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章四十二

夜幕下的海边民宿,大人们在餐厅里谈天说地,孩子们则在花园中追逐嬉戏。

“曲……唔!”

搬放好最后几张桌椅,柳瑛涵前往餐厅与同伴们汇合。途经小花园,发觉草丛后一道单薄的身影分外熟悉,便走了过去;见是曲依,尚未做声,却被对方捂上了嘴巴。

“嘘!”

“怎么了?”

看对方一脸紧张的样子,她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这里有人,哼哼,快出来吧,我都看到你了……”

交错的枝叶间,一张青涩而狡黠的脸循声映入两个女生的眼帘。

“现在是张锡京当‘鬼’,被抓的人要在脸上贴纸条……”

经曲依解释,柳瑛涵这才想起对方之前曾被双胞胎姐妹拉去玩游戏:“景瑶呢?”

“这一轮她是‘人’,估计躲在别的地方。哦对了,贴纸条的惩罚也是她发明的。”

“她好像真的很擅长发明各种惩罚啊,之前在覃姐店里也是,表面上怂恿你投飞镖,其实是想罚靳坤喝酒……”

仿佛因为那无意间说出的名字,两个人也相继陷入沉默。

然而很快,这短暂的寂静便遭其他声音打破——

“抓到你了!”

一个男生高喊着,将藏在附近草丛里的潘梓婷揪了出来。

根据模样判断,那人应是前来度假的年轻旅客之一。

“小丫头怎么这么可爱,都不忍心罚你了……”

男生没有直接往潘梓婷脸上贴纸条,而是笑着以掌心覆住她的头顶;可没等他揉弄女生的头发,张锡京已经冲过来,并“啪”地将他的手打开了:“要么贴条要么放人,别随便对女生动手动脚啊!”

“你……”面对这唐突的举动,男生也不免有些生气,“我只是觉得她可爱,想逗逗而已,说什么‘动手动脚’至于吗,又不是你女朋友……”

“你又知道她不是!”

张锡京脑袋一热,连琢磨的时间也无暇多花,话便脱口而出了,但说完的下一秒,他马上后悔了;两颗黑亮的眼珠迟钝地动了动,这才看到旁边表情惊讶、红云满面的潘梓婷。

这回丢人丢大发了!

“他……是你男朋友?”

呆呆看了看脸色赤红且神情尴尬的张锡京,那娇小玲珑的女生扬起通红的面颊,目光坚定地回视“扮鬼”的男生:“是……是啊!”

顿时,不仅那男生,就连“隐身”在一旁草丛后的两个女生都惊到了。

“呃,我不知道……”半晌,男生尴尬地回复张锡京,“我开玩笑的,刚才……抱歉啊。”

“没,没关系。”不知是心虚抑或惊魂未定,张锡京越发感到脸烫,好像火炉上被人不断翻面的海鲜。

“啊……”隐隐觉出草丛里的动静,潘梓婷循声侧首,不料竟与曲依的视线水平相撞!

“怎,怎么?”

待“扮鬼”的男生走开,攒足胆子的张锡京这才鼓起勇气问出一句。

“呃……没什么!”

“哦,那个,我有话要说!”

被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转移了注意力,潘梓婷红着脸道:“哦……你说。”

“呃,刚才……我要是说了什么傻话,你别生气啊!我知道你不喜欢男生随便碰你,所以就……你也知道,我一急就容易乱说话!”

“没有……”静静注视眼前几乎手脚并用的张锡京,潘梓婷的心“怦怦”跳个不停,“我没有生气。只是,听到那样的话,可能……会有期待。”

“……啊?”

“假如没有刚才那个人,你是不是……还会说同样的话?”

“当然会!因为我本身也是那么想的!”说着,他猛地用双手遮住嘴巴,“该死,又说傻话了……”

“才不傻呢!”像是对眼前的人说,又像是对此刻不在身边的人说,潘梓婷红着脸大声道,“总是敢说敢做、充满活力的张锡京,我也很喜欢!和你相比,那些明明喜欢却什么都不敢做的人才傻呢!”

