开眼睛,看见那老妇人抓着孩子飞快地跑出房间。
我叹口气停止祷告,转而去找那做丈夫的。他在书房里看书,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时候差不多是七八点钟。
我认为作为教区长,我应该说说他妻子以示安慰,可是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我想不出说辞来称赞她的美德。而她的美貌我也没看出来;我只见到她分娩时和临终时的痛苦。于是我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事情经过,然后简单说了几句。在我自己听来,我好像是在因为误杀他妻子而道歉。
“啊,”他说,“我相信您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钦佩他的理智,不过这实在令我惊讶。不过我随即想起来,她跟我说话时,有好几次语法错误,而且措辞也都是方言。我想,这位先生大概也和许多前人一样,因迷恋着碧蓝的眼眸和灿烂的金发而不顾门第缔结良缘,之后又追悔莫及。
“您刚才说,是个男孩?”他心情非常好,“太好了!”他打开门探出头去,叫人把孩子抱来。很快,丹多和豪猪脸的保姆带着孩子来了。那位先生看了看他儿子,声称自己很高兴。然后高举起孩子说道:“你须坐在铲上,先生!”接着又狠狠摇了那孩子一下,说:“你须走进火中,先生!”然后再摇了一下,说:“你须到烧红的炭里去,先生!”接着又摇了一下。
我觉得他这玩笑开得太离奇了。
随后保姆用一块布裹着孩子离开了。
“先生,不能这样做!”我叫道,“我必须阻止您!难道没有干净的襁褓吗?”
他们都惊讶地看着我。然后那位先生笑着说:“西蒙内利先生,您真是目光敏锐!难道您所看见的这块布,不是最细软最白净的亚麻布吗?”
“不是,”我有些气恼,“我看见那只是块破布,用来擦鞋都不配。”
“是吗?”那位先生有些惊讶,“那丹多呢?告诉我您看见他是什么样?您看见他鞋子上的宝石搭扣了吗?没有?那么他的黄色天鹅绒大衣和闪亮的宝剑呢?”
我摇头。(丹多和他主人一样衣着复古,而且彻头彻尾就是个衣衫不整、狂妄自大的混蛋。他穿着长靴,脖子上戴着又脏又破的蕾丝领子,头上还有一顶古旧的三角帽。)
那位先生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西蒙内利先生,”他说,“您的面孔令我印象深刻!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那暗色的睫毛!那高贵的眉毛!所有这些特征都说明您是我们家族的近亲!请您务必赏光,同我一起站到镜子跟前。”
我照他说的做了;除却我们肤色不同以外(他是山毛榉果般的棕色,我则是热压纸一样的白),其他方面果然非常相似。我脸上每一处奇怪或者与旁人不同的特征他都有:我们的眉毛都很长,像钢笔的笔画一样在眉梢处向上挑;眼角也微微倾斜,呈现出漫不经心的表情;右眼下方也都有黑色的小痣。
“哦,”他惊呼,“绝对没错!令尊姓什么?”
“西蒙内利,”我笑着回答,“这是当然的。”
“他出生在哪里?”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热那亚。”
“令堂叫什么?”
“弗兰西丝·西蒙。”
“她的出生地呢?”
“约克。”
他拿来一张纸铺在桌上一一记录。“西蒙和西蒙内利,”他说,“真奇怪。”他好像想从我的父母身份里发现什么。不过最后他失望地说:“哦,没关系,西蒙内利先生,不管我们有怎样的关系,我都会查清楚的。您帮了我大忙,我想极力报答您,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自己的亲戚,因为家族成员互帮互助本就是分内之事。”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我要再调查几个问题。”
他对于面部特征和家庭关系的兴趣只说明一点:他不会付钱!他竟然这样无赖,我非常生气!我告诉他我是永望村教区的教区长,并说希望能在礼拜天的教堂里见到他。
但他却微笑着说:“我们这儿不属于您的教区。这里的确是永望宅,根据古代的条约,我是永望庄园的领主,但是历经岁月之后,村子和这座宅子已经完全分开了,如您所见,相隔非常遥远。”
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我随后就和丹多一起走了,他送我回到村里。临走前我冲着书房里说:“您一直没告诉我您的名字,这太奇怪了。”
“我叫约翰·常青履。”他微笑着说。
出门的时候,我听见有人把一铲子煤铲到火上,然后还有煤被耙子耙平的声音,肯定没错。
回去的路程不如来的时候那么惬意。云层遮住了月光,天上细雨连绵,但是丹多的马术和他主人一样精湛,我一直在担心会不会摔断脖子。
村子的灯光终于出现了。我跳下那匹黑骏马,准备向丹多告别,但是就在我下马的同时,丹多一抖缰绳驰骋而去。我跨了一步,立刻被我的行李和书绊倒,那些是丹多帮我拿着的,我自己都快忘了。
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几座小农舍。右边稍远处,几扇窗户闪耀着光芒,宽大的窗框和朴素的样式让我联想到温暖的房间、晚餐餐桌和舒适的沙发——总之该是一位绅士的居所。
我敲了门,一个装束整洁的女仆应声出来。我问她这里是否是盖瑟柯尔先生府上。她回答说盖瑟柯尔上将六年前溺水身亡。她又问我是不是新来的教区长。
那个女仆让我在大厅里等着,她去通报我来了。我正好有时间四下打量一番。地板是复古的方砖,一尘不染。每个橡木柜子、每个胡桃木抽屉、每个小桌都仔仔细细地打上了蜂蜡,显得光彩照人,也充分显示出女主人的勤劳。屋里一切都干净、精致、整洁,两相对照,我可是自惭形秽。我周身邋里邋遢、衣衫不整,还不是因为在大雨里骑行了好几个小时,穿过茂密的树林,之后又经过好几个小时的煎熬,送走了一个死人,迎来了一个新生儿;我的衣服上还沾了一块黑色的油污,我想肯定是在约翰·常青履家里弄的。
那位衣着整洁的女仆领我到客厅,有两位女士在等着看新来的牧师长啥样。其中一个庄重缓慢地站起来,自称盖瑟柯尔夫人,将军的遗孀。另一位夫人是埃德蒙夫人,将军的妹妹。
女仆打开老式折叠桌,铺好亚麻桌布,摆上晚餐。食物很丰盛,有焖鸡肉、鲜牡蛎、苹果蛋挞、温斯利代干酪,还有以细颈瓶乘着的酒和杯子。
盖瑟柯尔夫人拿着我的那封信,此外还有一封签名潦草的信,看样子像是普罗瑟罗博士写的。“西蒙内利是意大利姓氏,对吗?”盖瑟柯尔夫人问。
“是的,夫人,但鄙人确是英国人。”她便没再多问。我很高兴不用重复今天已经说过的谎话。
她拿着普罗瑟罗博士的信,半信半疑地大声念了几句,然后就说起我住的那座房子。她说,这种长期由老年人照管的房子很容易荒废,她担心我会花不少钱去修理,但是既然我是个有产阶级,这些花费倒也没什么。她喋喋不休,我就盯着壁炉。我坐在那儿简直要累死了。我突然发觉她说得不对,我有义务尽快纠正错误。于是我打起精神说道:“夫人,您恐怕理解错了。我并不是有产阶级。”
“钱是肯定有的,”她说,“公债什么的。”
“也没有,夫人。”
她沉默片刻。
“西蒙内利先生,”盖瑟柯尔夫人说,“我们这个教区很小,大部分人都很穷,年收入不超过五十镑。这点收入不够一位绅士生活吧。您连日常生活都不够。”
这个背信弃义的普罗瑟罗,打算害我穷困潦倒,不过现在看到这点却为时已晚。我能怎么办呢?我没钱,在剑桥又树敌颇多,我一走肯定很难回去。我只能叹气,自称生活节俭。
盖瑟柯尔夫人轻轻笑了一声:“西蒙内利先生,您可以节俭,但是尊夫人知道只有那么点儿家用的时候就会有想法了。”
“我夫人?”我惊诧地问。
“你已经结婚了吧,西蒙内利先生?”
