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不剌马嵬驿舍,冷清清佛堂倒斜。一代红颜为君绝,千秋遗恨滴罗巾血。半棵树是薄命碑碣,一抔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莽天涯谁吊梨花谢!可怜那抱幽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的望帝悲声啼夜月。”
这是《长生殿》弹词一节中的七转。我们在夏威夷一所小学校教室里,听几位朋友唱,唱声清越,忽而高遏行云,忽而沉入地下;直起直落,如同铁画银钩,不要圆滑,不要坡度,勾勒得极峭极美。连那心窍不通处,都由这陡笔打通了。
“我只为家亡国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声音悲凉凄楚,从极高处陡然跌落下来,像是负荷不了那悲痛。一时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充满了凄冷。
窗外有四时不谢的奇花异草,远山笼罩在烟霭中,山坡上散落着世界各种样式的房舍。眼前的景色是美的,我却不觉为这些身处异国的朋友感到浓重的乡愁。我的眼泪涌上来了。可是唱的人并不哽咽,伴着悠扬的笛声唱完了煞尾。“今日个知音喜遇知音在——这一曲霓裳播千载。”
我对昆曲是外行,根本没有听过几次,但十分喜欢。尤其这一次唱给我印象极深。
一九八二年夏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居住在夏威夷的语言学家李方桂和夫人徐樱,中国戏曲专家罗锦堂夫妇,还有两位女士和一位癌症研究中心的青年医生,在一起唱曲自娱。父亲和我得往聆听。据罗先生说,他们原轮流在各家唱,邻居听得这般怪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找了警察来。后来便选定这小学校。星期六下午学校无课,没人听见。他们自带点心,唱一阵休息一下再唱。有时兴起,连晚饭也免去,直到尽兴方休。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弹词”唱过是“惊梦”,词句随着音乐送入心中,真觉得芳香直浸骨髓。我一面听一面诧异,他们怎么唱得这样好!五十年代曾在北京看过一次周、袁两女士的“游园惊梦”,载歌载舞,美妙极了。似乎票友总胜过专业演员。因为前者只凭着迷。“一生爱好是天然”,没有任何功利打算;后者要受到种种客观制约。能“着迷”的人是可爱的。对任何事都不着迷的人,不只乏味,还有些可怕。
这几位朋友都迷着昆曲,迷得很天真。李夫人徐樱女士是家传,唱得好,还管吹笛子。这一场除她自唱的几段外,都是她吹笛子。后来自己笑说:“都出汗了。”出了汗,还吹,还唱。罗锦堂夫人身体不好,声音却高而且亮,充满了感情。那位青年医生也唱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若是他唱一段曲子作辅助治疗,一定有好效果。
回来后听过几次昆曲,总觉得不像。各种艺术还是突出自己的特色为好,若互相靠拢,让人总觉差点什么。昆曲若无那点陡峭味儿,便无意趣。几乎以为,要听真正的昆曲,必须要前往夏威夷了。当然,其实这方面的艺术家颇不乏人,且有极出色者,只是我无缘得见罢了。
前几天,偶然在电视里看到昆剧演员汪世瑜表演“拾画”,十分倾倒。一举手一投足,是那样潇洒,一发声一吐字,是那样润畅,歌和舞浑然一体,把人带到“寒花绕砌,荒草成窠”的废园中。
看来只要艺术精湛,业余和专业并不是界限。但是夏威夷那次听曲,余音绕梁,三年不去。可能因为他们的唱只是抒发胸臆,得不到掌声与喝彩,他们是唱给空荡荡的教室听的。
他们住处都离夏威夷大学不远。这一带因常有微雨,常有霁色,也常有彩虹,所以有彩虹谷之美名。那天我们出来时,便见半段彩虹,横在远山和云雾之间。他们的曲社,便名为彩虹曲社。
即以此文寄意所有的久居异乡的朋友,愿彩虹常现,人长健,曲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