类似的话,在梁媛媛与田玊发生争执的那天,她似乎也说过。

“唔……”没想到竟被喜欢的女生先表白,那像是“不甘落后”的小个子男生也红着脸回复,“我……我也很喜欢你!刚才那样说,也是因为真的喜欢你!以前看你因为一些人而为难,我就想,你要真是我女朋友就好了,这样的话,再有谁敢说你坏话或者动手动脚,我就能底气十足地教训他们了!”

“嗯!”听罢,女生红着眼眶,露出甜美的笑,“那么从今往后,要是再有人说我的坏话,或者动手动脚,你就像这样……底气十足地教训他们吧!”

“……嗯!”

“啊对了,怎么不见厉修学长?你们不是一起当‘鬼’么?”

“他好像被那对双胞胎小花痴缠住了,走到哪里闹到哪里,位置完全暴露了根本抓不到人。倒是周舒诚,吕柯今天晚上已经被他逮了三次……”

目送孩子般笑着离去的两人,曲依心中也回声一片:总觉得潘梓婷刚才的一番话,隐约也是对她说的。

“那小丫头真勇敢。”柳瑛涵边说边拾起地上的一片落叶,“曲依,你怎么样了?”

“我怎么了?”

“你之前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但对方喜欢的人并不是你,对吧?”

“嗯。”

“你……已经放弃了吗?”

“我……不想。”

“那么,要争取吗?”

“争取?不,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的人……也是喜欢他的。”

“怎么会这么巧!”

“我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巧……”见她态度消极,柳瑛涵焦急之余,眼前也不自觉闪过自己在海滩上,被辛凯和汤妮拦住的瞬间——直觉告知她,那两人似乎有意撮合靳坤和闻蕙芯。

如此一来,曲依的处境就更加被动了。

正当她打算说些安慰的话,随着抬头的动作,对方脑后高扬的马尾也轻轻一甩:“自己经历过失败,对别人的成功反而更加期待了。”

“是指他们……呃,我是说‘那两个人’吗?”

“我是指你。”

“我?”

“你……跟舒诚说了么?”

“说什……等等,嘘!”

“放心,他们已经走了。”见她忽然做出“噤声”的手势,曲依轻松道,“不用这么紧张吧,难道……你还没跟他说?”

“我……不是……那个……”

“虽然是男生,但舒诚的心思其实很细腻。加上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这么长,我觉得……你对他的好,他不会一点都感受不到。”望向忽然脸红得厉害的柳瑛涵,她接着微微一笑,“要是看到你现在的表情,也许都不用说什么,舒诚也会知道你喜欢他吧?”

“磕吱”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掉落在地的树枝。

判断出声源的大致方位,曲依起身去寻,回头的刹那,看到的却是那模样清爽却神色惊怔的男生。

“……舒诚!”

“今天真辛苦你们了,帮忙干了这么多粗活!”

洗碗机发出的一片“嗡嗡”的运作声中,负责清理厨房的女工笑着向两个年轻人感谢道。

“您太客气了。”闻蕙芯边说,边冲洗手上的油渍。

从旁经过的大师傅见状,也忍不住拍了拍靳坤的肩膀:“小伙子好眼光啊,像这样既漂亮又能干的女朋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咯!”

“不是那样……”

男生的鼻音依旧很重,语气依旧很淡,面上依旧很红,澄清误会的意识却仍旧清醒。

就连不算很熟悉的人都把他和闻蕙芯视作情侣,那么在曲依眼中,这种误解必然也已根深蒂固了吧。

以为他害羞,女工们一下都乐开了花:

“还说不是,看他,脸都红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你越说是,他越说不是。”

“早上跟郑师傅上山的两个客人,就是那个长得很帅气的小伙子,还有那个绑马尾辫的女孩子,要我说……他俩估计也是一对。”

“怎么了,快说说!”

“摘笋子的时候,那姑娘弄得满手是泥,别提多脏了。下山的时候,那小伙子见她手脏了,就从身上取出块帕子让她擦。这年头,还有几个人会随身带手帕?要不是男朋友,哪能这么体贴……”

离开厨房,靳坤沉默地沿着空无一人的室外走廊向另一栋楼走去。

“辛凯他们都在餐厅,不一起过去么?”

闻蕙芯想拉住他,触到他的瞬间,却发现他手臂的温度异常滚烫!

“我有点累,想先回去休息。”

“你没事吧,身上怎么这么烫?”

“我没事……喂!”