“我?没有,夫人!”
又是片刻的沉默。
“哦,”她最后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要一个可敬的、有家室的、前途光明的人来。真不知道普罗瑟罗在想什么。我之前已经拒绝了一个没结婚的年轻人,不管怎么说那人一年还有六百镑的收入。”
另一位女士埃德蒙夫人这时终于说话了:“我觉得更麻烦的是,普罗瑟罗博士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学者。我们教区只有高石府供绅士们交际。此外,除了盖瑟柯尔夫人一家,您的教区居民全是山区农民、牧羊人和小商贩这类粗人。西蒙内利先生,您的学识在这儿完全是浪费。”
我无话可说,也许是沮丧的心情流露在了脸上,那两位夫人的态度温和了不少。她们说我在本教区的住处已经收拾好了,埃德蒙夫人还问我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我承认从昨晚开始滴米未进。她们便邀我一起用餐,眼睁睁地看着我摸过的每一件东西——精致的瓷器,雪白的亚麻餐巾——全都印上了又黑又油的手指印。
离开的时候,我听见埃德蒙夫人说:“哎呀呀,好一个意大利美男子!真厉害。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1811年9月17日上午10点
昨晚太绝望了!今天早晨显得充满希望和快乐!我脑中又浮出了新的计划!还有什么比挂满露珠的秋季早晨更令人精神振奋的呢?到处色彩缤纷、清新醉人而且充满活力!
我对教区长的宅子非常满意,甚至想长期住下去。这是座古旧的石头房子。天花板低矮,每个房间的地面都各有高低,山墙比烟囱还多。而且一共有十四个房间!我到底该拿这十四个房间干什么才好?
我发现惠特莫先生的衣服还在衣柜里,必须承认,我先前压根没想到这位老先生,但他的衣服却令他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眼前。他鞋上的突起破坏了原本的形状,却十分贴合他的脚。几乎散架的假发还没意识到主人已经去世。褪色的长外套叠好装起来,清晰地显现出肘部和肩膀的线条。这感觉就像我一打开衣柜,就发现了惠特莫先生。
有人在花园里叫我了……
当天下午4点
杰米,就是我昨天遇到的那个老头子死了。尸体就在农舍外面,从头部到下腹整整齐齐地被撕成两半。肯定是发生了非常恐怖的事情。奇怪的是,昨天整天都在下雨,没人觉得有亮光之类。葬礼明天举行。他是永望村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的第一件工作便是为他下葬。
之后本教区又发生了另一件坏事,在我看来要比死人稍微好些:有个叫黛朵·普蒂菲的年轻姑娘失踪了。今早她妈妈格罗索普太太去邻居家借肉豆蔻磨子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格罗索普太太让黛朵自己抱着她的宝宝去果园散步,等她回来的时候,小宝宝躺在湿草丛里,黛朵不见了。
我陪埃德蒙夫人去她家安慰了一番,回来的时候埃德蒙夫人说:“坏就坏在她长得太漂亮了,金发蓝眼睛。没别的解释,肯定是哪个坏蛋路过花言巧语骗了她,把她劫走了。”
“看起来不像吧,”我说,“她应该是自愿走的。她没受过多少教育,很可能根本没考虑过道德家庭之类的问题。”
“您没明白,”埃德蒙夫人说,“没有比黛朵更爱家爱丈夫的姑娘了。没哪个姑娘比她更喜欢照顾小孩子。黛朵·普蒂菲是个傻丫头,但是诚实可靠。”
“啊,”我笑了,“也许今天以前她都非常好,但是你要知道,很可能她之前从未受到诱惑。”
可是埃德蒙夫人对黛朵·普蒂菲始终赞誉有加,我也就不便说什么了。之后她转到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话题上——我的前途问题。
“西蒙内利先生,我的那位小姑子太有钱了,所以常常高估别人的生活需要。她以为年收入没有七百镑就活不下去,但我觉得你应该没问题。日常生活一年五十镑就够了,农场的收成可以盈利两到三倍。头四五年你得省着点。我会让高石农场给你送牛奶和黄油的。不过,西蒙内利先生,等到仲夏时候,你可得给自己买一头奶牛。”她想了想,“玛乔丽·霍林斯克拉夫会给你一两只母鸡。”
1811年9月20日
今天早晨,教区长宅子前面的小路上堆满了齐膝高的棕黄色的落叶。银色的细雨如烟雾般笼罩着教堂墓地。十来只身披黑衣的乌鸦在墓地里徘徊。我经过小路的时候,它们一齐飞过来,好像一群长着翅膀的助理牧师准备过来问候。
我身后传来一阵低语,有人发笑,随后是礼貌的咳嗽,继而一个甜美而低沉的声音说道:“哦,西蒙内利先生!”
