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章二十九

十二月二十四号,平安夜。

伴随新一轮寒潮南下,降温越发厉害,往日参与晨练的学生也越发放不开手脚。六点不到,除几名身体素质过硬的学生还在坚守,呼啸的北风早已将昔日热闹的体育场吹得鬼影都不见半个。

风水轮流转,值日也轮流做。

辗转一圈,这天下午的保洁任务再次轮到曲依和靳坤。

“在我店里?现在?……她就在旁边,你跟她说吧。”

电话讲了一半,辛凯忽然把手机递过来;曲依正欲打开储物柜的手一愣:“找我的?”

见状,几名晚走的社员匆匆朝这边一瞥。

“……喂?”

电话那头有喧闹的人声和杯瓶轻触的脆响。

“曲依吗?是我……柳瑛涵。”

以及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

“喂!”

让忽然挥来的扫帚绊了一下,张锡京立刻反瞪走廊里高挑的男生;对此,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不以为意地无视了。

“干嘛呢,鼓着个眼跟猫似的……”

见从楼内出来的他是这个表情,薛嘉丽忍不住打趣。

今晚,她要和社团的几个伙伴去市中心的电玩城。

“怕是三观颠覆,还没缓过来。”

蒋斯远随口一说,她好奇心反而更强了:“怎么个颠法?”

“之前我们班不是要写调查报告吗,就上周,刚做完成果汇报。教授审完后评出了几份写得好的,我们组中奖了。”

“那应该高兴吧?”

“高兴都来不及,不幸就来了。”

“什么不幸?”

“不幸的是——靳坤的报告,也在好评之列。”

“啊……”

闻言,快步走在前面的小个子男生忽然回头:“我才不信他有那个水准!”

上周的成果汇报,直到靳坤上台汇报之前,他一直是信心满满的。

为使这次汇报成果能完美呈现,他和王琪、蒋斯远的三人小组还事先做了明确的分工:他人脉广,负责搜集调查,电脑技术出色的蒋斯远负责数据统筹,而汇报成果的任务自然就交给了表现力出众的王琪——加上厉修不厌其烦地将他们存在的问题一一指出,张锡京甚至相信,他们组的报告一定会是班上完成得最好的。

然而,当靳坤淡漠地上台,又淡漠地将U盘上的数据通过投影展示到屏幕上,再以一种难得的平静解说完调查成果——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那时,安静片刻的教室里先是有零星的几簇掌声,随即,那稀稀拉拉的声响汇成一片,就连随堂观摩的系主任都在台下点头称赞;今天下午公布评审结果,靳坤的报告果然也得到了好评。

这感觉于张锡京就好比中了奖,兑奖时方知要与人分摊奖金。

“说不定他真的……有在上面花心思?”

“你信么?反正我不信。”

他记得几日前辛凯曾问过靳坤,报告是不是一个人完成的,靳坤当时似乎隐约说过“不完全是”;再问及完成得这么快是不是有帮手,帮手是谁,对方却没有正面回答。

因此他更加认定,靳坤的报告会写得那么好,其中一定有猫腻!

室外风大,陷在偏见的牛角尖里的张锡京伸手,将羽绒外套的拉链往上提了提。

看着身上色泽鲜艳的外套,想到某种将至却未至的事,那模样青涩如初中生的男孩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喜悦:过了平安夜,就是圣诞节。明晚,外语学院的圣诞派对上,潘梓婷又会以怎样的可爱面貌出现呢?

入夜,各种光亮于暮色渗透的城市间汇成灯海一片。

行道树上红绿相间的灯链,店铺橱窗里冰雪图案的喷绘,商厦入口旁高大绚丽的圣诞树,无一不释放出浓郁的节日气息。

不仅是路人,就连天桥下临街而建的小酒馆,也充分呼吸着平安夜温馨愉快的空气。

“干杯——”

觥筹交错间是阵阵“叮当”的轻响。

由两根圆柱支起的船坞造型的酒馆,临街的空间被圆形窗玻装饰成船舱的模样,漆成实木效果的室内,照明大多通过不同角度的灯泡从灯槽里投出的反射光来实现,墙上的装饰画用做旧的画框裱起,地面偶尔摆一两盆长势良好的绿植,吧台和单座之间没有划分明确的格局,种种摆设看上去都像随意拾掇了一下,却无凌乱之感。