眼看就要挣脱她的手,就在他毫无防备的瞬间,胸口却忽然盈满了一团温暖并散发着怡人馨香的气息——她竟迎面抱住了他!

双手扶住她看似柔弱的肩,他试图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然而,不知是自己气虚力弱,还是对方抱得太紧,他竟推不开她;仿佛越是挣扎,她就抱得越紧!

“只一下就好,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透过单薄的T恤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闻蕙芯的声音轻轻颤抖着,双手却抱得更紧,“我有话想说……在我说完之前,请你不要急着拒绝。”

仰头艰难地呼出一口气,靳坤默默合上双眼:别说推开她,此刻,他连站立都已很吃力……

“不出声,我就当你同意了。”见他不再挣扎,她的声音也渐渐放缓,“该怎么说呢,相比初次见面,你真的改变了好多。第一次见面是到班上做征新宣传的时候,那时的你,言行举止都‘特别’得出人意料。当时班上有那么多不认识的人,尽管不知道名字,我却还是将你记住了。再后来,产生交集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学生会,社团,图书馆,出游……接触越多,你在我心里的印象就越深刻,不知不觉,即使旁边还有其他人,我也总是能第一个看到你……”

独自步行在夜风微凉的花园中,曲依不时抬头仰观满天繁星:为了给柳瑛涵和周舒诚腾出相对私密的交谈空间,她自觉选择了回避。

看到潘梓婷和张锡京顺利交往,她还是挺开心的,要是柳瑛涵和周舒诚也能有所发展,估计在梦里也会笑出来吧?

“……越是看到你,就越想了解你,越是深入了解,我就陷得越深。”

是谁在说话?

“学长?”

行至室外走廊的转角,曲依发现傅暄皓正背对花园,静立在与走廊相距不远之处。听到她的脚步,他神色略惊地回过头,认出来人后,眼镜下一贯温和的眸子也不可避免地闪过异光——

循他视线所向看到走廊中仿佛正紧紧相拥的两人,曲依的双脚如同踩中捕兽夹般,再也难以挪动半步。

寸步难行的同时,闻蕙芯的声音也无情地刺痛她的听觉:

“……想要像这样紧紧抱住你,像这样近距离地和你说话,希望你能一直允许我这样做,也希望你明白我之所以会有这些任性的要求,都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一刻,曲依忽然羡慕起老年人的耳背,不求听不到,只是听不清也足够了。

然而此刻,她非但听得清清楚楚,更看得明明白白。

这样的举动,不管是谁先发起的,至少现在,那两个人并没有分开的打算。

在被灼热的泪水烫得失明之前,她必须离开了。

转身还没走出两步,男生硬实的胸膛便将她撞得一阵眩晕。

“你……”细视她苍白的面容,厉修锐利的视线转又如利箭般,绕过傅暄皓,直刺向走廊下那仿佛正紧紧相拥的两人。

所谓“时机”,无疑就是现在。

可面对失魂落魄的她,他竟无法像以往那样冷酷地实施计划——做出足以重创对手,却无疑会让她更痛的事。

最终,他将她带离了是非之地。

室外走廊下,闻蕙芯的表白也接近尾声——

“我喜欢你,靳坤。但我不希望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只是我单方面的投入,我想要得到你的回应;你……可以喜欢我么?”

长久的静默中,靳坤的双手仍旧保持着扶住闻蕙芯双肩的姿势,但靠近仔细去看就能发现,那并不是拥抱。

渐渐地,感到他十指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将她从怀中扳离,闻蕙芯缓缓松开手,眼中隐约的雾气透出令常人不忍拒绝的哀伤:“为什么……”

即使没有那句“不可以”,她也清楚感受到了他的拒绝。

“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也不在我这里。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将它从之前寄放的地方拿回来……”

听他这样说,她只觉胸口的难过变得更浓烈:“是谁?不能给我的东西……你把它给了谁?”

夜色愈发深厚,花园中此起彼伏的虫鸣也愈发清晰。

通往客房的楼外阶梯,鲜绿色蔓藤几乎将铁质扶手完全覆盖。

确定附近没人,厉修终于停下,并冷冷甩开曲依的手:“像这样仓皇逃跑要到什么时候?”

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她怔怔抬头,显出一脸无措。

“难道说,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每看到一次或听到一次,就像这样无能为力地躲起来?”