我转过身。
五位年轻的女士;每个人都有一模一样笑意盈盈的眼睛、神情了然的笑容和被雨水打湿的棕色鬈发,她们就像一支同样的旋律,重复着五组不同的编曲。哪怕是我这样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她们戴着一样的帽子,打着一样的伞,蒙着一样的面纱,系着一样的缎带,颜色各不相同,但是都柔和地混在一起,非常协调。此刻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们都像天使一样美丽。她们非常可爱地站在一起,互相撑着伞,年长的那两位庄重矜持,而年幼的则轻轻笑出声来。
叫我名字的那位高个子姑娘先是道了歉。在草地上突然叫住别人是很失礼的,她希望我不要介意:“……但是妈妈压根儿忘了给我们介绍,埃德蒙姨妈只顾着关心黛朵去了,所以……西蒙内利先生,我们觉得还是别管那么多繁文缛节,直接自我介绍好了。因为你是本地牧师,所以我们斗胆来见你。羔羊不必害怕牧人,对吗,西蒙内利先生?唉,我真是受不了那个呆瓜普罗瑟罗博士了!他为什么不早点介绍你来?西蒙内利先生,希望你不要以这个乏味的季节评判永望村!”她说罢一挥手,周围优美静谧的胜景统统失了颜色:树林、山丘、荒原、溪流,仿佛全都从我眼中消失了。“要是你在7、8月来,我们就能带你欣赏德比郡的美景了,只是现在,你大概会觉得非常无聊吧。”可是她的微笑令我觉得任何地方都不无聊,只要有她相伴左右。“不过,”她又稍微快活地说,“我应该叫妈妈开个舞会。你喜欢跳舞吗,西蒙内利先生?”
“埃德蒙姨妈说西蒙内利先生是位学者,”她的一个妹妹露出狡黠的微笑,“可能他只关心书本。”
“西蒙内利先生,你最喜欢什么书?”一个中等个头的盖瑟柯尔小姐问。
“你唱歌吗,西蒙内利先生?”高个子的那个盖瑟柯尔小姐又问。
“你打猎吗,西蒙内利先生?”最小的盖瑟柯尔小姐刚问完就被姐姐制止了:“别说话,基蒂,当心他把你当作猎物。”
最年长的两位盖瑟柯尔小姐分别挽着我的胳膊,一路为我介绍本教区情况。关于本地风物和居民她们说得头头是道,自以为都不及她们自身来得快乐有趣,可事实却跟她们愉快的想法正好相反。
1811年9月27日
我在高石府吃了晚饭。上了两轮菜,每轮十八道菜:奶油糊汤啦,鲭鱼啦,炖羊肉啦;炖鸡的味道尤其好。还有美味无比的苹果蛋挞。我是在场的唯一男士。
埃德蒙夫人跟我说农场的事:“……西蒙内利先生,我可以陪你去买羊。我在挑家畜方面眼光不错。”
“那真是太好了,夫人。”我答道,“不过我在想,这附近只有巴克斯顿才有医生,也许我可以兼作医生。我想你一定听说了,我先前替常青履夫人接过生。”
“谁是常青履夫人?”埃德蒙夫人问。
“永望宅男主人的妻子。”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西蒙内利先生。这附近没什么永望宅。”
“你在说谁,西蒙内利先生?”盖瑟柯尔大小姐问。
她们实在太不关心邻里了,不过我还是很耐心地讲了见到约翰·常青履的经过,以及在永望宅的见闻。但我越是详细描述,她们就越发认定附近没这个人,也没这座宅院。
“也许是我记错名字了。”说是这么说,但我认为我没记错。
“哦,肯定是记错了,西蒙内利先生!”盖瑟柯尔夫人说。
“他说的可能是萧先生。”盖瑟柯尔大小姐迟疑地说。
“或者约翰·维斯顿。”玛丽安小姐说。
她们开始讨论我说的到底是谁,但是每个假设都被否定了。这些人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方圆几里之内的先生没有哪一位最近当了爸爸,无论如何也没法证实本地区还有这么一位落魄的男士。
1811年9月29日
我终于知道盖瑟柯尔夫人为什么如此急于找一位富裕且已婚的牧师了。她害怕没钱没结婚的牧师会娶上某个盖瑟柯尔小姐,从而过上富足的生活。罗伯特·约克(就是我来的第一天晚上,盖瑟柯尔夫人说的那个年收入六百镑的牧师)之所以被拒绝,就在于他表露出了对盖瑟柯尔大小姐的爱慕之情。而我受到全体盖瑟柯尔小姐的欢迎,盖瑟柯尔夫人肯定对此气得咬牙切齿。但是她们每个人都颇有求知欲,所以我就成了所有人的教师:盖瑟柯尔大小姐学习法语,玛丽安小姐学高阶意大利语语法,亨丽埃塔学习英国历史中美好浪漫的部分,基蒂则学习其中腥风血雨的部分,简学数学和诗歌。
1811年10月9日
今早我从高石府返回的时候,发现丹多正牵着两匹马在教区长宅子门口等我。他说老爷有一些要紧的事找我。
约翰·常青履还和以前一样在书房里看书。他旁边一张脏兮兮的边桌上放着一杯酒,杯子也很脏。“啊,西蒙内利先生!”他叫着站起来,“真高兴见到你!先生,看来你不光有咱们家族的面孔,也有咱们家族的缺点啊!”
“此话怎讲?”我问。
“不知道吗?当然是撒谎啊!来,西蒙内利先生!别这么惊讶。我查明你的身世了,先生。你父亲不姓西蒙内利,据我所知,他也从没去过热那亚!”
一阵尴尬的沉默。
“你认识我父亲吗,先生?”我迷惑地问。
“啊,认识!他是我堂兄。”
“这绝不可能。”我说。
“完全可能,”他说,“你花点工夫读读这封信就知道我说得没错。”他给我一些发黄的信纸。
“你这样捉弄我有何企图,”我大声说,“我自然管不着,但是先生,我希望你能收回这些话,不然我们就得另想办法解决此事了。”我不胜其烦地把信扔回给他,这时我瞥见了一行字:“约克郡亚麻商人的三女儿”。“等等!”我又把信拿回来,“我母亲就是约克郡亚麻商人的三女儿!”
“没错,西蒙内利先生。”约翰·常青履撇撇嘴,意味深长地笑着。
信是写给约翰·常青履的,发信地点是约克市石门街的古星酒栈。写信的人说他正急急忙忙吃早饭,信纸上有蜜饯和黄油的痕迹。他好像是要去永望宅拜访约翰·常青履,不过因为心血来潮爱上了约克郡亚麻商人的三女儿,所以有所延迟。他详细描写了那位美人的容貌——“体态丰盈”“淡金色鬈发”“勿忘我般蓝色的眼睛”。
据我的朋友们描述以及速写和水彩肖像记录,信上说的就是我母亲!在没有其他证据证明约翰·常青履所说为真的情况下,信上日期可供参考——“1778年1月19日”,我出生前九个月。落款写的是“你亲爱的外甥,托马斯·仙木”。
“充满爱意,”我读完了信,“不过隔天他就抛弃她了!”
