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章六十一

周一中午,食堂。

被人用汤水“哗”地从头泼下,正与朋友一同用餐的孟琳顿时傻了眼。

“你怎么随便泼人啊……”

“没你事闪开。”一把推开碍事的同学,那忽然冒出女生的愤怒地冲到孟琳跟前,“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你怎么还吃得下饭?”

认出阮雪,孟琳随即狠狠地瞪回去:“你是不是有病啊,知不知道这很烫!”

“烫?哼,你应该庆幸那不是硫酸。”阮雪面不改色,“说,为什么跟黎天瑞分手?”

“关你什么事。”

“他的事都关我的事。”

孟琳冷笑着拿出纸巾,擦拭身上的汤渍:“当初我们在一起,你有意见;现在我们分手了,你也有意见……你这人还真奇怪。”

“我当初之所以愿意放手,是因为天瑞说喜欢你,而你也放话会对他好。到头来,你对他果然也是玩玩而已……”

“爱了就在一起,不爱了就分开,不喜欢了还要勉强凑合吗?”

“不喜欢一开始就别去招惹他啊!昨天,庄少在自家酒店庆生,你应该知道吧?”

“……之前听天瑞提过。”

“那你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没去,怎么知道?”

“……因为你莫名其妙提分手,天瑞昨晚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酒,最后还用摔碎的酒瓶割了自己的手腕!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孟琳心头一颤,很快又镇定下来:“为这点小事轻生,只能说明他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你们也知道,他向来习惯让别人顺着、哄着,稍有什么不如意就喜欢乱来。他自己任意妄为,难道也要我来负责?”

“他这么做都是因为你!”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又没逼他。”

“你以为这么说,就能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么……”见孟琳毫无悔意,阮雪索性不再留情;只见她掏出手机,调出一张图片,摆到对方面前,“是他对吧?你甩掉黎天瑞,就是为了这个人吧?”

看着手机上的图片,孟琳眉头一蹙:照片上的两个人,不正是……自己和厉修么?

这照片……是联谊那晚,自己和厉修在客房外交谈时的情景!

“你偷拍我——”

见她意欲质问,一个穿黑色短靴的高挑男生忽然出现,道:“照片是我拍的。”

阮雪看了男生一眼,继续道:“听庄少说,我跟天瑞他们出国旅游那晚,你在他家酒店顶楼包场开派对来着?”

“那又怎样?”

孟琳的不以为意令男生面色不悦:“那天晚上,我正好也跟几个兄弟去店里玩。刚出电梯,就看见你跟照片上的人在走廊说话;当时本来想先拍下来,以后拿去逗天瑞,但后来听说你要跟他分手,我就一直没敢让他看……这个人我事先查过,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名字叫‘厉修’。所以现在看来,你是因为他,才跟天瑞分手的?”

阮雪接着道:“要不是庄少私下告诉我,我还真想不到,你竟然敢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孟琳目光一凛:“明知道他是我男朋友,还不分场合死缠烂打,你跟我,到底谁更不要脸?”

遭对方反唇相讥,阮雪忽然挑高的视线如同被拉紧的弓弦,即刻便向孟琳投去无数讽刺的箭矢:“要说‘死缠烂打’,我可真不如你。像你那样先打着交朋友的幌子接近别人,再暗中勾引别人的男朋友,而且屡试不爽,该说……是‘天赋异禀’吗?啊呀,不对,差点忘了你可是有老师的,没记错的话,你妈不就是靠着‘小三上位’的伎俩攀上你爸的吗?就好像正门走不通才会去走后门一样,你现在就跟你那个喜欢偷男人的妈一样,都是些肮脏下流、只配走后门的便宜货。”

“阮雪我警告你,要是不想你们家的投资计划被我爸退回,就给我闭嘴!”