店内还特意划出了一小块休闲区:咖啡色沙发中央搭一条红色毛毯,几张模样新奇的椅子散置在墙角,沙发前是一张以船锚为支架的圆桌,桌上放一棵挂满礼物的圣诞树和好些个大小不一的圣诞老人,区域内侧的墙上挂着一个镖靶,其黑、白、红、绿四色相间的底纹也与节日氛围不谋而合。

放下还透着温热的柠檬水,曲依用配套的勺子舀了一口南瓜蒸饭,安静品尝。

“他们这的招牌菜,觉得怎样?”

等她吃下去,坐在对面的柳瑛涵忙问。

“不错……汤和主食的比例刚刚好。”

南瓜汤的甘醇在鼻尖萦绕不散,米饭的松软质感于舌尖流连忘返,细细品味期间,曲依几乎冻僵的手指也稍稍舒展了一些。

因为推掉了画廊沙龙的邀请,她今天原想做完值日就和靳坤一起去食堂吃饭;正巧柳瑛涵打来电话,说F大羽毛球社一行人在辛凯打工的地方聚餐,问她要不要过来;她起初还犹豫,辛凯却说她和靳坤本来也没吃饭,干脆做完值日两个人一起去。

于是——

“你一大老爷们儿居然不喝酒?这度数很低的,顶多算饮料而已。”

半瓶“饮料”下肚,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景瑶的话匣也彻底解锁:今晚到场的男生,要么点了含酒精饮品,要么直接点了酒,靳坤却和同来的曲依一样,点了热柠檬水。

这面相如此不羁的家伙,口味居然这么清淡!

三根铁艺支架撑起的造型别致的餐桌上,精心修剪过的白色洋桔梗和绿色球菊在蚕茧形透明玻璃瓶内扎成一束,新雪般盈满瓶口的花朵在点点绿色衬托下,经室内暖气反复蒸腾稀释出微薄的香气。

“很奇怪么?”

男生略带鼻音的回答淡漠却不疏离。

“难道不会喝酒?”F大的社长是个个头很高的男生,除了肤色没那么深,性格倒是跟辛凯很接近,“咱们社团最不能喝的舒诚都喝了。”

“我也只能喝一点……”周舒诚微笑着,看向对面与靳坤并肩而坐的曲依,“没想到你们会一起来,是辛凯的主意?”

“今天正好……一起值日。”

当着众人和靳坤靠得如此近,曲依似乎连话都说不顺畅了。

事实上,从学校出来一直到现在,她的心跳都快得难以描述。

“你们不会是一对吧。”

因为语出惊人,景瑶瞬间聚集了众人的目光。

“我说的不对吗?一起出现,又都不喝酒,”贼兮兮打量过二人,那短发利落恍如少年的女生目光一挑,“连柠檬水都一模一样要了热的……”

经她分析,再看那莫名被凑成“一对”的二人——女生嘴唇轻抿,双颊微微鼓起;男生目光略怔,面上泛红——竟连尴尬的表情都出奇同步。

“对你个头,饮料里兑二锅头了?”

正当二人被一众目光盯得心慌意乱时,一个黝黑高挑的人影忽然现身。

“有也是你兑的!”景瑶淘气地皱了皱鼻,“逗一下你们学校的人不行……”

来人正是辛凯,他是店里的服务生,今晚照常当班。

本想来送果盘,碰上景瑶开那二人的玩笑,他有心“解围”,却感觉靳坤对此似乎并不介意——被那样“捉弄”一番后,不仅没像平常一样立刻“反击”回去,反而还尴尬地红了脸。

若非知道那家伙喜欢闻蕙芯,他估计也要顺着景瑶的思路去想了。

“还有水果?”见他给大家递来一只果盘,景瑶顺手揪了片橙子,“你这么大方,老板没意见?”

“谁找老板?”一个身材高挑,二十出头模样的女子应声出现。

见到那名女子,柳瑛涵立刻反应过来:“覃姐!”