面对他的质问,她的情绪也渐而动荡:“就算我不想,那两个人之间……也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没有位置,就把占了座的人推开。”

“推开……那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他身边的那个位置,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就算再想要,我也不会用那种方法去获得。那样……会伤到学姐。”

“比起目标,你更在意对手的感受么?”

可以用私下录音的卑鄙方式胁迫杨晔坦白,却不愿伤害对自己构成最大威胁的闻蕙芯——每当他以为自己的想法即将与她的想法并轨时,她的思路便毫无预兆地从预设的框架中跳脱了。

“什么‘目标’、‘对手’,我从没把学姐视为对手。”他的话,她似乎越来越难听懂,“就像学长从前说的,一眼就能看懂的事,不需要验算。事实究竟如何,我已经看了很多遍,也看得足够清楚,就当是‘验算’过了吧……”

“你的结果呢?”

“结果是……他们其实是互相喜欢的。”

“‘互相’?”获悉“结果”的瞬间,厉修略微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因为学姐就是这么说的。昨天晚上,去厨房取冰的路上,突然就这么说了,还说……希望第一个获得我的支持……”

“主动提出的?”不料闻蕙芯竟会做出与本身性格截然不符的举动,厉修强按住心头的诧异,继续追问,“你怎么回答?难道……答应她了?”

“我没有明确表示答应或拒绝,只是说……”曲依的声音轻得快要散开,“‘他的想法和学姐的想法,也许是一样的’,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一样的’?靳坤是这样对你说的?”

“我没去问他……这些,是听社长说的。”

“别人的看法怎么能够作为‘结论’!”他忽然厉声打断她,“社团练习的时候,你曾经问我,明知能赢为什么还这么想赢,我之所以说是为了‘验证’,是因为人的经验是有限的,一如定式也会存在‘盲区’,想要找出判断和思考过程中存在的错误,或是证明预测与结论的一致,就必须‘验算’。哪怕没有明确的规律可供参照,在这一过程中所面临的每一个疑问,也都必须由你亲自去寻找答案,如此,最终才能得出具有说服力的‘结论’。如果不是本人亲自去做,就根本谈不上是‘验算’!”

“你想说‘验算方式不对,就不能得到正解’么?可现在的情况,明明已经没‘重算’的必要了……”

“没有必要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抽身,反而一再让他注意到你?”

“直接抽身么……”知道厉修在说昨晚,她与闻蕙芯同时对靳坤表示担心的举动,曲依没有反驳,只自然地接道,“就像你拒绝王琪那样?”

那样态度明确。

“不喜欢的话,不想给对方机会,也不想让对方觉得有机会。”仿佛并不介意这件事被她知道,男生的语气依旧冷静,“对双方而言,这样做不是最好的么?”

机会……

望着厉修冷静得寻不出丝毫情绪的双眼,一瞬间,曲依只觉各种纷乱的线索忽然找到了有效的排列方式——

为何迟迟无法从对靳坤的感情中抽出身来,她一直都想不明白。

如果只是想要“验算”,早在从辛凯和闻蕙芯口中听到“答案”后她就应该放弃了。

可她没有。

一如厉修所说,她总是一再地引起靳坤的注意。

这种感觉就像是……不断给对方提供机会一样!

室外走廊下。

“连名字……也不能告诉我么?”久久等不到靳坤的回应,闻蕙芯低头,唇边抿起一道苦涩却温柔的笑。

尽管心中已有答案,但她仍期待他能亲口说出来——他所喜欢的女孩的名字。

他却只字未言。

“我明白了。”重新迎上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子,她的面上是一如平常的温柔明朗,“跟男生表白还是头一回,虽然没成功,但还是要感谢你……听我把想说的说完。”

“我现在……应该说什么?”

“嗯?”

“之前也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这个时候,安慰还是道歉,我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什么。”

“那就跟我握个手吧?”女生轻轻伸出手,带笑的眸子渐渐化作一双动人的弯月,“我们……还能做朋友吧?”

“……嗯。”

他的手关节分明,掌心温度稍微偏高,握住的刹那,胸口持续聚积的情绪令她忽然很想再次抱住他,但“朋友”的立场提醒她,已经不能再有这样想法。

“时间还早,要去餐厅坐坐吗?”