“谁在乎你那两个臭钱!”几欲动手的阮雪一面被同来的男生往外拉,一面奋力转过头恶狠狠地喊,“姓孟的你就给我听好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贱货!□□!黎天瑞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你听到没有——”

心慌意乱间,再也承受不住周围灼灼目光的孟琳打算离开食堂;刚一起身,便迎面遇上一个穿粉色上衣的高挑男生:“小熊……”

然而,像是根本没看到眼前的女生,不等对方把话说完,熊亦超便冷漠地从她身边掠过了。

下午,学生会例行周会。

“……原本只是小范围传播,现在啊,估计整个学校都传开了。”

“听我朋友说,那女的直接被对方拿汤泼了一脸,场面别提多劲爆,旁边的人看到都不敢去劝!”

“这都什么人啊,有男朋友还这么明目张胆地劈腿,自己作死不够,还要拖我的厉修下水。”

“孟琳你都不懂?金融系这届的富二代,就是那个……那个什么‘移动海报’啊!”

“就是她啊?她我见过啊,前段时间还经常听朋友谈起的,看着挺不错的,怎么是这种人……”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嘛……”

直到会议开始,那此起彼伏的议论之声才如风吹云散般暂时消逝。

“学长!”散会后,张锡京最先冲到厉修身边表示关心,“你……还好吧?孟琳的事情……不是真的吧?”

“不是。”抬头看了眼正朝这边走来的女生,男生的声音格外平淡,“要去社团?”

对于出现在面前的厉修和他的提问,曲依同样没有回避:“嗯。”

“昨天的事……跟他确认过了吗?”

“嗯,已经确认过了……”

“‘结果’……对‘现状’有影响吗?”

“既‘有’……也‘没有’吧。”

“是吗……”

“还有,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也没把那件事说出来。”

“我么?”

“该不是……因为讨厌他吧?”

他嘴角一弯:“你给的这个台阶,我应该怎么下才好?”

她莞尔一笑:“安全降落的方法,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

看着那二人由从容交谈到笑着告别,半晌没理清头绪的张锡京只好猫似的鼓起眼。

他们刚才说的是人话没错吧?

可为什么自己每一句都听得清,却没一句能听得懂呢?

社团活动室。

“这是校庆那天要用的吗?”

看到楼外空地上的“珊瑚礁”,单琛栒显得很惊奇。

一个道具社的男生笑道:“嗯,托你们的福,今年节省了许多材料费,社长用省下的钱添置了新的颜料和工具,所以今年的成果比去年更好了。”

闻言,一旁的林铮也低头笑道:“不,不客气……”

薛嘉丽接着道:“要不怎么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正当大伙儿被单琛栒和林铮不约而同的害羞反应逗笑时,一个俏丽却淡漠的身影却忽然从曲依眼前掠过——

“她怎么还敢来……”

“不知道事情已经传开了么,真是自我感觉良好……”

见孟琳拿了球拍便独自向外走,曲依连忙去追。

见状,其余成员只略有深意地相互打量了一番,便再无多余表情。

因为中午的事,直到下午的活动开始前,大家都没再主动搭理过孟琳。

“你等一下——”

冷目回视追上自己的曲依,女生的表情依旧充满了不屑,略显苍白的面容却不可避免地透露出了一丝憔悴:“干什么?想看我的笑话,还是说风凉话?明知你父亲和靳坤父母的前途都握在我父亲手上,你该不会蠢到打算这个时候来刺激我吧?”

“我的确有话要跟你说,但并不是这些。”曲依顿了顿,继续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靳坤的。”

“准备为了爱情牺牲家人么?还真是缺乏自知之明啊,你们根本就不合适,两个不合适的人是不会有未来的,我以为你很清楚这一点。”

“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是你。”勇敢迎上对方咄咄逼人的直视,曲依的目光平静而从容,“我听说,你母亲是靠不正当的方式跟你父亲在一起的?”

“你——”

“听到别人这样说自己的母亲,你也觉得很讨厌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少在那里自说自话,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

“我不想了解你,但又不得不去了解。因为母亲无法光明正大地获得爱情,所以自己也不想为了讨人欢心而全力投入,与其浪费时间去找,还是捡现成比较省事——把别人的恋人变成自己的,就等于把原本属于别人的爱也变成了自己的,反正是别人的东西,自己也不必负责,一旦找好下家,之前的如果厌倦了就可以随时扔掉。你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做的吧?”

“哼……你以为这种说教对我行得通么?”

