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章三十八

雨珠“滴答”、“滴答”,触地而化。

碍于室内一派热烈的讨论氛围,众人并未察觉那声响中蕴藏的欢快。

“So——”

直迎周身一道道好奇的目光,走入教室的闻蕙芯笑着摇摇头,继而返回座位。

“Welldone!”

男生们纷纷喝彩。

“What!”

女生们则一脸不解。

望了眼依旧神情温柔的闻蕙芯,汤妮并未如旁人一般惊讶:今早第二大节课前,就在刚才,闻蕙芯被一个男生叫了出去。

从大一到现在,无论被搭讪还是被表白,闻蕙芯也算得上“经验丰富”了。按说此类场景班上众人早已不觉稀罕,非要说与过去有何不同,就是这次前来告白的男生是外国人。

“蕙芯是属于大家的,外国友人也抢不走!”

“就是就是!”

“切……”女生们一边对男生们的幸灾乐祸表示轻蔑,一边围向闻蕙芯,“态度诚恳,帅哥留学生,还是在读研究生,为什么拒绝啊,难道因为他中文有点蹩脚?”

“那又怎样,人家是外国人啊!”另一个女生旋即抗议,“就算不是马上成为男朋友,给对方一个机会,从普通朋友开始慢慢培养感情也可以嘛。就那样被拒绝然后离开,会不会太可怜了?”

“外国人有特殊待遇哦,镶金咯还是镀银咯?”一个男生酸道。

对于不会说或说不好外语的外国人,人们往往怀抱极大的宽容,而对于不会说或说不好外语的同胞,便常会群起而攻,好像外语方面的孤陋寡闻比母语方面的错漏百出更加不可饶恕。

这其中的因果关联闻蕙芯至今尚未想通:“没有想要发展的打算却不趁早挑明,对方空欢喜一场再离开岂不是更可怜?”

“那是蕙芯你太温柔了,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先考虑别人。”

“表明态度固然重要,但适度站在自己的立场替自己考虑也很重要啊。”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知道大家的建议均出自善意,闻蕙芯的回应依旧从容不迫,“可是那样做,太自私了。”

“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啊!”迎上那晃动着惊讶之光的温柔眸子,旁边的女生继续道,“总是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对方设想,很容易错失真正喜欢的人的!”

闻蕙芯登时一怔:错失……真正喜欢的人?

“蕙芯你虽然一直都有人追,表态时也总是尽量照顾别人的感受;可是……我是说万一哪天,你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到那时,如果还是秉持‘他人为先’的心态,最后一定会吃亏的!”

“‘他人为先’是指?”

“这么说吧,喜欢你而你不喜欢的人,为了不伤害到对方,即使用最婉转的方式,你也一定会表示拒绝,对吗?”

“嗯。”

“那么,假如是你喜欢对方,但对方不喜欢你,或不知道你的想法,这样的话,你会因为担心被拒绝或给对方造成困扰,而不去表明心意吗?”

“这……”

显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闻蕙芯只能向一旁的汤妮投去“求救”的视线。

“这就得看蕙芯对那个人的喜欢,是否到了即使知道潜在的风险,也要向他表明心意的程度咯。”收到她的“求救”信号,汤妮恰到好处的“援助”来得不疾不徐。

在类似的场合、因类似的情况被对方“解救”了不下数次,不料一贯擅长以玩笑带过的好友竟会如此解答,闻蕙芯莫名一阵脸热:是自己多虑了么?可汤妮的回答是那样简明,就像笃定了她正喜欢着什么人一样……

没有跟男生们一同起哄,对女生们的讨论也不作打断,坐在闻蕙芯后排的傅暄皓默默温习着上一堂课新掌握的语法,被细框眼镜遮住的眸子是一如平常的温和神色。

“啪嗒”、“啪嗒”,路面安卧的积水不断被往返行人的步履惊起。

经济学院三楼教室。

“靳坤在吗?”下课铃响了不到半分钟,金融系大一的教室里忽然出现一张面无表情的男人的脸,“跟我来一趟。”

那是训导处的庞主任。

“处罚都已经出来了,他怎么还被训导处咬住不放?”

见靳坤跟那男人离去,张锡京看看正收拾课本的王琪,又看看自己左手边的空位:下课才多久,蒋斯远竟一声不吭溜没影了!