“啊,这不能怪他!”约翰·常青履说,“人没法改变自己的性情,你知道的。”
“不过,”我说,“我还有一事不明白。我母亲对这件事向来讳莫如深,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唯一确定的是那人是个外国绅士。”
“哦,这个很容易解释。”他说,“虽然我们在这岛上生活了很长时间,比别的居民早好几千年,但我们还是要远离其他种族,保持我们自己血统的纯正并以之为傲。”
“先生,你是犹太人吗?”我问。
“犹太人?”他说,“完全不是!”
我想了想:“你说我父亲已经去世?”
“哎呀,对。他离开你母亲后,并没有到永望宅来,因为他东游西荡,这边厢看会儿赛马,那边厢看会儿斗鸡。过了几年,他又给我写信,说仲夏时分将到我这里来住很长一段时间。但是这次,他才走到卡莱尔附近的一个村子,就和两位年轻女子坠入了爱河……”
“两个!”我惊讶地说。
“嗯,”约翰·常青履说,“她俩一样漂亮。他不知道选哪个才好。一个是磨坊主的女儿,另一个是面包师的女儿。他想把她们带去他在艾尔登山的住所,在那里,她们将长生不老,获得一切向往之物。但是,唉,这些忘恩负义的女人实在不配到那里去,紧接着我就收到了他的死讯。后来我得知,那个磨坊主的女儿给他捎信,让他相信她温厚善良,于是他就去了磨坊,那儿有条水流湍急的河,河边长着花楸树——我得插一句,在所有树木中,数花楸树最讨人厌——那两个年轻女子都在磨坊里等他。磨坊主的女儿用一大串花楸树果子朝他劈头打去,面包师的女儿顺势把他推进河里。这两个女人合力把石磨砸到他身上,让他沉入河底。他其实非常强壮。我家里的人,或者应该说咱们家里的人都很强壮,一般不会被杀死,但是石磨压在他身上,他没法浮起来,没多久他就淹死了。”
“上帝保佑!”我惊讶极了,“这太可怕了!作为牧师,我实在无法认同他拈花惹草的恶行,但是作为子女而言,我认为这两个女人的报复行为远远超过了他应得的惩罚。这两个恶毒的女人得到正义的审判没有?”
“唉,没有。”约翰·常青履说,“我想,我们还是不要谈论这种伤害家族感情的事情了吧。跟我说说你为什么突发奇想自称是意大利人。”
我告诉他这是我外祖父的主意。从我深色的皮肤和他女儿的描述推测,他认为我应该是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人。不过他更喜欢意大利音乐,也就更加钟情于意大利这个国家。他名叫乔治·亚历山大·西蒙,所以就把这个名字改了改作为我的名字,乔治奥·亚历山德罗·西蒙内利。他是个非常好的老人家,不但没有因此事抛弃他的女儿,反而细心照料她,给她钱,还给她另辟一个住处。当她去世时,我外祖父伤心欲绝。尽管我出生时他稍觉蒙羞,但还是抚养我,让我接受教育。
“不过最重要的是,”约翰·常青履说,“你挑中的这个出生地,假如托马斯·仙木去过意大利的话,一定是最令他满意的地方。不是华丽的威尼斯,不是雄伟的罗马,不是高贵的佛罗伦萨,却偏偏是热那亚——那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倒映着浓重的阴影,回荡着不祥的回音!”
“哦,但我只是随便选了那个城市,真的。”
“这无所谓,”约翰·常青履说,“选择热那亚倒是显示了我们家族非凡的洞察力。是你的眼力表明你身份不凡。说实话,你说裹孩子的布有点脏的时候,我简直惊讶得不能再惊讶了。”
我问他儿子身体如何。
“哦,他非常好!谢谢你!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奶妈,是你那个教区的,孩子很喜欢她的奶水。”
1811年10月20日
今天早晨,盖瑟柯尔小姐们在高石府的马厩里准备停当,准备骑马外出。自然,她们请我也一起去。
“但是,亲爱的,”埃德蒙夫人对盖瑟柯尔大小姐说,“你该想到西蒙内利先生可能不会骑马。并不是人人都会骑马。”她说完看了我一眼,好像可以帮我摆脱困境。
“啊,”我说,“我会骑马!骑马是我最喜欢的运动了。”我朝那匹骄傲自大的灰母马走去,这畜生非但不肯让我骑上去,还往旁边走了几步。我追过去,它再次走开。这样僵持了三四分钟,高石府的女士们全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趁它站住的时候我立刻骑上去,但是这马的侧腹长得太奇怪了,我没法像骑约翰·常青履的马那样一下就跳上去,而是在爬到一半的时候就上不去了。
高石府的女士们自然不承认是那坏脾气的畜生有问题,她们只说我骑马不得法。我简直丢脸到家了。盖瑟柯尔大小姐和玛丽安小姐惊讶地看着我,基蒂则不加掩饰地放声大笑。
经过仔细考虑,我艰难地得出结论:这件事正好督促我练习骑乘所有的马。也许我可以请约瑟夫教我,他是盖瑟柯尔夫人的马夫。
1811年11月4日
今天我陪着五位盖瑟柯尔小姐走了很长一段路。碧空如洗,林涛焕彩,浮云如絮,这是我沿途看见的全部风景,因为我的注意力总是被众位小姐吸引了去。“啊,西蒙内利先生,你能不能做做这个?”或者“西蒙内利先生,麻烦你做做那个好吗?”或者“西蒙内利先生,你对这个有什么意见?”我一路上提着野餐篮子,扛着素描架,对透视画法提出建议,评论柯尔律治的诗歌,吃蛋糕,斟酒。
我通读了到教区以来所写的日记,惊讶地发现我先前竟会以为众位盖瑟柯尔小姐彼此相似。世上再没有比她们更不同的五姐妹了,无论品味、个性、为人、相貌,全都大相径庭。大姐伊莎贝拉长得最漂亮,身材也最高,举止最为优雅。亨丽埃塔生性浪漫,基蒂无忧无虑,简沉默寡言——她可以一连好几个小时对着书本幻想。姐妹们走来走去,打打闹闹,唯独她带着胜利的微笑穿过房间,对眼前事物视而不见,埋头开始绣花。可是她对自己的做派毫无自觉,有时候她会突然抬起头,冲着我意味深长地微笑。我也回应她的微笑,直到我相信自己已经和她分享了某个高深玄妙的秘密。
玛丽安是二姐,她有着红褐色的头发,好像干燥的山毛榉树叶;她是姐妹中最要强的。我们在一起不到一刻钟就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争论起来。
1811年11月16日
约翰·温德尔写信告诉我,礼拜四圣体学院的导师餐会上,普罗瑟罗博士对康西丁博士说,他想象了一番我十年后的模样: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养了一长串穿着破烂鞋子、鼻涕横流的小孩。康博士听了大笑不止,结果不小心喝了一大口滚烫的碎肉汤,汤都从鼻子里喷出来了。
