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之末,热似起火。
这天下午,已到放学时间,机械工程学院的科学实验室仍旧人声不绝。
为保证机器人能在水下正常运作,近期,靳坤小组的成员们在制作电池防水层及其相关零部件方面投入了大量精力,用其中一位辅导老师的话说,这就相当于是在为机器人的“心脏”制作“防护层”。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且需要大家团结协作的时刻,作为小组成员之一的熊亦超却没有到场。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杨晔知道他其实并不是彻底不来了——几天下来,他发现熊亦超的每一次缺席都是与靳坤的在场时间一一对应的,两个人绝不会同时出现——等靳坤因为其他事情无法到场的时候,他又会主动打电话约自己一起去实验室,不管自己怎么问,他都拒绝回答跟靳坤有关的一切问题。
这样做,看似有效避免了他个人的尴尬,却也在无形中将压力转嫁到了自己和靳坤之间——基于过去的种种摩擦,自己和靳坤之间,即使不是针锋相对,也同样无话可说。
“诶,学弟,这个借用一下啊。”
眼看一位高年级的学长还没征得同意就擅自拿走了桌上的螺丝刀,靳坤眉头一皱,冷声道:“那个我还要用。”
“没事没事,就两分钟,你先做别的……”
这位前辈是自动化设备设计与制造专业的学生,仗着比其他人多懂一些专业知识,常以“借用”之名霸占公共道具,而且一“借”就是一整个下午,其他成员要是有意见,他就说对方的设计有问题或当前的步骤还用不到这些工具。
对此,许多人是敢怒不敢言,靳坤却不然:“我现在就要用。”
“做事要讲技巧,你们先把电源板和控制板接好,再弄这个才更顺手……”
“我说我现在就要用。”
见他态度强硬,高年级男生冷笑着将螺丝刀“哐当”一声扔到桌上:“人都凑不齐,瞎起个什么劲……”
“谁说他们人不齐?”
紧接着,比起靳坤的“没有爆发”更令杨晔意外的,是忽然出现在实验室里的孟琳——而紧跟在她身后的男生,不是别人,正是熊亦超。
“晚到个几分钟也要被黑,还让不让人活了?”不顾众人的视线,她边说边拉着熊亦超在试验台边坐下,“好勒,人总算是齐了。”
因为二人的突然出现,靳坤黑白分明的眸子随之一动,视线却丝毫没有偏向那衣着“粉嫩”的男生:“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去社团?”
“知道你今天要来这边,我就很贴心地帮你把小熊拽来了!你们呢,想讲和就讲和,不想讲和就埋头干活,毕竟是需要团队合作的比赛,心不齐可不行。对吧,学长?”
被她冷不丁一问,杨晔也只好愣愣道:“呃,嗯……”
靳坤道:“你跟曲依请过假了吗?”
孟琳道:“社长那么通情达理,这点小事肯定不会计较的,再说我又不参加比赛,她忙着组织大家训练,估计也没空管我的啦。咦,这个小东西是什么,零件吗……”
“你最好别动那个。”
“为什么?”
“那是电源防水层的衔接槽,制作难度很大,花了好几天也只做出了一个完好的。”
“哦,那它就是样板咯?”
“可以这么说。”
“这小东西做起来那么费时,又容易坏,像这样靠手工打磨……得弄多久才能做出足够组装的用量啊?”
“如果学校愿意提供3D打印机,一切就简单多了。”
“我们学校有这种设备?”
“有。”
“那跟学校申请借用一下不就行了?”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借给学生用。”
“也是,不过大多数学校都是这样,对外表现得开明大方,私底下一个个都抠得要死……”
神色冷漠地坐在试验台边,那顶着黑色蘑菇头的男生只字不语。
下午放学后,他本想照常参加社团训练,却被埋伏在半道上的孟琳逮了个正着。原本,因为她主动来找他,他还觉得有些惊喜,可等她表明了来意,得知她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劝他去实验室,他本想一走了之,她却毫无顾忌地抱着他的胳膊,然后硬生生将他拽到了这里。一路赶来,她累得气喘吁吁,他也紧张得心跳加速。
看在她这么努力的份上,他还想着,如果靳坤能放低姿态说些挽留的话,他也就不再计较之前的事了;可来到实验室,见到靳坤,她的口中虽然还在不断说着有助于缓和关系的话,视线却再未看向过他这边——甚至连余光也懒于一瞥。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她能光明正大地逃掉社团活动来见靳坤的借口。
只不过,这刻意而为的一切在高年级学长巧合似的无礼刁难下,看起来却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看着与孟琳自如交谈的靳坤,一旁的杨晔也越发感到惊讶。
改变了……
真的改变了……
过去那个难以对人敞开心扉的靳坤,正尝试着,向着某种难以描述的好的方向,迈出他最不想要迈出的一步——那就是,打开自己的心,以及迎接别人的心。
“淮滨,我觉得你还可以打得再狠一点,现在虽然也打得不错,但还是太过温和了。”
“是吗……”
“你也别怕我会磕着摔着,都是男的,皮糙肉厚,这点小伤小痛还是经得住的。”
“嗯,我知道了……”
夕阳渐斜的体育场内,待蒋斯远抽身去观摩张锡京的练习,指导完女生们训练的曲依走下球场,自然地与坐在石阶上休息的党淮滨交谈起来:“练习还顺利吗?”