“活该。”

听到王琪冷淡的自语,坐在她后排的杨晔面色骤沉。

训导处。

“……教授?”

不料会在这里见到劳教授,靳坤黑白分明的眸子兀然显出一丝惊讶。

“人我找来了,”庞主任望向似是小候片时的劳教授,“您有话,请直说吧。”

“这个学生的报告,是经过我指导修改才决定发表的,”劳教授边说,边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不薄的一叠复印件,“报告里的每一组数据和每一段文字,但凡涉及材料引用的内容,都在与数据、图片或是文章对应的页面标明了出处。经过我和其他几名老师的几番核验,现已将涉及材料引用的文献内容整理并复印出来,都在这里。”

略微翻看过复印件后,庞主任抬眼:“那么……最终结论是?”

“最终,我和几名老师一致认为……”劳教授扶了扶厚厚的老花镜,肃声道,“关于靳坤的报告存在作弊嫌疑的说法,简直是胡扯!”

“既然没有作弊,你当时为什么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说?”

想起靳坤先前在训导处对于任何提问都只字不答的冷淡态度,庞主任也觉得很奇怪:倘若问心无愧,何以平白地任人污蔑呢?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他当时的反应,而是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的人,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我教了几十年书,看过的报告和论文不计其数,哪些是从网上拷贝粘贴的,哪些是学生自己完成的,我一目了然!这种喜欢造谣生事的人,绝对不能放过,一定要严查!这年头的学生,真是……怎么想的!”

面对劳教授的严词质问,正当庞主任认真思索该如何回应时,一个淡淡的声音却先一步在门边响起:“因为我不相信……他会比我做得更好。”

望着那忽然出现的眉目平淡的男生,靳坤眼中的惊讶似乎比刚来时更深了。

文学院。

终于熬到下课,教室外等候多时的辅导员这才进来,向正欲离堂的学生们高声道:“要参加五月份普通话考试的同学注意一下!考试时间和考点位置已上传到聊天群,大家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下载群文件,也可以直接来问我,不要等到考试前几天手忙脚乱找不到地方哦!”

“知道了小韦老师——”

辅导员和班主任同样姓“韦”但年纪尚轻,为了便于分别,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小韦老师”。

“那个模拟考试的软件你用了么?宿舍里没有自带电脑的人,我平常都是去计算机教室测的。”与曲依一同参报了下个月的考试,为了考出好成绩,潘梓婷这段时间几乎把能搜集到的视频和音频都看了、听了个遍。

“下好了,还没用。”

“第一次测超紧张的,也可能我准备得不够充分,当时总想着发音要准确,时间要控制好,结果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是最后的命题说话吗?”

“嗯!第一次抽到的命题是‘我最喜爱的体育项目’,我就想,这个简单啊,就说和‘羽毛球’相关的话题吧。然后我就说了自己平时是怎么参加活动,怎么和大家一起练球的。”

“想法很合理啊。”

“起初我也觉得很合理。可说了一分多钟,却渐渐变成在说‘社团活动’而不是‘羽毛球’这项体育活动,等我意识到偏离主题的时候,再想扭转话题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瞅见她因懊恼而泛红的双颊,曲依侧目一笑:“下次再去计算机教室,我陪你实测一次吧?一来帮你留心发音的问题,二来嘛……有人陪着,你也不会太紧张。”

“太好了——”兴奋地将曲依抱住的同时,潘梓婷忽然不安地仰起脸,“曲依……”

“嗯?”

“你……没事了吧?”

“我怎么了?”

“昨天下午在大礼堂见过杨晔后,回去的路上你一句话都不说,也没和大家一起吃饭……但看到你今天的状态,我在想,自己是不是担心过头了?”

“昨天……”

雨声渐缓的正午时刻,几缕稀疏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早春娇嫩的新叶上。

如同日落叶端般自然地,曲依想起昨夜在康家吃过晚饭后,靳坤送她去马路对面的地铁站,因路面尚有积水,两人是走天桥过去的:

“打算什么时候……回社团?”

不想这难得的独处因之前在靳坤家发生的种种“尴尬”沉默收场,尽管心跳已经快得不像话,曲依还是主动发起了谈话。

“……辛凯让你问的?”

“为什么是他?”