“覃姐。”周舒诚也礼貌地打了招呼。

女子大方地与众人寒暄,直到看见曲依和靳坤:“这边有点面生的两位……应该是小凯的同学吧?”

“你好。”

见曲依打了招呼,靳坤也对那女子默默点了点头。

客套之余,辛凯也不忘向二人介绍:“我女朋友覃君媚,这家店的大股东。”

“女朋友?你们两个……什么时候!”

见大伙儿一个个瞠目结舌,辛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半个月前。”

“为什么啊!”

“为……那个——”

随着覃君媚的视线,大家看到不远处的墙面上挂了一幅画,而画上的内容,曲依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不是学长前段时间带到学校来的……船模拼图吗?”

“……有什么特别的么?”周舒诚道。

“半个月前,一对夫妇带着小孩来店里消费,小孩调皮把画打落了,原本固定在画框里的拼图也全部散开了。那天正好是小凯值班,见我要把东西扔掉,他说有办法修复。”覃君媚笑着睨了辛凯一眼,“我们当时打赌,他要是三天之内能拼好,我就考虑和他交往。起初我还以为他吹牛,没想到真的拼好了。”

“我正好也在追她,将计就计了。”辛凯悄悄冲靳坤一眨眼。

“讨厌。”覃君媚轻拍对方一下,又看向曲依,“饭菜还合胃口吗?”

“很好吃,多谢招待。”

见客人满意,她也面露笑容地向辛凯一摊掌心:“想吃什么随意点,反正都算他的。”

对此并无异议,辛凯也亲昵地揽过覃君媚的肩,对她笑了一下。

“喂,喂,当着这么多学弟学妹,注意影响啊!”

最先看不下去的是F大的社长。

“要虐狗也等我们走了好吗?”

旁边几个男生也跟着起哄。

“明晚的位置也订满了么?”

看过店内一派宾客满盈的景象,柳瑛涵不禁好奇:虽然只是平安夜,然而无论吧台还是单座,都被拥挤的人影占满了。

“目前已经满了,但不排除有临时取消预定的可能。”覃君媚道,“圣诞节整晚几乎都是情侣包场,有些顾客提前一周就来定位了。”

“只招待情侣吗,”景瑶很“爷们儿”地喝了一口“饮料”,“特殊群体怎么办?”

“‘特殊群体’指……”

“汪!汪!”

酒足饭饱,F大一个男生带头玩起了飞镖。

“十五分单区……不用说了,满上满上!”

接过社长递来的小酒杯,尽管脸已经红透,周舒诚还是努力地一饮而尽。

“喔——好样的!”

“干得漂亮舒诚……”

室内充足的暖气和体内发作的酒精将身体和头脑一并催眠着。

即使已经脱去外套,周舒诚仍然感觉闷热。

为使不熟悉飞镖规则的人也能加入游戏,大家创造了一个新的玩法,即每局开始前定好中镖要求,参与者轮流掷镖,倘若射中不符合要求的区域则罚酒一杯。

“还行么……”见他满脸红透的样子,柳瑛涵不禁担心。

“有点晕,但还顶得住。”

“真的没事?你的脸已经很红了……”毕竟是打小认识的朋友,曲依也有些担心:因为不喝酒,她和靳坤一直都以观众的身份待在一旁。

“厉害哦舒诚,左拥右抱的……”

见状,大家纷纷起哄。

“……别理他们,我没事。”看到她面上担心的神情,那短发清爽的男生忽然微笑了。

注意到周舒诚的笑,靳坤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轻一侧。

“辛凯才厉害,”一个女生道,“经历相差这么多,居然也追到覃姐了。”

“毕竟是当过学生会主席的人,泡妞的功夫也不能太差吧……”

如众人所说,覃君媚虽然和辛凯同龄,但由于高中毕业后就与人合资创业,年纪轻轻的她在待人接物上显得游刃有余。

“重新开始啊,”一个戴露指手套的男生——也是游戏发起人——边走上前将镖靶上的飞镖一只只取下,边道,“下一局想怎么玩?”

“下局的规矩我来定!”景瑶先声夺人,“依我看那就……单数值对应的所有三倍区!”