“还不错。”
因为熊亦超没来,他今天的搭档对象暂时换成了蒋斯远。
她继续道:“你的膝盖……以前有受过伤吗?”
不管是在报名参赛之前,还是开始训练之后,他都是社内唯一一个穿护膝的人。
“这个是旧伤了。”
“发生过什么意外吗?”
“我以前念的是体校,原本的目标是当职业排球运动员。”
“难怪……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对体育训练有很独到的见解,尤其是你之前跟大家推荐的那几个热身动作,连我都觉得很有用呢。可是,既然要当运动员,你为什么会报考常规的大学?对现阶段的你来说,专业训练不是更重要吗?”
“我十六岁那年,正好要参加一次赛前特训,训练过程中,因为抢球时用力过猛,导致膝盖受了重伤。后来,因为家人反对,也因为我自身的状况无法再适应高强度训练,康复出院后,我就退学了。”
“退学?那你以后……不当运动员了吗?”
“嗯。”
“可你现在学的是体育教育啊……”
“毕竟自己有这方面的经验,虽然没机会为国争光,但能为培养新生力量出一份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的回答,让她的心情变得越发沉重:对于天生体能欠佳的单琛栒来说,将体育能力提高到与大家同等的水准,是“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做到的事”;而对资质和前景都无可挑剔的党淮滨来说,身体的损伤和家人的告诫却令他最初的梦想变成了“再怎么不舍也不得不放弃的事”。
与“无法达成”相比,“必须放弃”的伤人指数显然更胜一筹。
不敢全力跳跃,不敢尽情奔跑,都是为了不想再因受伤而放弃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事物。
看着为了守住能继续参加社团活动的机会,而努力挣扎着,试图从梦想破灭的旧痛中摆脱出来的他,心疼之余,她也不禁开始佩服他的乐观精神。
“这件事,除了学姐,我还没跟其他人说过,所以……能请学姐替我保密吗?”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但如果在训练中感到无法适应,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千万不能逞强。我一旦开始忙自己的事情,就容易把关系不大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学生会那边要准备校庆,最近工作量也挺大的,要是有什么顾不上的地方,你一定要跟我说,必要的话,我也会适当跟其他人沟通,你就安心跟大家一起训练,至于比赛……量力而行吧。”
即使没有把握像辛凯那样驾轻就熟地处理好各类人际关系,但对于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一切问题,她都会尽力去解决。
因为她是社长,是前辈,是要引领众人前进的向导。
这样的身份,是不允许她扔下任意一名遇到困难的团队成员不管的。
安静望向女生那被夕阳浸染得异常明亮的面庞,党淮滨只觉得她刚才的一番说辞像是无数的种子,不断地落在他的心上;那接连生成的某种既轻盈、又饱满的情绪如同柔软的棉团,堵塞了胸口,让他久久说不出话。
与此同时,曲依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孟琳的号码,并试着联系了一次,然而,语音提示却反馈对方的手机正处于关机状态。
“怎么了?”
极少见到她神色焦虑地盯着手机屏幕,结束训练的潘梓婷担心地问了一句。
“孟琳今天没来,也没跟我请假,她有告诉过其他人要去哪儿吗?”
“不知道呢,我跟她也不算太亲近。”
薛嘉丽插话道:“在聊什么?”
曲依道:“孟琳下午没来,也没请假,电话也联系不上,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你真是越来越有社长的范儿了。”薛嘉丽笑道,“联系不上,要么是手机没电,要么是跟帅哥约会去了,那么大个人,丢不了的。”
“可我还是不放心……”
“没事啦,我看你是为了兼顾学生会和社团的工作,太辛苦,都累出幻觉了……”
回到活动室,发现党淮滨将一只笔记本电脑放进背包,蒋斯远便好奇地凑过去:“你还带着电脑?”