大概是内心还未总结出可以自然面对曲依的方案,靳坤的回答略显生硬:“他们……找我谈过了。”

“他们?”

“辛凯和闻蕙芯。”

“学姐也提过了?那你……要回来吗?”

“她说了我就要回去吗?”对于她略显奇怪的问题,他几乎未加思索就做出了回答;可就在同样目露不解的两人视线相撞的刹那,她眼底盈盈的闪光又令他不敢直视,“我……也许不会回去了。”

“……你要退社!辛凯知道吗?”

连有喜欢的人都能坦诚相告,某种意义上,靳坤对辛凯也算毫无保留的吧?

“有这个打算,但还没说。”

“以后……也不和大家一起吃饭吗?”

当然也想如实回答,可听出她的忧虑,他预先准备的回复却不由自主地变更了:“其他人,暂时……不想一起。”

“那……”

“……你不算。”似能探测到她犹豫的根源,他僵硬地盯着前方,浅麦色的脸在夜色下悄悄一烫,“过段时间,等事情淡下来,我们还是可以……见面。”

“就算事情不会变淡,我们也可以见面。”

“你会受牵连……”

“不是‘牵连’,是‘牵绊’。”听出他话声中隐约的紧张,她转头,认真道,“既然决定相信你,那么对我来说,谣言及其带来的后果也就算不得一回事了。”

谣言之所以能不断成长,是因为发起者和传播者都觉得它有价值,并把它当做一回事。可它即使再有威力,充其量也只是“信息”,倘若不被受众认可,便会失去供其续命的养分。

常言道“流言止于智者”,要想预防不实言论的生发与扩散,方法其实很简单:不盲目传播自身不甚了解的信息,即不做传谣者。

作为一个拥有良好思考能力与判断力的人,面对那些本就荒唐,却又因为已经造成一定影响而无法立刻制止的言论和现象,若是不能本着求真之心前去求证,那大可一笑而过。能够为谣言所利用的事由,大都脱不出肤浅琐碎的范畴,也经不起时间推敲。很多时候,明知是一些为引发关注而刻意掀起的荒谬离谱的事,人们却总喜欢自作聪明地去辩驳、抨击、纠正,以为这样就能削弱“别有用心者”的嚣张气焰,就能“匡扶正义”,实则反倒正中造谣者下怀,助长了事件的发酵。

当然,这又不同于“好心办坏事”:不可否认,包括部分乐于借外事宣泄一己私怨的纯粹爱凑热闹的闲人在内,过分自信地将身为旁观者的自己代入当局者角色中去的人们,显然既不是“智者”,也不安“好心”。

应对谣言,“不予理会”有时是比“批评纠正”更为有力的回击。

以搬弄是非为生之人的广大就业市场,正是由部分受众盲目的正义感和不求甚解的心态所提供的,一旦失去这些,造谣者就会失业。这就好比某些肤浅的报道,虽然能依仗夸张的话题在一定时期内造成一定的影响,却怎么都躲不过被自身那牵强可笑且毫无底气的内容引向灭亡的命运。

一切虚假与落后的事物的毁灭,向来只是时间问题。

同理,她现在能为靳坤做的,不是堵住所有肤浅的嘴巴,而是让途经自身的谣言在自己的判断下丧身殒命。

在与他共同面对一切的过程中,“后果”在她眼里也不过是“结果”;没有了后顾之忧,因他而受到的所谓“牵连”,也自然而然变成了“牵绊”。

“能不能答应我,”她抬头,迎上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论结果有多糟糕,都不要避开我。”

“……嗯。”

几经努力才没让笑容随男生满面透红的回应任意扩大,她扭头向天桥下看去,目及之处,皆是路面积水在夜灯下波光晃漾的温柔姿态……

“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无法随对方一同回顾那起因不详的记忆,潘梓婷只好轻轻摆手,企图召回忽然愣住的曲依不知伸向何处的视线。

“啊,嗯……”

“是坏事,还是好事?”

“既是坏事……”回视对方水灵的眸子,曲依自然地一扬唇角,“也是好事。”

“咦……”本想报以同样的笑,走到靠近学院大门处,潘梓婷却脚步一滞,“田玊?”

循着她的目光,曲依也看到了正与人在楼外空地上交谈的田玊;然而更令曲依意外的,是站在田玊对面的男生:青白瘦削的模样,低敛卑怯的神情,朴素得说是“陈旧”也毫不为过的衣着——

“那是……林铮?”