“先用不真实的自己赢得对方,再趁被对方看清真面目之前甩掉对方,这就是你惯用的手段吧?因为你害怕,如果不去跟别人比较,如果不隐藏真实的自己,就根本不可能赢得任何人的爱。”

“住口!我不想听你说话!”

“就算不想听我也要说——对于靳坤,如果你的爱不能只给他一个人,就请你不要随便说喜欢他。”

“你算他什么人,又凭什么来阻止我?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到头来,也不过是怕他被别人抢走吧!”

“这个世界上,值得去喜欢、去爱的人还有很多,我没有权力阻止他喜欢别人;而他本身也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所以我也没有权力阻止别人喜欢他。尽管没有能让他一直喜欢我的把握,也不能确保自己就是那个最适合他的人;但我会不断努力,努力让他越来越喜欢我,除非他先放手,否则,任何困难都不能使我退却。一直以来,哪怕会遇见比他更优秀的人,我也只看着他一个人。如果想以‘找备胎’的心态发起竞赛,你连站在我对面的资格都没有。”

“可你们自始至终,连最起码的‘情侣’都称不上。”

“一份真实的感情,向来不会因为缺少名分而不复存在。只要知道双方对这段感情所怀抱的是相同的心情,那些世俗的头衔对我而言,就是无足轻重的东西。你之前曾跟我说,‘一段无名无分的感情,就等同于‘无’’,对此,我无法完全认同,会这样想的人,应该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爱过吧?”

“你难道以为,你有足以与我抗衡的资本?”

“那种东西,我没有,也不需要。”面对孟琳轻蔑的仰视,曲依的嘴角温柔一扬,“因为我有自信,能让他比起喜欢其他任何事物都更喜欢我。”

“等到他一无所有的那天,希望你也能继续保持这样的自信。”

“对我来说,以前的他,才更像是‘一无所有’。但现在,他有真心相待的朋友,有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有足以支撑身心继续前进的希望,相比这些,他已经或即将失去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必须有足够的财富和地位才能去爱一个人,也是本身缺乏底气的一种表现吧?光鲜的形象,奢侈的排场,一旦失去这些傍身之物,别说去喜欢人,就连自我认同都会变得困难……在我看来,这样的你,即便拥有再多,也仍然十分贫穷啊。”

爱是人的本能,时代的飞速发展无法将其扼杀。然而,对伴随经济进步而不断累积的“傍身之物”的过度依赖,正逐渐令一部分人丧失直面心灵的能力:如果素面朝天,就无法与人相对而视;如果两手空空,就无法与人并肩而立;不碰键盘,就无法言明感想;不受刺激,就无法主动出击。

很显然,他们并非不懂如何去爱,而是无法独立且自如地将与生俱来的能量发挥出来。

单凭自己,有把握,赢得另一个人的心么?

这看似只困扰着“一小部分人”的问题,或许,也恰是“绝大多数人”即将或正在面临的问题。

半晌,一声甜美如糖霜化开的呼唤打破了两人间那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的沉默。

“曲依——”亲昵地抱住曲依的胳膊,潘梓婷忽闪的大眼睛亮若星辰,“今天我们搭档吧!”

紧接着,其他成员也陆续赶来了。

看着大伙儿渐渐远去的身影,被众人抛在脑后的孟琳紧紧攒起了拳头。

“这冬天都快来了,怎么还能碰见蛇啊?”

被一个轻佻的男声在身后一刺,她猛地转过身,警惕地盯着吕柯。

男生却神色悠然:“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那两个人,你是拆不开的。”

“她到底给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一个个排着队来警告我?”