为使“分别”看上去更加自然,闻蕙芯主动提议。

虽然不愿再说拒绝的话,靳坤还是保持了心口一致:“我今天……想早点休息。”

楼外阶梯旁,蔓藤鲜绿的叶子在夜风中不住晃动。

无独有偶,霍然疏通的思路也令曲依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难道说,先前所感受到的一切,其实并不是她的错觉吗?

包括那次在靳坤家里,假如康婕没有突然出现,假如他那时是真的想要吻她,她是不是也不打算反抗?

想着想着,眼眶竟模糊起来:可以向他表明心意的机会明明那么多,自己居然一个不剩全给浪费了……

完全不求回报地付出,竟会让人如此心痛。

将她的身子揽入怀中,看她在胸前一下下地抽泣,厉修的声音也由冷静变得低缓:“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嗯?”

“为了避开他,甚至可以利用我……”

“学长……”

“昨晚在餐厅,为了成全他和闻蕙芯,你才提出要去山上,对吧……”

“对不起,学长……”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曲依的眼睛已无法看清事物,“就算那样,也已经不行了……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被闻蕙芯抱住的时候,靳坤没有任何拒绝的举动。

这便足以说明一切了。

将她抱住的双臂缓缓收紧,厉修英俊的面庞在夜色中透出骇人的寒意。

本学期之初,也就是她为了靳坤与人起冲突的那天,当晚,傅暄皓忽然来宿舍找他——

“为什么对他说那些话?”

“对谁?”

“今天下午,在教学楼前,为什么对靳坤说那些话?”

“你说那个……既然听到了,理由你也应该很清楚。”

“修,你……喜欢曲依吗?”

“我只是不想她伤得太重。”

“不喜欢吗?就算你针对的人不是她,但用这种方式拆开她和靳坤,难道不是在伤害她吗?”

“可不把他们两个拆开,受伤的就是闻蕙芯。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究竟要看到怎样的结果,你才能放手。”

“果然,只要事关闻蕙芯,你的正义感也会动摇。”

“趁一切还没有变得更坏,赶快停止吧,修!别的我不说,但是曲依……看在你大伯的份上,你也不应该这样对待她!”

“正是因为看在那个人的份上,我才没有完全像对待‘棋子’一样对待她。况且,我已在尽可能地保护她了。”

“你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保护她,而仅仅是为了,保护你自己。”

“你要这样认为也无妨。她是我和那个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任何人都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对他而言,她就像是亡者遗留在世上的一部分灵魂。

所以,即便不是出于“喜欢”,他也不想放手。

零星躺着几片落叶的草地上,隐约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嗯?你怎么会在……”

从走廊出来后,因为顺路,闻蕙芯和靳坤便沿着房子的外墙一直走到这里。

“你们……”听到闻蕙芯的声音,傅暄皓来不及回应,便已匆忙去拦越发靠近阶梯的靳坤,“不要过去!”

话尽管说得及时,阻拦的动作却晚了一步。

跟在两个男生后面,直至看到楼外阶梯旁那默默相依的两人,闻蕙芯先是吃惊地用手捂住嘴巴,随即不安地看向靳坤:地灯有限的光照下,他的背影宁静却僵硬。

这不禁使她想起许久以前在第三医院,他也是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病房内的厉修和曲依……

此刻正是涨潮的时间,涛声一阵接着一阵,时强时弱,时急时徐。

只见靳坤的身子微微倾斜了一下,很快又站稳了;滞留片刻后,他转身走出几步,沉默地推开了通向室内的侧门。

见状,闻蕙芯连忙追上去。

半晌,感觉被厉修抱得太紧,曲依先是将身子往后移了移,再试着用手分开他有力的双臂:“学长,我没事了,能不能……先放开我?”

见他没有回应,她以为他因为昨晚的事气还没消:“提出与你同行,我的确有私心,回来以后还招致了一些流言,给你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即使在道歉的时候,她的身体仍在颤抖。

“不要跟说我对不起,”鼻尖轻抵着她头顶乌黑的发丝,男生低沉的声音也隐隐有些摇晃,“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得你道歉的人。”

听到她不断地道歉,他的心也被那一句句“对不起”刺得难受。

她是那个人留给他的礼物。

因为她,他才能顺利地接收到那个人的心意,也因为她,他才能在没有那个人的世界上继续感受到美好。

如此珍贵的存在,理应好好保护。

他却利用她的善意,不断地伤害着她,以及她身边的人……

“趁一切还没有变得更坏,赶快停止吧,修!”

