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周的连绵阴雨,奠定了立冬后的初寒。
早上七点多,老区密而不紧的楼宇间如常满斥着锅灶流水之声。
“我去学校了!”吃过早餐,曲依将洗净的碗勺收好,从厨房里走出来。
“好,”卧室露台上,曲航放下灌溉过花草后分量变轻许多的喷壶,回到客厅,拿起搁在沙发上的背包递向女儿,“天气凉了,多加件衣服。”
“嗯,”曲依伸手去接,“你上班开车也注意安全。”
掂了掂女儿略鼓却不沉重的背包,曲航随口问道:“学校最近有考试吗?”
“没啊。”曲依拉开包链,检查了一下今早要用的课本,“怎么?”
曲航指了指墙上的挂历:“画得这么花,不戴眼镜我都看不见字了。”
他也是近两天才发现,挂历上那原本包裹了数字、节气或是节假日的一个个小方格,都被红色马克笔画上了“叉”记号。
他知道女儿有在日历上标注重要事件的习惯,像是小学时的郊游,中学时的会考——可像这样在日历上画叉,还是头一回。从十一月中旬至今,一共画了八格,算算时间,就是距离期考似乎也颇为遥远。
晨光静静淌过窗纱,单薄的朝阳下,漂浮于空气中的一粒粒细小尘埃折射出淡淡的光芒。
盯着挂历上一个个鲜红的“叉”,忽然涌起的心跳在曲依耳边激起一阵轻柔的嗡响。
“圣诞节那天……一起去吧。”
“‘一起’就是……我们。”
一周前那个白茫茫的雨夜,他和她面对面,约定圣诞节那天要一起参加学校的活动。
距履约之日尚有颇久,她却早早陷入了期待。
带着经久不散的喜悦,每过一天,她便用红色马克笔在日历上画一个“叉”。在这满负期冀的倒计时下,原本急速飞逝的时光也像忽然失去了动力,变得只能缓慢爬行。
“……我画着玩儿的!”
避开父亲不解的目光,她径直走向挂历,从随身的笔袋中掏出一枝红笔,紧贴着挂历上已做过标记的地方,快速在空白格上又添了一个“叉”,随后闷头穿上鞋子跑出了家门!
踏着不知何时铺满一地的紫藤的落叶,女孩单薄的身影轻快奔跑在老区略窄却干净的巷道间,大口呼吸着清晨微寒的空气,心中的期盼也使步伐不断加快:时间啊,请你过得再快一些吧——
再快一些,让我到他身边去。
“……既然涉及到资本流通,我们也顺带回顾一下基础知识。接下来,请大家花两分钟思考,可能会对利率造成影响的几个原因,我一会儿随机抽人回答。”
早上第二大节的专业课,由于任教的是金融系年纪最大、治学最严的劳教授,故班上没人敢不表现出正认真思考的样子。
“问题不是太难,就不多耽搁了。”鬓角微白的劳教授说着,翻开课堂签到簿,扶着眼镜道,“张锡京同学,起来回答一下。”
“啊?”人群中,一个模样青涩的小个子男生惊讶地瞪向老师。
“是你啊,”教授抬头稍加确认,随即将签到簿搁在手边,“来,请起立。”
待张锡京犹犹豫豫地站起来,教授连课本也不看,随口便问:“我们知道,在利率的最高界限等于或高于平均利润,或最低界限等于零的情况下,资本人均无利可图,这位同学请说说看,对一时期利率高低造成影响的,都有哪几方面原因。”
“平均利润!”
“呃……”听到旁边有人低声“支招”,张锡京便小心翼翼地“借用”了,“平,平均利润。”
“还有吗?”
张锡京使劲儿想了一会儿:“还有……还有借贷资本的供求状况!”
“唔,”见那小个子男生迟不支声,劳教授两手撑住讲台,“没有了吗?”