“嗯,网络出了点问题,准备拿去给别人看看……”
“修电脑还用找别人?找我不就行了!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蒋师傅我分文不取。”
“你能弄吗?”
“得先看看是什么问题……我去,不是吧,这……”一眼认出那是某当红品牌的笔记本,他连忙伸手翻看,“这可是他们家最新研发的型号,目前还在测试阶段,只对少数用户提供试用体验。专卖店都买不到的东西,你怎会有啊!”
“什么什么!”
“哇,淮滨,你的电脑好漂亮!”
“呃……”被大家团团围住,党淮滨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这个,这个其实是我室友的。他……没时间,所以让我帮忙送去修……”
“室友!那家伙绝对是土豪啊!好想跟他交朋友……”
对与数码产品相关的话题没什么兴趣,潘梓婷转而对曲依道:“马上要放假了,曲依你国庆有什么安排吗,没有的话,我晚上想找你一起练球。”
“这个可能没办法,我要跟家人去外地参加婚礼。”
“诶,你要去旅游啊?”薛嘉丽道,“田玊呢?”
田玊道:“回家。”
“嘿嘿,我也是。”
“你几时回去?”
“三十号下午,我正好没课。”
张锡京道:“淮滨呢,要回家吗?”
“嗯。”
“什么时候走?”
“也是三十号,下午两点的航……”发觉有什么不对,他连忙改口,“车次。”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呼!吓我一跳,还以为他要说航班呢!”
“肚子好饿,去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练过头了,感觉腿有点酸……”
晚餐期间,一直联系不上的孟琳竟然和机器人制作小队的三个男生一同出现在了食堂。
得知靳坤与熊亦超已经恢复合作,薛嘉丽忍不住调侃道:“还以为你玩失踪,居然是去绑架小熊了,偷偷摸摸做善事,记得在墙上画‘Z’了吗,佐罗?”
孟琳笑应:“应该画‘M’吧?”
“为什么?”
见状,邻座的商铭提醒道:“因为她名字的首字母是‘M’啊。”
“诶,对啊……”
曲依紧接道:“虽然有合理的原因,但下次一定要记得跟我请假,不然我无法确认你的安全状况。”
“这不是……有特殊情况嘛……”
“实在不方便的话,直接联系我也可以。”
“手机正好没电了嘛。”
薛嘉丽示意道:“你看,我就说是手机没电吧?”
“这次就算了,以后有事来不了一定记得先请假。”
曲依说罢,薛嘉丽又佯装恐吓道:“无故缺席次数累积超过三次,可是会被开除的哦。”
孟琳半举着汤匙,起誓道:“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在众人齐齐的欢笑声中,忽然插入了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你们社团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最先注意到端着餐盘出现在曲依身后的吕柯,靳坤执筷的手不自觉地一顿。
张锡京怪声道:“呦呵,哪阵妖风把您给吹来了?”
“听说你们社团新加入了两位美女,一直没机会见面,这不正好给赶上了吗。”
见他趁机献殷勤,薛嘉丽立刻打断:“你啊,就应该到山里给那些家里没灯的孩子贡献光明去,省得跟这儿没完没了地乱漏电。”
“电到你了?不好意思啊。”
“去你的!”
笑闹间,吕柯顺势俯身,细看了一番曲依盘中的菜色:“你打到糖醋里脊了!”
曲依一愣:“有什么奇怪的吗……”
“拜托,这可是排名学校十大人气美食之首的糖醋里脊啊,晚来一分钟都买不到的抢手货,有些来得早的土豪,甚至一次打两份呢!”
田玊插话道:“你还研究这个?”
蒋斯远接道:“我还以为你只对美女感兴趣呢。”
不顾旁人的调侃,吕柯笑眯眯将餐盘伸到曲依手边:“看在咱们有缘的份儿上,要不你请我吃两块呗?或者看看我这儿,有喜欢的就夹去,咱俩换着吃?”
没等她有所反应,他便自作主张将筷子伸了过去:“不反对就当你同意了。”
“喂,土匪啊你,说好两块怎么夹那么多——”眼见他一副“强取豪夺”的架势,薛嘉丽提示曲依道,“你看他,都快夹光了!”