此话一出,立刻招来女生们的一致反对:“太难了——”

“瑶瑶你个女酒鬼,被罚上瘾了是吧?”

“把我们全放倒了,晚上你负责背回宿舍啊!”

“玩好几轮了,单倍区都不一定能中,还给我来三倍区……干脆投不中靶心都罚酒,保证你喝到酒精中毒。”

然而,景瑶却毫不在意地一卷衣袖,摆出跃跃欲试的先锋姿态:“懒得管你们,就这么定了。我先来!”

一轮下来,除了那个戴露指手套的男生,所有人都在景瑶设置的“规则”下“认罚”了——其中也包括“规则制定者”本人。

“曲依也来玩啊,”无聊至极,景瑶心生一计,“球打得那么好,手感想必也不会差吧?”

“我不会的……”

如同被□□瞄准的鸟儿,曲依只希望此时的推辞能助自己摆脱“险境”。

“你别瞎闹,她不喝酒。”柳瑛涵皱了皱眉。

“那你替她上!”景瑶顺水推舟。

“不行,”曲依拉住面色微红的柳瑛涵,“你也喝蛮多了。”

担忧的话语,以及那拉住她手臂的纤细手指传递出的淡淡温暖,一点一点,占据了柳瑛涵的心房。

“不行,你和瑛涵二选一!来来回回就几个人玩儿多没劲!”

正当周舒诚想要帮她们回拒景瑶的任性要求时,一个略带鼻音的男声却淡淡响起:“我替她。”

“你来?”景瑶伸手将短发向后一捋,“好啊。不过……”

“不过什么?”

捕捉到对方眼底瞬闪而过的狡黠,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子也轻轻一挑。

“公平起见,首先,你不能替曲依投镖,整个游戏过程必须由她亲自完成,她要是没投中规定区域,你就要代她受罚。”

说着,景瑶用手臂格开圆桌上散放的小酒杯,继又搁上两听密封完好的啤酒:“考虑曲依是初学者,给她三次机会,三次投镖只要中一次就算你们赢,这两罐我承包;一次都不中的话,就请好汉您代劳了?”

“瑶瑶这是变相给自己讨酒吃,输的话顶多小学弟干了,赢的话也正合她意……”

“这个有意思。事先可都说好了,要是他们赢了,这两罐你得干完。”

“规则呢?”

经人提起,景瑶眼角一弯:“不难,射中红心就算你们赢。”

知道大伙儿都在兴头上,曲依不想扫众人的兴,但她也清楚自己在飞镖方面毫无天赋,如果输了,依照景瑶的“规则”,靳坤要替她受罚喝完桌上的啤酒。

“不用紧张,身体放松,也许会有奇迹呢。”

戴露指手套的男生走过来,将三支飞镖递给她。

接过飞镖,曲依默默看向一旁正露出支持表情的柳瑛涵和周舒诚,最后,看向靳坤:“酒……你可以么?”

“你只需要向前看,不用担心我。”

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瞬间就抚平了她的不安;然而,迎视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心跳却再度加速。

“来吧,你有三次机会。”

和大家同样拭目以待的景瑶歪头一笑。

“那边有人玩飞镖呢。”

“输的一方好像要喝完桌上的酒……”

听一小部分客人纷纷议论,正忙着给刚落座的两位顾客点餐的辛凯微微侧目:这些家伙,又在搞什么名堂?

休闲区这边。

神色轻松地拾起一支掉落在地的飞镖,那短发利落恍如少年的女生笑着看了靳坤一眼:“还剩两次机会。”

闻言,曲依忽然有些懊恼:首次掷镖的时候,因为手抖得厉害,她投出的飞镖连靶边都没擦到,就直直奔地上去了,就这么……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

“没关系,还有两次机会。”

尽管有柳瑛涵和周舒诚在旁安慰,她却依旧无法集中精神:就算他说她只需要向前看,不用担心,可真的就不会担心了吗,明明是和他有关的事,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他可是,自己喜欢的人啊。

见曲依向后看了一眼,靳坤没说什么,只目光肯定地对她点了点头。

“调整好姿势很重要。”看出她的紧张,戴露指手套的男生细心指点道,“目光平视前方,手臂放松,握镖别太用力,镖针不要朝下……”

虽然没完全听懂,但试着做出调整后,曲依还是鼓起勇气投出了第二镖。

这一次,飞镖虽击中了靶子,却不是击中红心,而是落在了白色的单倍区内。

“最后一次机会。”

景瑶再次得意地看向靳坤:因为酒量不错,倘若真的输了,这点酒对她来说也不在话下;但此刻比起美酒,她更期待他的受罚,期待那张淡漠的脸庞会有不同于常的表情。

“怎么了?”