先是厉修,再是靳坤,再到眼前这难缠的家伙……

“那你就想错了,曲依那家伙可小气得很。”吕柯一边拍去粘在裤腿儿上的草籽,一边从树丛后走出来,“不怕你知道,我最初还想把她当成长期饭票呢,但后来发现,那根本行不通。以她那种顽固又自私的个性,喜欢她的人一开始未必会喜欢她,但讨厌她的人一开始一定会讨厌她。你觉得从她身上捞不到好处,不是因为她不愿意给,而是因为你如果不能试着接受她,就根本不可能从她身上找到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跟她待久了,你就会明白——别人的东西,即便暂时落到你的手里,也永远不会成为你的东西。”

就像曾经的自己,为弥补家境和人脉方面的不足,一度不惜利用曲依来接近陆秀敏,再试图透过陆秀敏的关系结识更多社会名流。

没有颜妍那般出挑的才华,也没有厉修那般精明的头脑,他所能依靠的,向来就只有自己。他也曾非常嫉妒曲依,嫉妒她明明有绘画方面的才华却不重视,明明有陆秀敏这个强大的靠山却不珍惜——令人惊叹的才华,支持自己理想的家人,这些他渴望拥有的东西她都有,却都不在乎……

为了缩短自己与颜妍这类强者的差距,为了使通向未来的道路不那么坎坷,他选择了一条隐秘的捷径。

可是……

“如果不能用追逐梦想时的诚意去喜欢一个人,还是趁早放手吧,放开别人,也放开自己……”

一如曲依那晚所言,同样的道理,如果不能用喜欢一个人时的诚意去追逐梦想,那么那样的“梦想”,也就不能称之为“梦想”了。

于是,那晚回家后,他删去了那些通过画廊的交易偷偷存下的电话号码——那些可以暂时满足资庸者的侥幸心理的捷径。

抬头看向沉默无言的孟琳,吕柯俊秀的脸上少有地露出了认真的神情:“不是凭自己的力量得到的东西,就不算是自己的东西。这就是,我从她那里得到的‘好处’。”

晚上,科学实验室。

“喂,这是不是你们弄的?”

被人猛地一拉肩膀,正专心检查机器的杨晔微微抬头,发现来人正是那个学自动化专业的前辈——入围本次机器人竞赛决赛的选手之一“欧阳翰”。

“什么我们弄的?”

看那人来势汹汹,一旁的熊亦超不禁皱眉。

只见欧阳翰将自己的机器人摆到桌子上,随后指向其中一截断掉的电线,道:“上周放柜子里还好好的,现在成这样了。”

熊亦超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都知道我们学校只有三支队伍入围决赛,而我们组和你们组正好又共用一个柜子……”

“你想说机器是我们弄坏的?”

“我可没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同样放在一起,偏偏你们的没事,我们的却坏了。哪有这种巧合?”

熊亦超顿时愤怒地将手中的工具往地上一扔:“你凭什么怀疑是我们弄坏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们弄坏的!”

男生不屑地一笑:“我知道,复赛的时候我们赢过你们一次,所以你们不服气想借机报复,也是情有可原。”

闻言,杨晔也有些坐不住了:“你们的确赢过我们一次,但这也不能作为怀疑我们的理由吧?”

“我不是怀疑‘你们’,我是怀疑‘他’——你们组的靳坤,向来神出鬼没,况且他之前跟我也有些过节,要我说,他的嫌疑最大。”

“无凭无据,你凭什么怀疑他?”

见熊亦超态度强硬,旁边一个男生插话道:“我可以证明。今天中午放学以后,我本来想找辅导老师帮忙检查一下机器,就约了欧阳一起去办公室,我因为要去拿机器,就让他先去了。等我去到实验室,发现只有靳坤一个人在里面,我当时也没多想,拿完东西就走了。虽然不能肯定就是他,但他中午的确来过实验室……”

与此同时,女生宿舍。

晚上八点,孟琳洗完澡,发现毛巾忘在了床上,偶然听到脚步声,心想大概是室友回来了,正欲请人帮递一下,却听见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哎,听说你们宿舍的孟琳,为了追厉修把前男友都甩了,是不是真的啊?”

“可不是嘛,因为这个事,她今天中午还在食堂里被她前男友的前女友羞辱了一番。”

“叶子你小点儿声呀!”

“怕什么,她洗澡又听不见……不过她也真能装啊,一边跟现男友交往,一边还跟别的男人搞暧昧,能把劈腿做得这么滴水不漏,这道行该有多深啊?”

“就是啊,亏她之前还说对厉修没什么感觉,私底下动作竟然这么大,真是太可怕了……”

“据传她妈妈就是小三上位,所以她也是有样学样,交往过的每一任男朋友,都是靠这种方式抢来的!”