“谁让他就爱吃酸的呢……”
这随口的一句仿佛是定身咒,众成员们皆不约而同地愣了几秒。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酸的?”
薛嘉丽的发问紧随其后。
正当曲依思索着应该怎样回复,目光一掠,竟与不远处人群中的一道视线直直相撞;被人发现的瞬间,那女生先是目光一闪,随即侧过脸,匆匆走远了。
没记错的话,那个女生,好像是暑假时在商场里见过的,吕柯的……前女友吧?
待众人结束用餐,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他们两个居然会一起去做兼职,太神奇了……”
“吕柯那家伙,该不会是盯上老板了吧?”
“就是去年校庆来过我们学校的,那个美女画家?”
“刚才听他说,他们老板还经常自费点很贵的外卖请员工吃呢。”
“既能看美女,又能吃美食,这也太幸福了吧?我也好想去那种地方做兼职,只可惜没什么艺术天分……”
相互告别后,即使距离已经拉开很远,曲依仍旧能听到大伙儿的闲聊声。
侧目看向身边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靳坤,她轻声道:“你……跟熊亦超和好了吗?”
“……没有。”
“哦……孟琳她,今天下午都在实验室吗……”
“这个时候能不提别人吗?”
明显觉出了那略带鼻音的回话中夹杂的一丝不耐烦,不知所措的她慌忙停住。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有失妥当,他也旋即止步:“我没有在说你,我只是……可能最近太忙了,有点累……刚才态度不好,抱歉。”
该死,没头没脑地对她乱发什么脾气啊,如此任性妄为,会被讨厌的吧……
“不,是我的问题,我最近……可能也是太忙了,对你的关心……可能不太够……”
他也是需要能够放松清静的空间的吧,像这样步步紧跟,事事过问,会不会显得过于粘人了……
“曲依……”
本想再说些安抚的话,忽然作响的手机铃声却打断了靳坤的念头;接通电话的下一刻,听到的却是孟琳欢快的声音:“学长,收到短信了吗?”
“什么短信?”
“联谊活动的举办地址啊,我刚才已经发给你了,可你一直没回信息,所以我特意来确认一下。”
闻言,他快速拉下显示屏上方的通知栏,查看后道:“收到了。”
他不明白,通话环境明明很好,她说话的音量却格外的高,像是怕他听不清似的。
“那就好。啊,还有,记得下载里面的附件,那是电子邀请函,到时候是凭那个扫码入场的哦!”
“嗯,知道了。”挂了电话,他转而去看曲依,发现她两腮鼓鼓的好像河豚一样,便忍不住伸手轻轻戳了一下;不料,指尖刚触到她微凉的侧脸,那鼓起的腮帮却又似泄气的皮球一样,慢慢瘪了下去,“干嘛自己在那里憋气?”
“就……打发时间啊。”
见她垂着眼,手指不住地摩挲背包的肩带,他低声问道:“你在生气吗,因为我之前说的话?”
她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不看我?”
被他这么问,她这才勉强扬起目光。
注意到她惶惶不安的视线,他不禁单手将她揽入怀中,重重叹了口气,道:“抱歉,刚才……吓到你了吧?”
感到她的脑袋在自己胸前轻轻动了几下,他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微微发烫的脸也撒娇似地反复蹭碰她泛红的耳郭:“让你听到了不好的声音真的很抱歉,看在我诚心悔过的份上,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替我转告你的主人,让她不要再回避我了……”
被他温暖的气息与温柔的触碰弄得耳朵微痒,她忍不住仰起脸向他露出笑容:“你在讨好我的耳朵吗?”
“看来它接受我的请求了。”
细视她鼓鼓的笑脸,他的嘴角也呼应似地一弯。
“……你跑啥,等我会儿啊!”
“以后晚上再也不走这条路了,一个个成双成对的,扎堆虐狗。”
“噗……”
偶然听到两名路人的对话,两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更大了。
“我们也走吧。”
“嗯。”
暮色笼罩下的校园,晚风习习,灯影绰绰。
入夜后的花园小径,草木醇厚的香气不断发酵、扩散,一点一点,在人们心间凝结成一种无形却美好的物质。
“兼职……跟吕柯一起去的?”
“……嗯。”
“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没打算告诉你。不过拍卖会那晚你来接我,难道没看到他吗,他那天晚上负责主持的。”
“人太多,没注意看。”
“哦……不是不想谈别人吗,怎么突然……提他?”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关系还挺好的。”
“我喜欢的人是你。”
显然被这突然的表白惊到,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登时一愣:“怎么……突然说这个……”
像是没料到自己竟脱口说出了那样的话,女生微鼓的双颊也不禁一热:“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说。”
这样想着,她竟忍不住小跑起来!