见辛凯的注意力一直偏向休闲区,正在吧台招呼客人的覃君媚问了一句。

“小鬼们好像在打赌……”

“小鬼?”覃君媚莞尔一笑,“在说你那两个后辈吗?”

辛凯咧开两排洁白的牙齿:“只有靳坤。”

“说得你好像他老爸一样。”

“很合适吧?”

“少臭美,”覃君媚笑着睨了他一眼,“两个人关系好像挺不错的。刚来的时候,景瑶说他们是一对,我还差点信了。”

“他们在学校里朋友都不多,个性也相近,但最多就是正常朋友。”

“这么肯定?”

“当然。好歹我也是学长,那小子的事我太清楚了。”

“是么?”接过他递来的空杯,覃君媚的视线快速扫过休闲区,“我怎么不觉得……”

另一边,游戏也迎来了至要环节。

尽管虚心听取了各种建议,可当真正面对镖靶的时候,曲依仍显得非常紧张;第三次投掷在即,她紧捏镖身的手指却迟迟无法松开。

没有了厚重冬衣的遮蔽,女生的身躯显得那样单薄。

“瞄准吧。”

辨出声音的来源,没等她完全回过头,就被男生前倾的身影遮蔽了视线。

室内柔和而迷离的光照下,她的后背几乎贴在他的胸口,他高挑的身影也自她上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温热的呼吸氤氲在她敏感的耳后,她高高束起的黑发也透出阵阵令他失神的馨香。

如此贴近的距离,如此熟悉的气息,竟隐隐让两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瞄准靶心……”

边用声音引导边轻轻托起她纤细的手,靳坤浅麦色的手指试图用最温柔也最礼貌的力度纠正她握镖的四指。

他带着淡淡温度的手指将她紧绷的拇指向后拨开一些,再而将她其余的手指一一放松,指尖肌肤的每一次相触都仿佛挑动着真皮层下细微的电流;她双唇紧抿,两颊高高鼓起,整个人异常安静,他屏息凝神,滴酒未沾却也莫名微醺。

调整好她握镖的手势,他食指指腹轻顶镖针使其角度抬高,完成一系列动作后,他收回吸收过她微凉体温的手:“可以了。”

“可以么?”感到他的气息远离了一些,她不安地看了眼桌上的啤酒,眼中犹豫,声音也轻薄得快要散掉,“太难了……我不行的……”

两米有余的一段距离,现在看来竟显得那样遥远。

“那可未必……”

他的声音似有魔力,既温柔,又笃定,每一个音节,每一处停顿,无不传递出某种纯朴得近乎原始的勇气。

像是被那最后的鼓舞碰松了紧绷的心弦,曲依略抬手腕,随后一松指尖,只见飞镖如鸟儿般沿一道近乎笔直的弧形轨迹越过半空,随后不偏不倚地,刺中了镖靶的圆心!

短暂的安静后,四下里骤然响起了各种声音:口哨尖锐的声音,人群欢呼的声音,手掌鼓拍的声音,不锈钢汤匙轻击瓷盘的声音——那是献给获胜者的交响。

“还真的有奇迹!”

“小学弟原来深藏不露啊……”

“太棒了,”柳瑛涵兴奋地握住曲依的手,“看你紧张的,手心都是汗!”

“愿赌服输,干了!”“嗤”地扯开易拉罐的拉环,景瑶仰头豪饮起来。

“我去洗个手……”心跳在充耳的喧闹声中越发急促,曲依不敢直视柳瑛涵的眼睛,更不敢去寻找靳坤的身影,只能仓促转身,向洗手间跑去。

大概还不习惯跟人靠得太近,靳坤很快摆脱了男生们的包围,当大家开始新一轮游戏的时候,他则静静靠坐在沙发上。

“她很够义气吧?”