“难怪……我之前还不理解,她怎么一到晚上就爱拉着我们聊天,现在总算知道了。”

“为什么啊?”

“因为人家的‘作息时间’就是那样啊,一到晚上就来劲……”

“咦——好恶心,□□吗……”

“叶子你可得小心了,回头把男朋友看紧点儿,省得哪天被人撬了墙角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拜托,我们家亲爱的眼光高着呢,哪会对这种‘公交车’感兴趣。”

“好坏啊你,要不要这么毒……”

“‘以毒攻毒’懂不懂……”

宿舍里,谈笑声绵绵不断,浴室内,流水声哗哗不止。

那一刻,仿佛有某种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被人忽然碰碎了;然而,这闷热不堪的秋夜却好似无底深渊,轻易便吞噬了万物坠落时的一切声响。

晚上十点,城西老区。

“……好好照顾你爸,叔叔先回去了。”

“好的,麻烦易叔叔了。”

送走易海民,曲依回到父亲的房间,看着紧抱公文包仰躺在床上的曲航,忽然涌上心头的愧疚之情顿时使她鼻尖一酸。

今天,父亲向单位递交了辞呈,晚上又跟易海民和其他几个同事在外面喝了点酒,回来的时候已经醉得走不动路了。

察觉到覆盖在手背上的微凉温度,曲航微微睁开略带红血丝的眼,看到安静趴在床边的女儿,干燥的嘴角也不禁动了动:“不哭啊,闺女……爸就是辞个职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

“老爸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害你变成这样……”

“诶呦,不哭不哭……”见她不停掉眼泪,曲航勉强撑着身子坐起,用温暖的手慢慢拭去女儿的泪水,“同一个地方待了几十年,我也觉得腻了,辞了,也好……”

“爸……”

“这是爸爸自愿的,你不要想太多,以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见她哭得鼻尖粉红,他又取过纸巾递给她,“那小子要是个混球无赖,应付起来倒还简单;可他非但不是,还是我闺女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昨天,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还真不同意你们继续在一起。”

昨晚……

“——关于靳坤,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

“我不喜欢他,也不想听跟他有关的事。你如果想说服我同意你们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

“你就这么讨厌他吗,你甚至……都不了解他!”

“不了解他的人是你!我可以告诉你,早在你带那小子来家里之前,我就见过他!那天,我跟你易叔叔去酒店谈项目,亲眼看到靳坤把一个女人推到水池里,这些事你都知道吗!”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不会无缘无故伤害别人的……”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他真实的脾气!虽然我事先也提醒过他,但就跟大多数刚交往不久的情侣一样,他自然也会把不好的一面隐藏起来,等你们彼此变得更加熟悉之后,那些被隐藏的缺点才会慢慢暴露出来。我反对你们在一起,就是怕他有一天会伤害到你!”

“什么叫‘事先提醒过’,你跟他……说了什么吗?不,不是那样的,他不会伤害我的!你不知道,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经过昨夜的彻谈,父女俩心头的种种困惑与顾虑才终得疏解。

“爸,要不我也去找份兼职吧,像靳坤那样……你一辞职,家里也断了主要的经济来源,我……想帮你分担一点。”

“你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从小就笨手笨脚的……专心念你的书,其他事情老爸自有安排。”

“我怎么就不行啊,我暑假也做过兼职的好吧……”

“那是在陆秀敏那里。她是你妈,当然多照顾你一点,这要换了别人,你可就没那么轻松了。你性格也不开朗,话又少,现在社会上这么乱,我是怕你在外面吃亏……”

“我哪有那么笨……初中那时,不也跟同学上街发过传单吗……”

“是柳瑛涵和周舒诚吧,你以前就爱跟他们两个玩……我还记得,你当时正好放暑假,大热天穿个短袖就出去了,几天下来手臂晒得跟熊猫一样,一截黑一截白的。”

“这你都记得?”