闹了半天,竟然是在担心那种事……
无论是不够高明的抗议手段,还是别出心裁的道歉方式,与他有关的一切,怎么都显得这么可爱!
眼看她就要跑到靠近机动车道的地方,他连忙快步追上去。
见他靠近,她忽然回头,微笑着提议道:“国庆放假我们一起出去玩吧?我二号要跟爸爸一起外出,家里有个嫁到外地的亲戚,说是儿子要结婚了,特地邀请我们过去玩几天。我算了一下,你一号晚上好像是休息的,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一号晚上要参加联谊,可能……没办法去。”
“对啊,还有联谊啊……那白天呢?”
“其实一号晚上我原本是正常上班的,为了配合活动,才事先跟别人调了班,所以……”
“这样啊……”
“据说这次活动规模还挺大的,刚才孟琳还打电话过来跟我确认地址。”
“孟琳吗?”
虽然从他刚才讲电话的时候,她就已经清楚“听”出了来电方的性别,可听他到亲口说出那个名字,她多少还是有些意外:吃饭的时候,孟琳不是说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吗?从食堂出来还不到五分钟,无论回宿舍还是去距离最近的自习室,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这么快就打来了电话,难道是借了别人的手机吗?
“嘀——”
随着几簇洪亮的汽车鸣笛声,一道刺眼的白光霎时照得曲依睁不开眼。
不一会儿,那缓缓停稳的黑色轿车徐徐降下了后座的车窗:“你每天都是这个点才回去啊?”
“是……认识的人吗?”
不等儿子回答,车里的男人已先一步向曲依做了自我介绍:“我是他父亲。”
这个人,就是靳坤的父亲!
依稀记起他曾说过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很糟糕,此刻,曲依却有些怀疑:车内的中年男人虽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但也算温文有礼,对靳坤的态度,似乎也并没有很糟糕呢……
认出靳向永的下一刻,靳坤却条件反射般地将她拉到了身后:“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混日子的地方啊。”随后,男人目光一绕,看向被儿子挡在身后女生,“那是谁?”
“同学。你找我有什么事?”
“今晚约了老康,谈股份转让的事,你也一起去,了解一下具体事项。至于后面那位‘同学’……需要的话,我也可以顺便载你到校门口。”
不知怎么,对于眼前这个单薄素净的女孩,靳向永总觉得有些许眼熟。
“不,不用麻烦了,我走路就好。”说着,她又看向满眼戒备的靳坤,“既然有事,你就先走吧,我自己可以回去。”
“一个人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快去吧。”
深秋微凉的夜色中,站在宁静的校道旁目送车辆驶远,曲依抬手轻轻掀起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喃喃道:“不是‘女朋友’,而是‘同学’么……”
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理由,那过于流利的谎言多少还是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现阶段的我们,究竟算是哪种关系呢——两人之间所缺少的东西,此刻,她终于弄明白了;但碍于种种原因,她却无法坦率地抛出心中的疑问。
他离开时的表情,严峻得像是将要面临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这种时候,如果不能说出安慰的话,那么其余一切不着边际的担心,都只会是加重对方负担的累赘吧?
下班后,许季宁独自回到公寓,尚不及脱去外套,便接到了秘书的来电。
“……除了康律师,他今晚还约了靳坤?”
“消息是从靳总司机那里传出的,说是特意约在了平时不常去的私密场所,连程秘书也没有同行。”
“我知道了,先这样吧,辛苦你了。”
将手机搁在桌角,许季宁靠在沙发上,目光深沉地打量起边几上盛开的白色百合……
“……我所有的不幸和进退两难,都是因为你。”
“自己得不到,就要来抢走我的吗?”
“虽然有爷爷留下的生活保障金,但我知道那笔钱一直是由你爸在管理,因为不想求他,自从初二开始打工以后你就再没用过那笔钱;爷爷那套旧房子也是,虽然现在由你康叔代管,但因为房产证在你爸手上,为了不让他卖掉,你还跟他做了约定,虽说只要能在二十年内付清房款,那套房子就归你,但即使没有加收利息,那对你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吧?你也知道,你爸已经带那个女人回家了,万一拿不到房子,有她在,那个家你也注定是回不去的……稳定的收入、固定的住所、可靠的保障——这些,你都没有。守住现有的一切已经快要耗尽全力了,何苦还要逼我拿走你所剩不多的东西呢?”