“暂时……想不起来了。”
“请坐。”教授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放眼整间教室,大家都把头埋得低低的,忙着翻课本,只有一个人——教室末排靠窗位置,整整一排只坐了一个男生,刺猬似的短发,眼睛黑白分明,那人此刻既没看课本,也不像在思考的样子。
“最后一排的男生,请回答一下。”
安静的教室里,老师清晰而指代明确的声音引起一片不小的骚动。
“居然点到他……”
“别看老劳一把年纪,眼还真尖……”
等靳坤高挑的身影在教室后排立起,劳教授肃声道:“这位同学,请你接着刚才的问题回答看看。”
“在一定平均利润水平和借贷资本供求平衡的情况下,一个国家的法律和传统,也会影响利率的高低。”目光淡淡地迎向前方,靳坤略带鼻音的回话顿时引得前排学生连连回头,“除此之外,预期价格变动率、国家财政货币政策、借贷资本风险大小、借贷时间长短等原因,也会对利率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
看着那静立在教室末排的高挑身影,劳教授意外地抚了抚厚厚的眼镜:原来那个学生没在开小差啊。
这次提出的问题,早在新学年之初,他就叮嘱过大家要划进复习提纲里,可以的话最好能够默背下来,想想一个学期快到头了,也该伺机考察一下学生对基础知识的把握情况,而实际也正如自己所料,大家对这一知识点的印象都不太深刻了。
眼看其他人一个个翻书、查手机,那个男生却连课本也不翻,起身便能流利对答——那样从容的状态,那样清晰的思路,在劳教授带过的金融系众多届学生当中,除现今□□大二的厉修,几乎还没有谁能对知识熟悉到几乎可以把书本上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哇……”
“……什么情况?”
不仅老师,就连众数同学也纷纷向教室末排投去惊异的目光。
其中最为吃惊的,除了王琪、张锡京和蒋斯远,还有默默将课本揪紧的杨晔——隐没在教室前排的人群中,他平淡的眉眼此时拧成一团,脑海中一些过去很久的记忆忽然不受克制地跑了出来。
然而他却拼命摇了摇头,像要将它们彻底摇散。
中午,放学后的羽毛球社活动室内,几个借地午休的外宿生闲来无事,便在辛凯的提议下聚成一团,玩起了拼图。
“吱啦”一声,活动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你来了?”最先注意到从门外进来的靳坤,苏阳脚掌抵地,身体连同椅子一并向后倾斜,微笑询问,“吃过午饭了吗?”
淡淡瞥了眼围坐成一个三角的辛凯、苏阳和张锡京,独自朝教室一角走去的靳坤应道:“吃了。”
“有情饮水饱,还吃什么午饭,浪费粮食……”
辛凯随即“不怀好意”地晃了晃手里一块小小的拼图。
登时明白过来的靳坤脚步一僵,差点儿撞到摆在墙边的桌子。
“学长那又是……什么意思?”
注意到旁边的细小动静,张锡京鼓着眼看向辛凯。
“没什么意思!”辛凯说着,冲角落里的男生咧开两排洁白的牙齿,“小鬼,来玩拼图吗?”
“不玩。”
靳坤头也不回地应了声,接着拉出一张椅子,打算如常在此度过中午。
“学长怎么突然玩起拼图了,之前也不知道你有这种爱好……”苏阳边说边试着将两块拼图组合在一起,可衔接处的形状却并不吻合,他只好重新寻找合适的部件。
“说来怪不好意思,”辛凯忽然显出少有的难色,“我最近在追一个女生,这盒拼图……是她给我出的难题。”
“诶——哪个系的!”
受张锡京和苏阳异口同声的惊叹的“干扰”,原本想要闭一小会儿眼的靳坤顿时睡意全无。
“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不是我们学校的。”辛凯冲两个后辈笑笑,“说是三天之内能够拼好,就考虑跟我交往。”
“学长答应了?”苏阳忍不住数了数盒子里剩余的拼图,“这里少说也有百八十块,三天时间,有点强人所难吧……”
“这不,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辛凯的笑容依旧很轻松,“我实在没辙了,想试试能不能群策群力,碰个运气?”
“看着都一样嘛。”张锡京倒想帮忙,可望着那一块块几乎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的拼图,他也实在爱莫能助。
苏阳摸了摸已经拼好的部分:“你花了两天时间,也才拼了这么点……”
“你们都不行吗,”辛凯惋惜地叹了口气,“要放弃吗……”
“什么样的拼图?”