1811年11月26日
去约翰·常青履的宅子没路可走。他的仆人们也不去耕种田地;据我所知周围没有田地。真不知道他们靠什么生活。今天我似乎看见有只老鼠架在火上烤,几个仆人拿着陶土盘子和旧餐刀眼巴巴地等着。他们的脸藏在阴影里。(说来也怪,除了丹多和那个豪猪脸的老妪,我从来没看清楚过约翰·常青履的其他仆人。我一靠近他们就走开。)
约翰·常青履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谈吐睿智,学识渊博。今天他告诉我,加略人犹大很擅长养蜂,他的蜂蜜是近两千年来最最美味的。我觉得很有趣,因为之前从未听说过,所以就更加详细地追问他。他说他还存着一罐犹大的蜂蜜,要是找到的话就给我。
然后他又说起我父亲,说他死后留下不少麻烦事,不断有敌人来争他的领地,不断地打啊吵啊。
“我至少记得两场决斗,”他说,“结果死了两个。还有一个,那人痴迷弦乐四重奏,他想要你父亲的领地想得发了疯,结果三年前,人家发现他被吊在树上,上吊绳是他自己的一头银发,他的尸体上插满了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的琴弓,那情形好像是为音乐殉道的圣塞巴斯蒂安。去年冬天有一家人被毒死了。还有个女的穿了件睡衣就冲进暴风雪里,结果却是她的仆人死了。我根本不想要那块地,因而安然无恙,不过说实话,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有权利继承那块地。不过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应该是托马斯·仙木的儿子。只要他儿子宣布对那块地的所有权,所有的纠纷都可以解决了。”他看着我。
“啊!”我惊讶地说,“但我只能算是私生子……”
“我们不管这种事。这种事其实很寻常。你父亲的领地,英格兰的和其他地方的加起来不比我的少,你要拥有这些土地一点也不费事。只要别人知道我支持你,过不了一季你就可以在悚心宅安顿下来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有这等好运!虽然不敢相信,但我不由自主地反复想着这个念头。没人比我更喜欢大笔的财产了,而且我这种愿望也并非完全出于自私,因为我一直坚信我是理应拥有财富的人。要是我继承了那些领地,我就可以用科学方法成倍地增加收成(不少先生都在这么干)。我会密切关注雇农和仆人们的生活,让他们过得快活。也许我可以卖掉父亲的土地,改在德比郡买一份田产,然后和玛丽安或者伊莎贝拉结婚,这样我就可以每周骑马到永望村,就每一件事情详细询问盖瑟柯尔夫人,然后给她和埃德蒙夫人提出建议。
1811年12月8日早上7点
黛朵·普蒂菲还是没有消息。先前我和埃德蒙夫人说她和吉卜赛人跑了肯定是错怪她了。我们详细询问了周围的农民、牧人和旅店老板,自仲夏以来,谁都没见到有吉卜赛人来过。今早我决定去拜访黛朵的母亲格罗索普太太。
当天早上8点
我的心情真是大起大落!不到十二个小时之内,我经历了大喜大悲。想要继承父亲的遗产,我真是个傻瓜!倒不如去地狱里租块地算了!我现在是真该下地狱了,我罪有应得。我太失职了!我令全教区的人受到威胁。全教区的人!我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如何保护他们免受伤害。
我去拜访了格罗索普太太。这可怜的女人用围裙包着头,为黛朵痛哭不已。我对她说,埃德蒙夫人和我计划在德比和谢菲尔德的报纸上刊登广告,寻找见到过黛朵或和她说过话的人。
“唉!”她叹气道,“这没用啊,先生,因为我很清楚她在哪里。”
“你知道?”我非常不解,“那你为什么不把她接回来?”
“如果不是约翰·常青履掠走了她,我肯定会去的!”她叫着。
“约翰·常青履?”我惊讶极了。
“是啊,先生,”她说,“你肯定不知道约翰·常青履吧。埃德蒙夫人不喜欢听到这种事,她只说是我们无知。但是我们这些乡下人都知道约翰·常青履,他是这附近一个非常强大的仙子。唉!据我所知,从创世之初他就活着了,他一直统治着我们所有人。我想肯定是因为无望宅添了个仙灵婴儿——无望宅是他的住处——他得找个奶水充足的健康姑娘。”
我实在无法相信。但也不能说不信。我只知道我呆呆地坐在那儿,惊讶得半天没说话。之后那可怜的妇人忘了自己的不幸,却开始关心起我来。她摇了摇我的肩膀,又找埃德蒙夫人要了些白兰地。我一口干了白兰地,然后径直去了盖瑟柯尔夫人的马厩,让约瑟夫帮我给贵格装上鞍辔。我正要出发,埃德蒙夫人跑来看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时间了,埃德蒙夫人!没时间了!”说完我策马离开。
到约翰·常青履家,丹多出来应门,说主人不在家。
“没关系,”我颇有自信,微笑着说道,“今天我不是来找约翰·常青履的。我来看望我的小兄弟,那可爱的小精灵……”我特意用了“精灵”这个词,丹多也没反驳,“……我前几周才将他接到这个世界上来。”丹多说那孩子就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那房间又大又空,有股腐木混合泥灰的味道。墙上满是水渍和老鼠洞。屋子正中间,一把奇形怪状的木头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一根铁条横在她面前,她不能站起来。她的脚也被铐起来,用生锈的链子拴着。她怀里抱着的正是约翰·常青履的孩子。
“黛朵?”我叫她。
她笑着回答:“什么事,先生?”我的心一下子沉下来。
“我是永望村新来的教区长,黛朵。”
“哦,先生,很高兴见到您!我真想站起来向您致意,不过您一定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这小家伙今早胃口很好!”
她亲了亲那可怕的小东西,还把它叫作天使、小蚂蚁、亲爱的小宝贝。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黛朵?”