中午十二时四十分,训导处。

“……所以说,是你出言不当在先,才引发咯了与对方的肢体冲突?”

“是。”

“你能保证刚才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实的么?”

“我能保证。”

“我明白了。有必要提醒的是,倘若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即使不会收回对靳坤的处罚决定,你也将面临针对信誉问题的惩处。”

“我知道。”

“嗯,这件事我们会重新组织调查。关于复印件我还要跟教授谈一谈,你们两个先回去,之后如果有配合调查的需要这边会另行通知……”

从训导处走出没多远,伴随兀自止行的杨晔,靳坤也一并停步。

“这算什么?”

循着他淡淡的鼻音,杨晔回过头,神情是与自身五官类似的平淡:“那样做纯粹是为了我自己,所以千万不要有感恩的想法。”

“那种想法我向来没有。”

“没有就好。”

“明明优势在你那边,为什么不保持下去?”见他要走,尽管没有多相处一秒的念头,心中深深的疑虑却不允许靳坤轻易任对方离开,“过去……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全程未提及曲依,也未提及两人之间的矛盾,杨晔“自首式”的“坦白”仿佛有意将旁人对这次事件的理解,引向“男生之间单纯的因嫉妒而起的吵闹”上去。

“因为我不想一直留在‘过去’。”如同遭人无情揭露了旧伤,杨晔淡漠的眼中也起了几分变化,“不想留在‘过去’,也不想站在‘过去’看着你向‘未来’越跑越远……所以我今天来到这里,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不要管你妈妈的看法。如果不想一辈子活在对靳坤的歉疚里,就主动去坦明一切,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承担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昨晚,结束与在医院值班的父亲的谈话,杨晔整宿地沉浸在思考中。然而最终凝固在冥想的屏幕上的,不是想象之中,父亲在电话彼端肃声劝诫的模样,而是曲依那仿佛洞穿一切的双眼——

“就像你认为的那样,不去说出真相,是因为我打算尊重他的选择。”

“你曾经问我,为什么明知靳坤是那样‘糟糕’的家伙,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围着他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同样是面对危险,他宁可一个人扛下所有不公的指责,也绝不接受对自己有利却可能会让我陷入麻烦的援助;甚至主动和我撇清关系,傻瓜似地,以为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我获得绝对的安全……和你的区别在于,他对待‘朋友’的真心从来没有变过。但也多亏有你,我知道这一次,他没有‘白费力气’——因为让他不计代价去保护的人,也是真正视他为朋友的人。”

作为初中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靳坤就像是他的“盾牌”,照顾着他,保护着他,替他挡下无数或虚或实的伤害;而他对此的“回报”,却是用懦弱与嫉妒铸造的利刃,无情地刺向对方毫不设防的后背——刺向那一直保护着自己的“盾牌”。

那时的他深知,自己并不具备承受舆论的坚强内心。于是,在无尽的非议声中,不堪重负的他“背弃”了朋友,无知地认为只要再次和其他人建立联系,那么即便没有那块“盾牌”,自己也能不受任何影响地前进。

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他“毅然”站到了以排斥靳坤为核心的“主流”的一方——如果有人询问他和靳坤的关系,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否认;如果不可避免地与靳坤发生了冲突,他就伪装成“受害者”,用脆弱的假象赢取众人的“支持”——哪怕其中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成分。

越是远离靳坤,足够自由呼吸的气体也越是充足,哪怕那是于本身不利的有害气体,他也竭尽全力地吸取。

可无论他怎么做,出于粉饰现实空虚之需而获得的友谊,能带来的也只是可以停留在自己身边,却不会深入自己内心的朋友。

相反的,坚持以真诚之心对待同伴的靳坤,最终也收获了同样可以为了他不计代价付出的伙伴。

出于曲依的“指点迷津”,杨晔得以彻底醒悟:自己所做一切,皆为找到一个足以填补因靳坤的离去而造成的空缺的“同伴”。

他渴望拥有真正的朋友,那种待在身边时能让自己充实愉快,不在身边时也能因偶然想起而令孤独时光变得美好的,真正的朋友。

一如靳坤和曲依之间,尽管用于保护对方的策略都显得隐晦,但那贯穿于二人行动始末的为对方着想的无私之心却格外明了。

然而,这份渴望也使他痛苦,因为他太过了解自己。

可以同患难,却不能忍受朋友领先于自己,对于同伴的成长和成功,无法由衷地予以祝福。

对比过那二人,他才明白,倘若不能彻底从过去的懦弱与自私中挣脱,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拥有真正的朋友。

“初一出事那时,我们一起被叫去开调查会议;我那时说跟你不熟,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稍稍挣脱了回忆的纠缠,他忽然问了靳坤一个自己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因为不想欠你。”

“不想欠我?”