正当三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略带鼻音的男声淡淡地从他们头顶传来。
“吓死我!”距离最近的张锡京受惊最大,“你不是睡了吗!”
靳坤淡淡道:“有你在恐怕很难。”
“这是图片。”苏阳说着递上一张图纸。
“船模?”靳坤看了看图,拉着椅子坐到均显得不明所以的三人之间,兀自摆弄起那堆零散的拼图。
连鸟鸣都少有响起的宁静午后,活动室里只有男生浅麦色指尖拆分、摁压拼图的细微声响。
“吱啦——”
门再次被人推开。
“……曲依?”回顾校庆前夕的情况,辛凯对此时见到她有些意外。
“咯嗒”。
靳坤指尖一压,一小块拼图应声而下,与已拼好的部分完美结合。
“这是……”在几张熟悉面孔中找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曲依呆呆地看向那个男生。
“决定学长人生幸福的拼图。”苏阳笑道。
“决定人生幸福的……拼图?”曲依更不解了。
“你中午不是待在学生会吗,怎么会来这里?”辛凯记得一周前的聚餐后,曲依参加了学生会的内部会议,自那以后,她中午都在学生会办公楼进行绘制工作或休息,几乎没有来过社团活动室。倒是一向不见神踪的靳坤,这几天中午偶尔会来这边,或是看书或是小睡,打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午休时光。
“领导临时要用会议室,今天中午的工作暂停,大家都回宿舍了,我就……过来了。”
看见她较前几日似乎略有加深的眼袋,靳坤忽然问了一句:“吃午饭了吗?”
“午饭?”被他微微闪动着特别光芒的双眼直视过来,她的双颊渐渐绷紧,“吃……过了。”
两人看似平常又隐约有别于常的谈话,引起了辛凯的注意:这两人入社最晚,不仅同届个性也差不多,关系比其他成员好一些……也很正常吧?
“这种事真能请人代劳吗?”不多时,拼图的二分之一已初现雏形。看靳坤独自便搞定了三个人都搞不定的事,想到他早上在课堂上的惹眼表现,张锡京酸溜溜地翻了翻眼睛,“学长不怕那个女生知道事实后,反过来喜欢上这个家伙吗?”
虽然这是不太可能的事。
刚来不久尚不了解事况,曲依怔怔望向正埋头认真完成拼图的靳坤:会有别的女生……喜欢上他?
“锡宝说的有道理哦。”苏阳表示认同。
“当然不怕。”辛凯自信一笑。
“为什么?”
闻声,靳坤挑拣拼图的手指忽然一滞:没听错的话,这次提问的是曲依。
“大概因为……”同样对她的反应感到意外,辛凯愣了片刻,接着一把揽过靳坤的肩膀,表情神秘道,“我们喜欢的不是同一个人吧?”
一时间,欢声满溢的活动室鸦雀无声。
张锡京单纯的脑袋一下没转过来:这话几个意思?
和他情况相似的,苏阳亦没搞懂:社长的表情像在说笑,所言又像是逻辑清晰的。
凭借女生的直觉,曲依不禁细致推敲起辛凯的一字一句:“喜欢的不是同一个人”,就是指两个人各自有喜欢的人吧。
这样想着,她又看向那个面上红色一路蔓延到耳根的男生:他也……有喜欢的人……的意思吗?
只觉一阵热浪“腾”地蹿入大脑,先众人一步领会了话中含义的靳坤“噌”地从椅子上站起,闷不做声地朝教室外走去。
“还没拼完呢!”
辛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友情提醒”,让他耳后最后一点正常的肤色也红透了。超出预计的窘迫令他只能硬邦邦地甩回一句:
“自己弄!”
“他怎么了……”苏阳担心地朝外看了看。
“没事我们继续,”对一切心知肚明的辛凯则轻笑了一下,伸手在眼睛鼓圆的张锡京面前晃了晃,“来来继续,曲依也一起帮忙……”
周围的声音忽然像加了隔层,听不太真切。
活动室内,定视桌上已完成近半的拼图,曲依打心底地否认了这一解释。
那样的表情,才不是“没事”吧?