“哦,常青履先生的仆人那天早上把我带走了。他们不是把我安顿得很好吗?”她快乐地笑着,“我一下子被带上山,然后又被放进马车里!我跟他们说根本不用这么费事,”她说着又亲了亲那孩子,“只要这可怜的小宝贝需要,我很愿意喂养他。不过,唯一不好的是我不能照顾自己的孩子,常青履先生说我必须放下自己的孩子,哪怕天使跪下来求他也不行。这真是遗憾,先生,我完全可以照顾两个孩子。”
为了证明这点,她毫不害羞地露出胸部,在我这毫无经验的人看来,应该是非常丰满。
她很想知道谁在照顾她的孩子。我告诉她是安妮·哈格里夫斯。她很满意,而且再三强调安妮的胃口很好。“说实话,先生,我找不到哪个姑娘比她更喜欢吃布丁的了。她的奶水肯定更甜更充足,您觉得呢?”
“唔,肯定的,埃德蒙夫人说小霍雷肖·亚瑟长得很壮实。黛朵,他们在这儿待你怎么样?”
“哦,先生,您怎么会这么问呢?您没看见这镶满珍珠和钻石的黄金椅子吗,还有这立着水晶柱子的房间,这玫瑰红的天鹅绒窗帘?先生,您肯定不相信,因为我自己都不大相信,到了晚上,我睡在铺了六层羽毛垫子的床上,枕着六个丝绸枕头。”
我只能回答这真是太好了,又问她吃喝是否足够。
有焙猪排、李子布丁、烤奶酪、面包和饮料——按黛朵·普蒂菲的说法,无望宅里应有尽有,好东西一眼望不到头;可是我知道,那实际上只是发霉的面包皮,因为她脚边上的破盘子里就放着这东西。
她还坚信人家给她穿的是带钻石纽扣的天蓝色天鹅绒裙衣,她心满意足地笑着问我衣服是否好看。
“你真是漂亮极了,黛朵。”听我这么说,她很高兴。但是我真正看见的不过是她被带走那天的褐色旧衣服,而且又脏又破。她的头发上沾满了仙灵小孩的口水,额头上流的血在她左眼上结了痂。她整个人看起来实在令人心酸,我对她满心怜悯,于是舔舔手指头,替她把眼皮上的血迹擦掉。
我正想问她可不可以离开这把镶满珍珠和钻石的黄金椅子,身后突然传来了开门声。我一转身,看见约翰·常青履进来了。我很希望他问我在这里干什么,但是他完全没理会我,只是弯腰检查椅子和脚镣。和屋里所有的东西一样,椅子和脚镣也很旧了,他当然会觉得不牢靠。检查完了之后,他起身微笑着面对我。
“你愿意留下来和我喝一杯吗?”他问,“我有些很特别的事情要问你。”
我们去了书房。他倒了两杯酒,对我说:“兄弟,我想问问你,在我的英国领地里住的那家子女人叫什么名字?她们在我的花销中算是最重要的,不过我忘了她们的名字。”
“盖瑟柯尔?”我说。
“盖瑟柯尔,没错。”他随即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沉默了片刻。“七个礼拜前,我成了鳏夫,”他说,“我从未这么长久地没有妻子陪伴,在娶英国女人为妻之前都没有过。不过说实话,我对婚姻早已厌烦透顶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建议:这些女人中,哪个最适合我呢?”
“啊,”我说,“我保证你绝不会喜欢她们任何一个的!”
他笑着搂着我的肩说:“兄弟,我可不像你说的那么挑剔。”
“说真的,”我说,“我没法给你什么建议。请原谅,确实没法!”
“哦,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我想娶她们中的某一个!”我大声说。
“恭喜你啊,兄弟。哪一个?”
“什么?”我盯着他问。
“告诉我你准备和哪一个结婚?我另选一个。”
“玛丽安!”我说,“哦不!伊莎贝拉!不过……”这问题太艰难了,我选任何一个都会令其他人处于危险境地。
他大笑,亲热地拍拍我的胳膊:“你如此偏爱英国女子,真不愧是托马斯·仙木的儿子。不过我会更有节制。我只要一个就够了。我会骑马去永望村转上一两天,选中其中一位女子,剩下的四个都留给你。”
那么,伊莎贝拉或者玛丽安或其他任何一个都可能永远住在潦倒污秽的无望宅了!啊,这样还不如不要出生的好!
我盯着镜子看了一个多小时。在剑桥的时候,我很奇怪为什么大家老是反对我的意见,现在我知道了,不是我说的话令人讨厌,而是我这张仙子才有的脸。这张脸有种阴沉的魔力,能把我柔和的人类情感变为暴戾的仙灵恶习。哪怕我内心已然绝望,脸上显出的也只是仙灵的轻蔑。我的懊恼成了仙灵的愤怒,我的忧愁成了仙灵的狡黠。
1811年12月9日
今早十点半,我向伊莎贝拉·盖瑟柯尔求婚。这个甜美温柔的姑娘说,我让她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不过她不太同意对这次求婚保密。
“嗯,”她说,“妈妈和埃德蒙姨妈肯定会极力反对的,但是保密又有什么用?你不了解她们。唉,要是她们知道你的优点就不会反对了。不过她们会同意的。我们得花很长时间同她们争执,请求她们同意,越早让她们知道,我们就能越早如愿以偿。我得做出痛哭流涕的样子,你也得表现得很难过。我还得生点病才行,不过这需要时间,我现在看起来太健康了。”
我这小气刻薄的剑桥学究如何能不为她的迷人风度所感染呢?她说得这样甜蜜,我几乎要完全赞同了。最后我不得不告诉她一点实情。我说,近来我跟附近某位大贵人攀上了亲戚,他对我喜爱有加。我说我很快就将继承一大笔遗产,若果真如此,盖瑟柯尔夫人无疑会高看我一等。
我估计,伊莎贝拉见此情景大概又要说起爱情之类的话。这时我瞥见玛丽安走进餐厅,便赶快跟了过去。
玛丽安反对得更多。一开始,她说她并不想和我结婚。她又说,归根结底,我们两人结婚会是挺好的一对。但是为什么要对订婚一事保密呢?她说这样实在不太光彩。
“随你怎么想吧。”我说,“我本以为你对我的爱足以令你同意我的看法呢。再说了,你想想,秘密婚约可以让我们俩一直说意大利语。”
玛丽安非常喜欢意大利语,因为她的姐妹们谁都不懂。“哦,那很好!”她同意了。
十一点半,简在花园里接受了我的求婚,然后凑近我的耳朵说:“他的脸明朗如天空,在萌动的花蕾绽放时。”她带着温柔而神秘的微笑看着我,然后握住我的手。
临近中午,我在起居室里遇到了一点麻烦。亨丽埃塔告诉我,她最喜欢秘密婚约了,但是她希望能写信告诉她在阿伯丁的堂姐。这位玛丽·麦克唐纳小姐大概是亨丽埃塔最亲密的朋友了,她们经常联系,且两人同龄,都是十五岁半。
最神奇的是,她说,当她遇到我(并立刻爱上我)的那周,她收到玛丽·麦克唐纳的信,信中充满了她对一位苏格兰教会牧师的爱慕之情,就是那位浅棕色头发的约翰·麦肯锡。从玛丽·麦克唐纳的种种细节描述看来,那位牧师几乎和我一样英俊!如此的相似,难道不是最离奇的事情吗?她非常急切地想把我俩订婚的消息告诉玛丽·麦克唐纳,这里面多半有点攀比的意思,因为我怀疑她暗地里并不希望玛丽对麦肯锡先生的爱开花结果——像她对我的爱这样。可是我没法阻止她写信,所以只能同意。
下午三点,在客厅里,终于轮到基蒂了。可是一开始她根本没听我说话,只是在屋里转来转去,一心想着圣诞节的时候在牲口棚演圣诞剧,好让村里的人大吃一惊。
“你没听我说话呢。”我说,“你没听见我向你求婚吗?”