杨晔眉头一蹙,显然对此不能理解。

“那个时候,因为我,不仅是其他班的人,就连班上几个原本与你要好的人,也开始排斥你……”再度谈及旧事,靳坤却语调平缓如陈述历史,“那是我欠你的,如果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我也不介意被你用那种方式对待。”

“怎么可能……”

“不需要惊讶,这次和那次不同,这次之所以不说,完全不是因为你。”

“呵……”

像是想不出应对之词,杨晔只能艰涩地发出几声自嘲的笑:为什么,越是靠近“真相”,自己的存在就越是显得可笑。

无暇理会他的笑,靳坤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别太大意了……”

对方忽然的发声令他步伐戛滞。

“你要是以为随着这件事的结束,所有风波也会跟着平息,那就太小看自己的存在了。”想起某人冷酷得不带一丝情绪的眸子,杨晔的神情也一点一点绷紧,“企图夺走你现有的一切的人,在完全取胜之前是不会轻易收手的……”

“有那种想法的人估计要失望了。因为我并没有值得旁人争抢的东西。”

“怎么会没有?别低估自己啊。”没有看到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漠然的困惑,杨晔侧目,望向窗外春日映照下湿光颤动的树叶,“出于不得已而放弃的那些东西,有人已经替你尽数讨回了……”

北风赶走顽固的湿气,阴沉的天空透出久违的光亮。

结束社团活动,最先回去的几人自发围住了储物柜前的闻蕙芯。

“……她们简直逢人就说,搞得我们宿舍整个中午都在谈论这件事。”

梁媛媛边说,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拜邻舍外语系的两个女生所赐,她连午觉都没睡好。

“居然连外国人也在追学姐……”

潘梓婷微讶的目光显出天然的可爱。

“既是帅哥,又会讲中文,排除肤色和意识形态的差异,完全想不出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嘛!”眼巴巴瞅着运动后面色微红的闻蕙芯,艳羡之意令薛嘉丽的腮帮变得鼓鼓的:美丽的外表,亲切的个性,优质的异性缘——造物主对闻蕙芯的偏爱简直到了常人望尘莫及的地步!

“难道是家里反对?”梁媛媛神思一转,“学姐的父母都是老师呢。”

张锡京瞠目:“真的吗!”

见闻蕙芯但笑不语,大家更好奇了:“也是啊,老师的小孩不好当呢。有的因为父母更重视学生而被忽略,有的则被管得超严,早恋什么的绝对是禁忌!”

“父母都是老师,学姐一定被管得很严吧?”

“严是挺严的,但也在可承受的范围内。”闻蕙芯答,“‘不准谈恋爱’之类的话,中学那会儿也常听他们说,大学之后就没怎么说了。不过……要是知道我和男生交往,估计还是会担心吧。”

“所以,不是因为家人才拒绝对方?”

“哇!社长!”

被某张忽然冒出的黑脸吓了一跳,梁媛媛连忙捂住心口,然而再看看后面,却没有见到蒋斯远——除了厉修,张锡京最喜欢粘的人就属他了。

“名草有主的人怎么也关心起这种事来了?”

面对汤妮的玩笑,辛凯自在地将球拍往肩上一搭:“及时掌握大家的情感动态也是社长分内的职责啊。”

“……不考虑交往的话,也不想耽误别人的时间。其实,如果真的喜欢对方……我也许会主动的。”

“你居然是主动型的?也不介意主动表白?”

闻蕙芯的回答出乎辛凯意料:这么说来,靳坤岂不是又多了一份“胜算”!

“虽然不介意,但要真到了那一步,可能会犹豫吧。”

“为什么?”