“曲依不是物品,不是你轻易就能拿走的。”
“要是知道,是因为你的一意孤行害得她的父亲失业,她一样会恨你,你也一样会失去她。”
“就算我会失去她,那也一定是在你失去公司之后。”
“你的人生还很长,往后还有大把机会能接触到比她更优秀、也更适合你的异性,现在就止步不前,只会让你错失更好的未来。”
“连喜欢的人都守护不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未来。”
“……也就是说,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会跟她分手吗?”
“准确地说,我跟她之间是‘不会到涉及到分手’的关系。”
“什么……”
“我和曲依不会分手。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
被回忆中靳坤那决然的声音不断刺痛着内心,许季宁半悬的手迅速地扯下一片发黄的叶子——
那日中午在咖啡厅的短聚,虽已清楚确认过了儿子的态度,但她怎么都没想到,他竟会一气之下决定把股份全部转让给靳向永。
那样一来,自己在公司里的最后一点优势,也将荡然无存。
像是被客厅的灯光晃得眼疼,许季宁仰起头,向来神情麻木的脸上也罕见地显出了一丝焦虑。
破碎的家庭、不忠的丈夫、叛逆的孩子……
能抛下的都已舍弃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还是不让她如愿以偿,上天真是不公平啊……
不行……
不能坐以待毙……
再多争取一下,局势一定会有所好转……
没错,放手一搏吧——
即使豁出一切,也绝不能就这样狼狈出局!
数日后,联谊之夜。
“不愧是富二代,居然把整个顶层都包下来了,太牛了——”
到场方知,孟琳竟为了办派对而包下了这座酒店的露天餐厅,张锡京惊得半晌合不拢嘴。
“说是跟这边的负责人很熟,所以今晚的酒水费全都可以打对折。”说着,蒋斯远回头看了眼正在入口处接受入场验证的靳坤,“那家伙居然真的来了……”
“他怎么也来了?”
被王琪冷冰冰的声音吓了一跳,张锡京不禁打了个哆嗦:“是孟,孟琳请他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女生随即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哼:孟琳,这届新生中有名的富家女,因为全身穿戴的名牌可以照着英文字母的顺序一一数出,又被部分目光犀利的闲人赋予了“移动海报”的别称。
“A牌的上衣,B牌的裙子,C牌的鞋子,D牌的包包……她那一身行头得上万了吧?”
“那个包包还是限量色。”
“人家老爸是地产大鳄,她每次逛街买东西都刷信用卡,往返学校都有豪车接送,户籍信息上填的住址也是位于黄金地段的别墅……”
“标准的千金小姐啊……”
“好羡慕……”
被周遭的絮絮低语扰得心烦意乱,王琪冷声道:“不就是炫富么,有什么好羡慕?”
“学长——”
注意独自走入人群的靳坤,孟琳匆匆撇下身边的同学,欢快地小跑而去。
循着缕缕散落在身后的甜蜜香气,旁人甚至能轻易在脑海中构想出她方才的行动路线。
光泽闪耀的黑发梳成小巧的马尾,恰到好处的淡妆令那微笑的脸庞在可爱之余更添了一份淡淡的妩媚,就连那扑鼻而来的阵阵香气,也洋溢着少女独特的青春活力——
“怎么样,我选的地方还不错吧?”
“嗯。”
“快来,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们……”
“等等……”
“怎么了?”
“……你自己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为什……”
“小琳!”一个女生跑过来,拉着她道,“快来快来,有个学姐要表演钢管舞!”
“喂……”无奈之下,她只好边走边冲靳坤嘱咐道,“那你一会儿过来哦!”
另一端,人群的中心。
待靳坤再次变为孤身一人,如国王般静坐于人群中央的厉修这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像是因他的目光被某人夺走了而格外不满,王琪握住钢管的手指微微一紧,很快又再次放开:等着吧,她会用行动告诉众人,谁才是唯一配得上厉修的人。
待人群渐渐向着某一点聚去,女生留下的甜蜜气息很快也被晚风吹淡了。
兀立在原地,靳坤轻轻闭上双眼——
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热闹的聚会……
拥挤的人群……
这些,都不喜欢……
可即使不喜欢,也不得不努力去适应——因为他现在所面对的,也许就是他在那个“失去她之后”的未来,所要面对的“失去她之后”的世界。
失去你之后,我要面对的,是这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