“你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保护她,而仅仅是为了,保护你自己。”

正如傅暄皓所言,他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用曲依因感情受阻产生的疼痛,来缓解自己心中因亲人逝世产生的疼痛。

“哪怕只有很小的一点区别,我也一直以为,我们是同样的人。”像是没有看到她的泪水,他只认真凝视她的双眼,“但我现在明白了,你跟我只是‘相似’,而非‘同样’。”

会为了自身重视的事物和理由而全力以赴,是他们之间存在的共性。

不同的是,他可以为了前进而忽视他人的痛苦,她却会因不愿给他人造成伤害而停止前进。

无法轻易获得,也无法轻易放弃,越是难以放弃,就越是感到痛苦。

常年在医院照顾病患的他,怎会不了解她心中的煎熬?

她跟他一样,都没有太多的要求,都仅仅是想要抓住,对自身而言不可缺少的某一个人。

虽然最终失去了,但他至少拥有过。在感受过这短暂的拥有所带来的幸福美好后,他自私地以为只要将她困在身边,就能将这份感受延续下去。

可他错了,且错得彻底。

当他的私欲获得满足的同时,她的痛苦也不断加深;当她承受不住而越发悲伤的时候,他的心也一并隐隐作痛。

因为伤害她,就等同于挥霍那个人留给他的爱……

“倘若还有机会,还想去他身边么?”

终于等到厉修的答复,曲依轻轻抬起头:“怎么突然这么说……”

“之前,如果因为我或是别人,说了某些话或做了某些事影响到你的判断,现在开始,把那些统统忘掉;不要再犹豫,也不要再担心自己或是其他人可能会因此而受伤,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听从自己的直觉,再去‘验算’一次。”

“听从直觉么?”她忽然为难起来,“可我的直觉一向都不准……”

见状,他唇角一扬:“明知‘不准’,还是想要‘验算’么?”

“我……咦?”

尽管后知后觉,这小小的“圈套”却并未引起她的不快,对方的试探也恰使她坦明了内心:明知靳坤现在可能已经和闻蕙芯在一起了,哪怕再去表明心意会被对方拒绝,但只要没亲耳听对方说出“我不喜欢你”这几个字,“侥幸”之火就不会熄灭。

看她一脸既像窘迫又像默认的表情,男生深不可测的眼底光澜骤闪:“本以为能给你更多提示,但我好像还不具备那样的胸怀。”

“什么……”

“对不起……”伴随那诚恳而平静的道歉,他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前落下绅士的一吻。

她惊慌地向后一退,他却并未挽留,反而面色平静道:“现在起,我放开你了。”

或许,只有我先放手,这一切的痛苦才能彻底终结。

你也才能自由地去追寻,你想要的幸福。

平躺,侧躺,辗转难眠。

开了灯,床头柜上是一盒已开封的感冒药。

靳坤将它拿过来,看了看盒子背面的使用说明,最终还是没吃。

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感觉吃什么都无济于事。

旁边相邻的床位上,空空如也:估计有许多话要与大家聊,辛凯还没回来。

手机时钟的显示屏上,分号右侧的“59”轻轻一闪,变成了两个零。

已是晚上十点。

缓缓放下手机,靳坤取过房卡,披上外套,推门离开了这蒸笼般令他喘不过气的房间。

室外的温度偏低,隐约能听到餐厅里热闹的人声。

途经尚未熄灯的厨房,发现屋顶的排气管仍不断有炊烟冒出,他正要猜测是哪位师傅在准备宵夜,一个腰间系着围挡,须发花白,身材干瘪如风干豆荚的老人却慢悠悠地走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海蟹。

认出靳坤的瞬间,吴师傅难得舒展的眉头立马又皱了起来:“你不是不舒服吗,不早点休息怎么还在外面晃?”

“你不也一样。”嗅到那提神醒脑的辛辣气息,男生低头看向对方手中食物,“这个点还有人叫这个?”

“刚才跟几个工友喝酒来着,说怕空喝伤胃,叫我弄个下酒菜。”吴师傅得意地掂了掂盘子,“我说得没错吧,这蟹只有配上这个味道,才能成为招牌菜!你现在该服气了吧?”