与他同样摆脱人群的,还有酒劲当头的周舒诚。

隐约听到一个迷糊不清的男声,他目光微侧,看向那满面通红的男生:“谁?”

“曲依啊。”

指尖上经她而得的微凉错觉忽然作祟,靳坤浅麦色面上的红扩散得更大了:很容易不安,失落或是没有把握的时候也会变得不自信,但这就是她,即使在决胜的关键时刻,她还是先考虑他可能面临的后果。

若能获得允许,他想要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完全而长久地将她的手没入掌心,而不仅仅是出于礼节,在触到对方手指后又轻易地放开。

他不在乎世俗眼光,“礼节”向来也脆弱如三两下即可撕碎的纸张,可在她面前,在她没有明示他可以这样做之前,“礼节”又是极富韧性的物质,无论如何拉扯,最后总能归复原样。

“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就是那样,为了照顾别人……有时会……把自己弄得很累……”像在无意识地说着,周舒诚靠在沙发上的脑袋迷糊地转了转,神志虽然不太清醒,话语却逻辑分明,“总是很客气地和我相处,不会觉得我胆子小,或是……不够有男子气概。”

“但是……又太客气了,客气得让我猜不透,究竟什么……才是她想要的;也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看到她真正的样子……我想把对她的感觉保持下去,可现在,全都不行了。”

“为什么……‘不行’……”他能感到周舒诚声音里的哀伤。

“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只当我是她的朋友……”

那未全然睁开的眼中有闪烁的湿光。

“你……喜欢她。”

根据对方的说法,靳坤很快得出了结论。

“我不能……只是朋友的话不能。不能喜欢她,也不能看着她……喜欢上其他的人。”

“其他的……人?”

“对,其他的人……”周舒诚的眼睛缓缓睁开,“郊游那天,在下山的缆车上,我问过她,她也承认……喜欢那个人了。”

“你说她有……喜欢的人……”

虽然有“酒后吐真言”的老话,可此时,他只希望所闻仅是周舒诚的醉话。

“那个人你也见过,无论外表还是能力,各方面都几乎完美到无可挑剔……”说着说着,周舒诚竟不住哽咽,“知道她喜欢着那么出色的人,还不自量力地喜欢她……就算可以继续做朋友,也好像受到了同情一样……所以我决定,只是朋友的话……就只以朋友的立场……喜欢她。”

周舒诚所谓的“几乎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人,不用说名字他也知道所指是谁;尽管早有准备,可经她朋友之口验证了“她也许有喜欢的人”这一猜测,当头棒喝后的余悸仍狠狠刺穿了他心上最坚固的铠甲。

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底忽然闪过一些画面:

“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将调查报告送来的那天下午,关于她为什么要帮他这一问题,她是这样回答的;同样的,校庆之夜舞台的后方,他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此前,他从未感到“朋友”一词如这般危机重重。

可怖的不是她和他之间与她和周舒诚之间,居然是一样的关系,而是这曾使他如获新生的关系,现在竟成了阻止他向她靠近的最大障碍。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大概是羡慕你吧……”周舒诚翻了个身,从沙发上坐起,目光迷蒙地看着他,“我要是可以像你一样,自然地,以朋友的立场和她相处,就好了……”

洗手间。

冰凉的水漫过掌心,曲依的双手却仍是烫的。

“那可未必……”

靳坤的声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根本无法冷静下来,也无法理智地思考,只能跟着感觉在混乱的情绪中寻找出路。

“嗡嗡——”

裤子口袋里,手机不断振动着。

“喂?请问……这是曲依同学的电话吗?”

电话接通后,她听到了一声中年女子柔和的询问。

“您是……”

还是个很熟悉的声音。

“你好,我是厉修的妈妈,校庆那晚,我们在后台见过的。”

“哦,阿姨您好!”

给她打电话的人,居然是厉修的母亲!

“因为不知道怎么联系,就向厉修问了你的电话,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不会。有什么事……您说吧。”

“听厉修说,你也知道……那件事。”

“‘那件事’?”