“听见了,”她说,“我已经说了我愿意。是你没听我说话。你该给圣诞剧提些意见。伊莎贝拉想演最漂亮的角色,直到最后一幕她才被证清白。玛丽安说没有意大利语台词她就不演。简根本就没搞清楚要干什么,她最好是别说话。亨丽埃塔完全听我指挥。还有,哦,我希望演熊!一只可爱的、聪明的、会说话的熊!必须要跳舞,像这样!你可以当水手或者车夫,我们有水手帽和车夫的靴子。西蒙内利先生,请告诉我,什么戏才适合咱们呢?”
1811年12月10日下午2点,无望宅和永望村之间的树林里
我掏出笔、墨水瓶和日记本。
“你在做什么?”黛朵怯生生地问道。
“写日记。”我说。
“现在写?”她惊讶极了。可怜的黛朵!我写日记的时候她一直在哭。很快天就黑了,雪越下越大,雪花落在本子上弄污了字迹。
我时刻监视着村子,到今天早晨终于有效果了。我躲在教堂门廊茂密的常青藤后面,看见伊莎贝拉沿着高石小路走过来,寒风卷着些微雪花刮过村庄,刮落了树上仅剩的几片枯叶。突然,一阵枯叶和雪花的旋风占据了高石小路,随即约翰·常青履出现了,他笑着对伊莎贝拉深鞠一躬。
我原本很确信可以暂时离开她们几个了。约翰·常青履的一举一动都令我害怕,不管是他若有所指的一歪头,还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手势,可我眼下必须到别处去办另一件事,所以只能相信盖瑟柯尔小姐和我的约定强到足以保护她们。
我直接去了无望宅。当我来到走廊尽头的空房间时,黛朵高呼:“啊,先生,你是来帮我离开这可怕的地方的吗?”
“怎么了,黛朵?”我非常惊讶,“发生什么事了?我以为你很满足呢。”
“之前确实是的,先生,但是后来你舔舔手指碰了碰我的眼睛,我眼前的景象立刻就变了。现在要是我用这边的眼睛看,”她闭上左眼,用右眼看东西,“就看见我穿着金丝的衣服住在华丽的宫殿里,抱着最可爱的婴儿。但是如果我用这边眼睛看,”她闭上右眼,睁开左眼,“我就看见自己被锁在一间又脏又破的屋子里,照顾一个又丑又怪的妖精小孩。但是,”她急忙说(她不让我插嘴),“不管哪边是真的,我在这儿很不舒服,我想立刻回家。”
“真高兴你这么说,黛朵。”我说。我告诫她,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要露出惊讶的样子。接着,我把头伸出大门,呼唤丹多。
他很快就过来,对我鞠了一躬。
“你的主人让我带话。”我说,“我刚才在树林里遇见他和他的新娘。但是那位女士和别的英国女人一样,现在正觉得紧张,她听别人说无望宅是个恐怖的地方。所以我和你主人商量了一下,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带上这个女人……”我指指黛朵,“……她们认识,看到熟悉的人她就能放松了。”
我说完看着他,希望能在他紧绷着的黑脸膛上找出点什么表情。他却一脸茫然地盯着我。
“怎么了?”我问,“你在等什么,笨蛋?照我说的做!把这个保姆的锁链打开,我好把她带去见你家主人!”然后,我学着约翰·常青履发脾气时的模样,把能想到的东西全都拿来威胁了他一遍:揍他,关他禁闭,施魔咒!我发誓要告诉他主人他是如何懒惰。我还说因为他冒犯了我,无视我的权利,所以他必须去清理森林里所有树木的枝子,梳理草地上每一片草叶。
丹多很聪明,但我更胜一筹。他信了我的说辞,又是道歉又是解释,希望我能原谅他。最后他拿来钥匙,打开了黛朵的镣铐。
其他仆人听说主人的英国兄弟带着英国保姆走了,他们的混沌脑子似乎被刺激了一下,都跑出来围着我们。这是我头一回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这情形令我十分不快,对黛朵而言就更糟糕了。她事后对我说,她的右眼看见一群夫人和绅士和蔼地看着她,让她觉得自己离开他们是件可鄙的事情,但是她的左眼却看见约翰·常青履的仆人们全都长着妖精的模样。
他们有的长着牛角,有的长着鹿角,有些好像昆虫的脑袋,有些则满是褶皱,好像发霉的橘子。他们有的大嘴一张,露出里面的獠牙;有的嘴往前突,像个喇叭;有的似乎总在傻笑,还有人合不拢嘴,口中滴着唾沫。他们有的长着蝙蝠耳朵,有的长着猫耳朵,还有的长着老鼠胡子。有些貌似年轻的脸上长着衰老的眼睛,而另一些水汪汪的眼睛则长在枯槁的脸上,还有些眼睛长在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不停地眨巴着。屋子里到处都是妖精,每块地板上都能看到一双眼睛,所有的栏杆柱子之间都支棱着一只鼻子或者大拱嘴。他们用尖尖的指头戳我们,扯我们的头发,把我们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黛朵和我跑出无望宅,翻身上了贵格,策马往冬日森林深处骑去。
雪不断从海绿色的天空中落下。只听见贵格哒哒的马蹄声和挽具摇晃的声音。
刚开始一路很顺利,但很快涌起一阵薄雾,林中的小路改变了方向。我们骑了很长的路,本来早该走出森林了,但是这片森林似乎变得比德比郡加诺丁汉郡还要大,我们还在林子里。不管选择哪条路,我们都会穿过一座白色大门,门外面是一条光滑而干燥的小路——周围的雪那么大,而小路却非常干,黛朵好几次问我为什么不沿这条路走下去。我没回答她。那是世界上再普通不过的一条小路,但是滚烫如烤炉的风从那里吹过,风里混合着烤肉和硫磺的味道。
继续骑下去只会令我们和我们的马筋疲力尽。我对黛朵说得先把贵格拴起来。等我们把马拴好,便顺势爬上树,躲在枝桠里,等着约翰·常青履出现。
当天晚上7点
黛朵说她妈妈常说,红色浆果,比如说花楸果,能抵御仙子的魔法。
“那边树丛里就有一些。”她说。
但是她的眼睛一定还受着魔咒影响,因为我没看见任何红色浆果,只看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那是约翰·常青履的坐骑“冥府”。
随后两个仙子骑着他们的仙马出现在我们面前,雪花在他们周围飞舞。
“啊,兄弟,”约翰·常青履高声说,“你还好吗?我应该和你握手才是,但是你站得太高了。”他的愉快中充满着恶意,好像布丁里塞满李子干,“我今早十分懊恼。那些年轻姑娘好像都已经订婚了,但她们都不肯说是和谁订的婚。这难道不算离奇吗?”