“非要表白的时候才能引起对方注意,说明我还不够好。”

“学姐哪会不够好啊!”薛嘉丽立即反对,“照这么说,要是一直没被对方注意到怎么办,难道要放弃吗?”

“那样的话,我会先让自己变得更好,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喜欢下去。”

细致分拣着闻蕙芯话中包含的大量信息,汤妮静立不语。

“辛凯!”

闻声,一群人这才注意到匆匆赶来的苏阳。

“怎么这种表情,怪吓人的……”

对方脸上明显的焦虑隐隐令辛凯不安。

“这个……不好说。”

返回社团的路上,落在后面的曲依和厉修自然聊起了将至的清明假期。

“……那个人已经完成下葬了吗?”

“嗯。和伯母、堂妹一起,都是花葬。”

“花葬?”

尽管市里近年都在提倡生态葬,新闻也做过几次相关报道,可对于曲依这样习惯了公墓里烟熏火燎的普通市民而言,“花葬”仍是相对陌生的概念。

“只是在下葬地种上花草而已。相对国内常规墓葬制度有一定先进性,但整体还处在形式模仿阶段。”不愿掐灭她眼中期待的火花,厉修却也没有对实际见闻做更为具体的描述,“你呢,有什么祭扫安排?”

“我们家是祭拜爷爷奶奶。”

“我这边也是。”

“除了大伯一家……还要祭拜爷爷奶奶?”

如此算来,厉修身边为数不多的亲人,现在也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了吧?

难以置信……

“学长身边……其实还是有很多人的。比如我们班的女生,几乎都是你的崇拜者;还有社团和学生会的人,之前去文娱部画画,也经常有人向我询问你的事……换做是我,估计用尽一切办法,也不可能累积那么高的人气……”

现在看来,对于这个正走在她身边的,被困在孤独的山巅的人而言,那几近完美的个人魅力,莫非就是命运所能给予他的微薄的“补偿”?

聆听她生涩的安慰,厉修眼前却莫名闪过学院宣传角发生的种种:

“不用把我想得太好。毫无办法的时候,我也难免不做小人。”

“人活一辈子,总得疯一次。”

“有他在,哪里会是地狱?”

为说服杨晔坦明真相,她竟然用录音笔威胁对方;而那份宁可两败俱伤也毫不退惧的决然,全部,只为了一个人……

不是真正的目的,也不会想要奋力去达成。

同理,相比“保护靳坤”这类“真正的目的”,她必定不会为了“累积人气”而用尽一切办法。

这样想着,厉修连贯的心跳也机械地一顿。

当无法如期达到“真正的目的”时,无论“不留余地去毁伤”还是“竭尽全力去保护”,“不择手段”都会自然地成为首选。

这似乎是自己和曲依之间,唯一的共通点。

原来如此……

说到底,他和她都是,只会为了自身重视的事物和理由而全力以赴的,那种人。

“你们两个走得好慢。”

是时,两人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

“学长?”

傅暄皓的出现让曲依有些意外。

接过对方递来的平板电脑,厉修不解道:“不是说晚上去你宿舍拿吗,怎么还亲自送过来?”

“那帮家伙非拉我去唱歌,指不定几点回来,我想你可能要用,还是提前拿过来比较好。”

“……戏弄了林铮不够,现在还要来戏弄我?”

因前方骤起的吵闹声,三人循声举目,很快认出了那堵住通往小楼的道路的四人。

“我什么时候戏弄你了?”

面对梁媛媛冷漠的问责,田玊的神情却不似那一头精致编发来得漂亮。

“你说喜欢蒋斯远,这还不算戏弄我?”

“……林铮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拒绝,而我回答了他。何来戏弄之说?再说这件事……我们能不能单独再谈?”

“怎么,当着大家的面害怕了吗?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啊,干嘛把蒋斯远扯进去,你不是喜欢厉修吗!”

“喂……”不愿两个女孩因自己闹翻,蒋斯远试图劝止,无奈却插不上话。

“只是说喜欢他,又不是已经跟他交往了,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

“我无理取闹?”不顾一旁面容惨白的林铮,梁媛媛逼近田玊,厉声道,“喜欢蒋斯远这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当时还支持我表白,这些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吗!到底是谁无理取闹啊!”

“你说的我并不否认,可那又怎样?就算我说了……你也还是可以说啊!”