“就是……他大伯的事。”

“那个……我也是碰巧知道的。”

“别紧张,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刚才吃饭有聊到你,听得出来,他很信任你。”

厉修和母亲在吃饭的时候……聊到她?

“你是厉修的后辈,他又那么信任你,所以阿姨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你周末有没有时间?”

“周末……我应该没有其他的事。”

“阿姨周末要搭晚班的飞机回曼城,临走前想去医院看看,厉修也会来,不知道你能不能……一起来?”

“我也……一起吗?”

“是的,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么?”

“周末……”稍作思索,她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可以。”

“真的吗,那阿姨先谢谢你了。”

“您不用这么客气,学长平时也帮了我很多。”

“你住在哪里,周末早上我们去接你。”

半晌,电话那头忽然换成了一个低沉的男声。

“……学长?”除了厉修的声音,还隐约有器具相触的轻响,“电话不是阿姨的么……”

“这是我的电话。”

“学长怎么……有我的电话?”

“因为母亲忽然问起,就去查了社团通讯录。”见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下来,厉修看了看身边的女士。

“去医院的话……不用这么麻烦,我搭地铁就好!”

“母亲回国期间雇了司机,开车会比较方便。”

“那……好吧。”约定好时间,考虑到电话里可能说不清楚,她又补充道,“我一会儿把地址发过去,是这个号码没错吧……”

眨眼功夫,时至晚上九点。

“这是我的号码,有事没事都欢迎联系。”

等计程车时,周舒诚和靳坤交换了电话号码。

许是酒劲还没过,脸红身软的他是被朋友搀扶着出来的,看他坚持要和自己交换号码,靳坤最终没有推辞。

“手机上只有这几个号码?”

同样交换了联系方式,柳瑛涵惊讶地发现,曲依手机通讯录上常联系的号码至多不超过十个:秋游那次,两人在禅寺里也曾聊起彼此过往的经历,虽然知道曲依这几年的生活非常单调,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这种“单调”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想……

“哇……”一旁似醉非醉的景瑶也跟着看,“居然也没有靳坤的号码……”

随即,那短发利落恍如少年的女生猛然抬头,直勾勾盯向一旁静立在寒风中的男生:“你们两个认识了这么久,该不会……还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吧!”

夜晚寒冷的街道旁,因为张口说话,溢出唇角的呼吸很快化作一团白气。

“你的号码……可以给我吗?”

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曲依的目光在夜灯映照下微微晃动着。

“……我的号码?”

看见她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靳坤忽然很想用什么东西去捂暖。

“车来了!”一个男生边招手边喊着。

“舒诚醉了,先让他们上车,”出来送行的辛凯看向曲依和靳坤,“你们再打一辆。”

“有空再约啊!”最后上车的景瑶拉上车门,向窗外的人挥手。

送走F大的人,辛凯很快也将曲依和靳坤送上了车。

计程车快速驶过一条条街道,车上两人也只是安静地看街景掠过窗外。

不一会儿,便能看到城西老区一排排矮旧的老房子。

到达目的地,司机向后看了一眼:“从这儿进去吗?”

“在这里停吧,里面路窄不好倒车,我走进去就行。”

“我来。”见曲依准备付钱,靳坤轻轻按住她的手,随后交钱并嘱咐司机,“我先送她进去,麻烦师傅在这里等一下。”

“你们不住一起的?”司机边收钱,边打量两个人,“那快点吧,这儿还打表的。”

“这么晚了……我自己进去就好。”

昏黄的路灯下,她的双颊微微鼓起,他脸上的红色也被黑夜隐去了一些。

“看你上楼……我再走。”

因为他的坚持,她也没再多说。

老区的照明设施不像一些新落成的高档社区那么齐备,入夜后,有几个单元间的路灯是不亮的。以前晚修回家经过这里,曲依常要用手机照亮前路,以免被旁边忽然开出的车辆碰到,或是下雨时踩到水坑。

今晚再次经过这条路,许是身边有人陪伴,尽管黑暗令她看不清他的脸,安心的同时她也莫名地紧张。

被喜欢的人送回家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回来了。”

尚不知道曲依在学生会帮忙的事,加之前段时间忙工作回家也晚,见女儿这么晚才到家,尽管知晓她今晚和同学约好吃饭,出于担心,习惯早睡的曲航还是决定等女儿回来。

“你……还没睡呢?”