“哼,你的事我有哪件记不得……”

听他这么说,她眼眶一热,随即轻轻抱住曲航:“爸爸我爱你。”

嗅着父亲身上淡淡的酒精和尼古丁混合之后的气息,她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心。

“你跟靳坤……怎么样了,我昨天说……让你不再见他……那些话,他没往心里去吧?”

被父亲厚实的手掌温柔地拍着脑袋,她的脸颊也变得鼓鼓的:“我们很好,放心吧。”

即使可能不会再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但现在的我们,很好。

真的,很好。

周五晚上,科学实验里灯火通明。

为了明天的决赛,E大三支入围队伍的选手们都在争分夺秒地检查各自的设备。

忽然,一道俏丽的身影闯入了教室——

“你来干什么……”

看着面前一脸冷漠的孟琳,熊亦超的动作顿时一滞。

然而,女生的视线却直逼一旁头也不抬的靳坤:“听说你们明天就要比赛了。”

见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她继续道:“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你们的机器,也许不能参加明天的比赛了。”

闻言,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子这才微微一抬。

女生嘴角一扬:“珠宝公司那边表示,要撤回之前授予的商标使用权,连同之前帮你们打印的机器零件,一起。”

“什么?”熊亦超激动得拍案而起,“明天就要比赛了,你现在来说这种话……”

等等,她明知道他们明天要参加比赛,所以才……

一阵不算太长的安静后,靳坤冷声道:“这就是你让我后悔的方式么?”

女生目光轻蔑:“算是吧。”

“好。”

说罢,只见靳坤拿过螺丝刀,将用来固定设备外壳的螺丝一一拧开,随后,再将内部的几个零件一一卸下——

数分钟后,待一系列动作完成,他搁下手中工具,将其中的八个零件往孟琳面前一推:“数数看,够了么。”

看着桌上的零件,杨晔大惊:那些不正是……借用3D打印机制作的零件么!

拆掉这些重要部件,无疑也将整件机器大卸八块了!

低头瞅了眼桌上的零件了,女生并不急着去数:“只有你的吗,他们呢?”

“你不要太过分了。”

面对的熊亦超厉声警示,她显得毫不在意:不是凭自己的力量得到的东西,就不算是自己的东西——她才不会相信这种谬理。

非但不信,更要反其道而行。但——

尽管对此并不认同,她仍想看看,失去外部的援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这就是伤害过她的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正值熊亦超犹豫时,一旁的杨晔已率先开始拆解自己的机器。

踌躇片刻,熊亦超也一言不发地开始拆自己的机器。

目睹此状,其他小组的选手不禁纷纷议论:

“什么情况……”

“居然把衔接扣全拆了,玩自杀吗……”

“看到没,以后不要随便得罪女人……”

待孟琳拿着商标使用授权书和所有零件离开,面对桌上被拆得面目全非的机器,三个男生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靳坤将不知从何取出的一只铁盒往两个男生面前一放:“换这个试试。”

看着铁盒里大大小小的一堆零件,杨晔和熊亦超皆觉惊讶:

“这是……刚才那些零件的……手工版?”

“这几个怎么这么小?你难道……连我们的份……也一起做了?”

对于那二人的追询,靳坤的回答淡漠如常:“借到打印机之后,因为时间充裕就顺便做了,没想到现在能用上……”

“可你都没有仔细研究过我的机器,就连设计图也只看过一次……”

“那是他的长项。”不同于熊亦超的出乎意料,杨晔的眉目依旧平淡,“不管什么内容,只要看过一遍就能牢记。”

“不……会吧……”

熊亦超暗惊:那家伙……竟然还默默关注着自己和杨晔?

迅速望了眼对面二人,靳坤垂目,开始擦拭机器外层才喷涂没几天的商标:“赶紧把设备装好,还想继续比赛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别看了,欧阳,趁现在有时间,我们也多做几次测试,等明天比赛的时候再收拾他们……”

经队友提醒,走神的欧阳翰这才稍稍回过身:因为电线损坏的事,他曾笃定地向辅导老师表示过自己对靳坤的怀疑;可方才,看着他们集体自杀般地拆掉了各自设备的重要部件,他又不免意外——

能让队友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去支持他的选择,那样的家伙,真的会是一个阴险小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