知道他还在为更改配方的事较劲,靳坤也毫不相让:“新增的口味同样获得了好评,说明大家也认可了我的做法。”

“年纪轻轻比牛还犟……”想到同事们还在等菜下酒,也担心海鲜放凉口感不好,吴师傅扭头便向朝餐厅走去,“就当你的提议没错好了,不过,我还是坚持只做一个味道。心里怎么想,实际就怎么做,老头子做菜就这风格。”

心里怎么想,实际就怎么做……

记好那被老师傅扔在脑后的“豪言壮语”,靳坤默然沿着海滩行走。

不多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座简陋的木板桥——因为上午去采购海鲜曾经过这里,所以他大概能够预测,自己已经走到距离渔场很近的地方了。

这个时间,本应空无一人的桥头,竟侧坐着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

夜风作舞,涛声来和。

木桥的另一端,曲依轻轻拉了拉扣在头上的帽子,耳机里,普通话口语训练的音频正循环播放。

潘梓婷跟张锡京去覃君媚的兄嫂家玩通宵,今晚不会回来。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忍不住开始琢磨厉修说过的话,这一想便更难入睡,只好独自跑到海边散心。

心想不会很冷,出门时也没带外套;懒得梳头,又顾忌风大,便只戴了帽子。走到桥上,渔夫般呆坐良久,消除烦恼的好点子一个都没想到,反而给风吹出一身鸡皮。

越发心灰意冷的她取出手机,关掉音乐播放器,决计回去蒙头大睡。

步子还没迈出多远,却叫那静立在桥心的高挑人影截了去路——

无法像现在这样直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法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预备向对方说些什么……类似这样的时间,加起来快有一整天了吧?

仅仅少见了一天,感觉却像与他分开了好久……

像是口讷,又像是意外,两人就这样相视而立,彼此都有想说的话,却也都找不到合适的开头。

仿佛连大自然都无法容许这样的安静,便“哗”地抛出几阵风。历经一阵短暂的空中飞行,曲依的帽子静静落在与木桥相距不远的水面上。

想着那是二人一起参加漫画社活动得来的帽子,曲依鞋也顾不上脱便跳下水去捡;浅滩的水位尽管只没过膝盖少许,冰凉的海水仍旧令她一阵哆嗦。

夜风不断扰动水面,帽子的位置也跟随海浪不断变易。

见她像追逐顽皮孩童般追逐不断位移的帽子,靳坤想要帮忙;可发觉他走到桥边,曲依立刻出声制止:“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我帮你……”

“拜托你不要过来!”他的坚持却令她的情绪更加激动,“不要再过来了,已经没有路了……”

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可以通往彼此的道路了。

面对她的拒绝,靳坤却不为所动。

心里怎么想,实际就怎么做。

也对,如果用说的,自己估计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如此,倒不如直接行动……

“你……”发现他照旧无视劝告踏入水中,忽然蹿起的恼意令她把捡帽子的事愤然一撇,“我真不懂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既然要做朋友,就要像‘朋友’一样去相处啊!总是自顾自地缩短距离,为了应对你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我也很累的!拜托你也稍微迁就我一下,不要再说会帮我之类的话,也不要再继续靠近我!不然……我会误以为你喜欢我!”

声音尚未完全收住,他的吻已封住了她的唇!

被男生温度略高的掌心稳稳托住脑后,她只能仰起脸面对他。

深蓝的夜空中不规则镶着无数闪烁的星,青色小蟹在被星光照得通透的水底悠然爬行。

愕然仰望那张无比熟悉且近在咫尺的脸,渐渐地,曲依的目光不再像最初那样震惊;持续的时间大抵不过流星滑过天际般短暂,只见她的眼皮轻轻颤抖了一下,便整个儿合上了。

棕榈树羽状的枝叶在岸边投下温柔的灰影,春风在玉般晶莹的海面上无休止地绘出层层波纹,浪花冲向散布岩石的沙滩,顷刻碎成大片白色泡沫……

在这喧闹而鲜活的夜色中,听觉也变得格外挑剔。

然而,除却不断加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星光碰撞的声响,海风鼓动的声响,水波扩散的声响——

这一刻,她全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