“你先说了我还怎么说啊!嘴上说支持我背地里还故意接近他,知道我喜欢他还抢在我前面表白,被我撞破一切居然能这么理直气壮!你还要不要脸!”

“媛媛!”

没等那高扬的巴掌落在田玊脸上,闻蕙芯已先一步制住梁媛媛的手。

“你们都冷静一下!”赶在一众匆匆而来的社员之前,及时出现的辛凯忙将两个女生拉开,“有话说话,犯得着动手!”

“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摆明了就是犯……”

拼命忍住没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梁媛媛挣开闻蕙芯的手,气冲冲跑回活动室,拿了包便走。

“喂!”

怕她想不开,蒋斯远忙追过去。

“既然喜欢蒋斯远,为什么又跟林铮去看电影?你在脚踏两只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媛媛的感受?”

对此,就连薛嘉丽也看不过去了:她以前只觉得田玊讲时髦、爱打扮,但还不至于虚荣到欺负林铮这样的实在人。

“是我偶然听她提到那部电影,才擅自买了票的……请她看电影是我自愿的,你们不要怪她了!”

话毕,林铮便拖着僵硬的身子逃开了。

“你们先吃饭,我去看看他!”

明年就要实习了,在校的日子所剩不多,眼看社内状况频出,辛凯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原来是田玊……”

听张锡京幽幽嘀咕了一句,潘梓婷低声道:“你知道什么吗?”

“呃……”被她水灵的大眼睛紧盯着,他也紧张得压低了声音,“就是……上个月月底,林铮忽然问我,多少钱够买两个人的电影票,我就替他查了一下;因为是最新上映的进口片,市内当时只有两家影城在放,除了午夜场,票价平均都要五十元一人。问他买给谁,他也不说。”

“两张票少说一百啊……这么贵他也买了?”

“嗯。看他去食堂,超过四块的菜都不敢点,之前去秋游也是社长先垫的门票钱,每个月那点生活费除开买资料全贡献给图书馆了,现在居然舍得花那么多钱买电影票……”说着说着,张锡京竟然脸红了,“钱也出了,力也尽了,却还是被拒绝了……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们女生肯定觉得很傻吧?”

“才不傻呢!”情急之下,潘梓婷也憋红了脸,“跟林铮相比,那些明明喜欢却什么都不敢做的人才傻呢!”

“我先回去了。”

虽然没听清两人低声交谈的内容,但那最后的“傻”字,田玊却听得格外真切。

“田……”担心她可能有所误会,潘梓婷想拦住转身离去的对方,却没勇气开口。

早春的傍晚,夕阳的光线也变得迷幻起来。

“在想什么?”

发现曲依的状态有些异常,厉修的提问也单刀直入:从刚才到现在,她的视线似乎并未集中在某一个具体的点上,神情也十分僵硬。

“呃,没。没什么……”

“你怎么会来?”

极少见傅暄皓来社团,汤妮好奇地走向他。

“晚上要出去,提前来还厉修电脑。”

“一会儿不去食堂了?”

“嗯……”

任由他们聊着,不知怎么,闻蕙芯并未马上跟过去。

仿佛被某些隐秘的思索限制了行动,她静立在树下,宁静美丽的双眸中倒映出的,却是曲依因不安而低垂的侧脸……

晚上七点,保龄球馆。

尽管尚未全然适应周遭的热闹,靳坤却没有避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一众F大羽球社成员们。

中午吃饭时,他意外接到周舒诚来电。大概想不到电话居然能打通,周舒诚起初还很吃惊,寒暄过后,便问他晚上要不要和F大的男生一起打保龄球。

而他答应了。

“还以为你不会来。”见被一群高挑男生围住的靳坤好像被栅栏围住的树苗,周舒诚面露微笑,“除夕那晚打过你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前段时间也一直联系不上……最近没什么事吧?”

迎向对方干净清爽的笑容,男生的唇边也有了一丝不甚显眼的弧度:“是有些事。”

“严重吗,都解决了吗?这个时候叫你出来会不会不合适?”

“没什么,不严重。”感觉对方紧张的样子和曲依有些相似,男生浅麦色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柔和,“不管解决与否,总不能一直让朋友担心吧。”

朋友……

正当周舒诚因这话愣住时,F大的社长已抱着球走到两人之间:“来吧,让我见识一下二位学弟的球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