“太离奇了。”我说。
“而且保姆也跑了。”他狠狠盯着黛朵,“从来没有人这么阻挠过我。等我揪出这一切坏事的主谋——兄弟,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我完全不知道。”我回答。
“我要杀了那人,”他说,“不管我曾经多么爱他。”
那棵树上的常青藤像水一样开始摇晃。一开始我以为是某些小动物想跑开,但是随后我就看见是常青藤自己在动。大片的常青藤像蛇一样缠住我的手脚。
“啊!”黛朵害怕地叫起来,想把它们扯掉。
常青藤不止会动,还不断生长。很快我的腿就被新生的枝条绑在树上;它们一圈一圈地缠住我的胸口,捆住我的右臂。它们想把我的日记本也卷走,但是我很小心,不让它受到半点损害。藤条一直缠到我的脖子,然后不动了,似乎约翰·常青履没想好到底是勒死我呢,还是把我绑在树上冻死。
约翰·常青履转向丹多:“你聋了吗,你这个榆木脑子?你没听我说过他和你我一样擅长说谎?”他一拳打上丹多的耳朵,“你瞎了吗?看看他!你看不出来那颗强壮的仙灵心脏轻易就能谋杀了别人?过来,你这个瞎眼的妖精!我要在你脸上多开几个洞,这样你才能看得更清楚!”
我耐心地等着,直到我那位兄弟不再用鞭子抽丹多的脸,丹多也不再哭嚎。“我不太肯定,”我说,“我会不会轻易杀死别人,但是我现在很想试试。”我用能动的那只手把日记翻到我刚来永望村那天。然后我尽可能地探出身子(因为有常青藤绑着我,这么做反而很容易),在约翰·常青履的头顶上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就像我之前见到他对那个老头子比画的那样。
我们都像冻僵的树似的一动不动,像灌木丛里的鸟、巢穴里的野兽一样安静。约翰·常青履突然叫起来:“兄弟……”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冥府似乎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站起来,把主人甩了下去,似乎害怕我的法术会伤害到他。随后是一阵恐怖的撕扯声,树木摇动,鸟雀惊慌地飞向半空。任谁都会以为是世界要被撕裂了,可是被撕裂的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仙子。我往下看了看,约翰·常青履被干净利落地分成两半倒在雪地里。
“哈!”我说。
“啊!”黛朵惊呼。
丹多尖叫一声——那声音如果用英文来描述的话,会比现今任何单词的音节都多。他骑上冥府,以非同寻常的速度跑了。
约翰·常青履一死,他施在常青藤上的法力便大为减弱,黛朵和我很容易就把藤条扒开了。我们骑马回到永望村,我把黛朵送回到她父母、她亲爱的丈夫和她嗷嗷待哺的孩子身边。教区居民都来到农舍里赞美我,感谢我,承诺以后会帮助我,等等。我却快要累死了,只是简短地说他们要从这件事中学会勇气和无私的精神,然后我推说头疼回家了。
可是有一件事令我苦恼不已——现在没时间再去检查约翰·常青履的尸体了。因为我突然想到,人类的理性源自大脑,那我们这些仙灵就应该有某种器官控制着魔法。一个仙子一分为二的尸体必然有些特殊之处。我只画了一张简单的速写,做了少许笔记,用以描述仙灵和人类在解剖学上的区别。我决定明天一早再去林子里一趟,仔细检查一下那具尸体。
1811年12月11日
尸体不见了。我想应该是丹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给带走了。这真叫人恼火,我本想把它送去贝利先生位于伦敦大风磨街的解剖学校的。我想在走廊尽头空屋子里的那个婴儿会继承整个无望宅和约翰·常青履的其他所有财产,但是没了黛朵的奶水,他长大了也许不会像他父亲那么恶毒了。
我没放弃继承我父亲的财产,我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宣布此事。我还从未听说过在仙界有大笔财产的人不能当英格兰牧师,事实上这种事之前根本没人提过。
1811年12月17日
我被约翰·麦肯锡牧师阴险地出卖了!我对此事十分谨慎,因为作为教区牧师,我还指望得到这个人的支持呢。但是他似乎是要娶苏格兰凯思内斯郡的一位女继承人,她有一座城堡和方圆数百英里的广袤荒原。我希望那里遍地沼泽,好让约翰·麦肯锡淹死。我只能遗憾地说,玛丽·麦克唐纳小姐无望的爱情令她非常生气,继而怪到我和亨丽埃塔头上来了。她写信给亨丽埃塔说,我绝不值得信任,她还说要告诉盖瑟柯尔夫人和埃德蒙夫人。可是亨丽埃塔不怕,她甚至还挺期待呢。
“你会保护我的!”她叫着,为这古怪的念头兴奋得两眼发亮、两颊绯红。
“好姑娘,”我说,“我会死的。”
1811年12月20日
乔治·霍林斯克拉夫刚才来过了,叫我等着盖瑟柯尔夫人和埃德蒙夫人,她们马上就到。我最后一次深情地环顾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