迎视父亲的眼睛,她忽然有些窘迫。

“这不等你回来吗,”曲航说着,将她随手放在沙发上的大衣和背包挂到衣帽架上,“水还是热的,洗完早点睡……”

晚上,将近十点半。

爬上床,钻进温暖的被窝,曲依却毫无睡意。

调好闹钟,犹豫片刻,她又将刚放下的手机拿了起来;借着柔和静谧的床头灯的照明,打开通讯录,细数着一个个新添加的联系人,她缓慢滑动的手指在触到“靳坤”二字的瞬间忽然停下。

今夜有太多令她难以入眠的事,这其中,和他有关的无疑也最使她清醒。

他手上的温度,他在她身后的呼吸,他胸膛里隐约可及的心跳——全部,都让她不可自拔地喜欢着……

另一边。

深夜,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嗡嗡”振响起来,那是一个没有备注名称的号码。

“喂?”靳坤走过去,拿起电话,由于刚从浴室出来,他肩上还搭着擦头发用的毛巾。

“咦!”

电话那头是一个非常惊讶的女声。

“哪位?”

觉得那声音颇为耳熟,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那个……是我……曲依。”

电话那头报上的姓名像是带了电,只见他的手指触电般倏然一抖,电话“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喂?”手机掉落的声音令她心头一震,“有人么?”

“有……我在听。”

慌忙捡起手机,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光芒点点,浅麦色的面上也渐渐浮红。

他这才想起,自己只与她交换了联系方式,却忘了编辑联系人的名字!

“我是……曲依。”

担心他没有听清,她又解释了一遍。

“……嗯。”他的鼻音似乎比平时更重了一些,“……有事?”

“也没什么事……”她不敢告诉他,这个时间打了他的电话,仅仅是因为她手滑点到了通话键,“就是想确认,你到家没有……”

“已经到了。你……还没睡……”

他的声音有点僵硬,却在这深夜里显得加倍温柔。

“正……准备睡,你呢……”她努力做到吐字清晰,却无法忽略被他的声音再次扰乱的心跳。

“我也……正准备……”

“哦……那个……我……我想说……”

想要说出的话无法顺利说出,如鲠在喉。

“想说……什么……”

不明缘由地,他的心跳也跟着失控。

“我想说……也没什么。那就,晚安。”

挣扎许久,要说的,依旧没有说出来。

她刚才说“晚安”……

胸前起了一阵轻微的麻痹感,他脸上的红色越来越密,拿电话的手也越握越紧。正当他考虑是否要以同样的话语作为回复,另一个声音却忽然闯入脑海:

“所以我决定,只是朋友的话……就只以朋友的立场……喜欢她。”

即使不是她喜欢的人,也可以像朋友一样喜欢着她……

“嗯……明天见。”

最终,他也没说出想说的话。

不管是不是真的喝醉了,周舒诚话里的认真不可否认。

用喜欢“朋友”的心情喜欢她:周舒诚能做到,他却做不到……

结束通话,躺在柔软的床上,曲依觉得自己的脸烫烫的。

真的……很喜欢啊……

无论是温柔而略带滞涩的声音,还是稍显生硬却毫不虚浮的话语,有关他的一切,她都非常、非常地喜欢……

喜欢他指尖淡淡的温暖,喜欢他温柔的呼吸,喜欢他靠近时的热度,喜欢他的全部,也想让他知道,这份“喜欢”的心情……

“让他知道……”

自言自语间,她仰头看向洁净的天花板:再过几个小时,这一夜就要结束;挂历上,可供标记“叉”号的格子也已经画满……

约好两人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圣诞夜,就要到了。

“那就……明天晚上吧……”

暗下决心后,她伸手关了灯,拉过被子,将充满美好表情的脸裹得只能看见眼睛。

尚不确定的,先放在一边;已经确定的,不想继续隐瞒。

她喜欢靳坤——

明天就要,把这份心情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