“无聊的家伙……”
空无一人的楼道里,靳坤背靠冰凉的墙壁,右手手背抵在余热未散的额头,低声咒骂着:居然因为区区程度的捉弄落荒而逃——
然而,越是想要冷静下来,越是脸红心跳得厉害。
居然已经如此地,喜欢她了吗……
下午,社团活动休息的间隙。
“最近熬夜了吗,你眼圈有点深呢。”
闻蕙芯细心发现了曲依的变化。
今天恰是她俩搭档练习。
“是啊……”曲依用指关节轻轻揉了揉眼下。
自从颜妍将部分底稿交由大一组负责后,课余时间她几乎都待在学生会绘图,周一到周五,中午配合前辈们完成大体上色,晚上跟大一组成员讨论细节填充,近一周她都是将近十点才能回到家。
“颜妍一向要求较高,加上校庆一天天近了,大家压力也大,难免辛苦一些。”闻蕙芯的声音温柔而明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被那隐隐闪动着褐色光芒的眼睛注视着,曲依觉得自己像是被温暖的阳光包围着,心中顿时也变得暖暖的:这般出色,又这般体贴,就连运动过后面色微红的模样都格外美丽……
闻蕙芯真的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心动的女生。
正当她踌躇着不知如何回应时,闻蕙芯的视线却被一声不小的惊呼吸引了过去。
“啊——好棒!”
球场上,厉修扬臂挥出一记长球,与之搭档的辛凯尽管眼疾手快,却还是扑了空。那样干脆利落的动作,那样优雅俊逸的姿态,引得场边“观战”的几名成员连连欢呼。
“还真是一点都不让啊,”看着失了球却笑容依旧的辛凯,闻蕙芯也不禁露出微笑,“哪怕对方是大自己一届的前辈。”
“厉修学长吗?”曲依也看过去。
“嗯。”闻蕙芯点点头,“他这段时间来社团的次数……好像也比之前多了。”
“的确。”曲依表示认可:她刚进社团那会儿,恰逢厉修刚当选学生会主席,一周五天的社团活动他总要缺席个两三次;而现在,就拿上周来说,虽然忙于筹备校庆,他却也只缺席了一次。
“你也发现了吗?”
直到闻蕙芯脸上显出微惊之色,曲依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随口一答听上去似乎有些奇怪:“我,我的意思是……”
看着对方此刻有点尴尬的表情,闻蕙芯自然忆起了初次见面时,那女孩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
“曲依你现在……是怎么看待修的?”
“‘现在’是指……”
“你之前有说过,对修的感觉既不是讨厌也不是喜欢吧?”闻蕙芯的目光忽然异常专注。
经过脑海中一番短迅的翻找,曲依想起来,厉修正式回归社团那天,闻蕙芯的确有问过她,是否喜欢厉修。
“学长的话……不讨厌。”
那个时候,她是这样回答的。
“那时,你回答的是‘不讨厌’吧?”闻蕙芯记得,曲依当时给出了一个,让社团里的女孩们都颇为不解的答案,“那么现在,知道他救过你,也还是……这样想吗?”
话题的陡转使交谈氛围骤然凝重。
眼底再度映入球场上男生那英俊逼人的身影,曲依高扬的马尾在微凉的风中悠悠一拂:面对疯子手起刀落那一刻的恐惧,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同样,在恐惧达到顶点的那一刻,那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的人沉实而勇敢的心跳,也令她印象深刻——而首个带给她这种永生难忘体验的不是别人,正是厉修。
“不……”目光渐而不再平静,她淡色的唇微微启合,“早就不是……那样了。”
厉修对她而言,早已不仅仅是前辈,更是恩人,是她想要倾尽全力去回报的人。
伴随曲依由尴尬转而变得越发坚定的神情,闻蕙芯略带一点褐色的瞳仁也在黄昏下显得越发明亮——
“行啊你,”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辛凯边招呼大家散场,边瞧了眼同行的厉修,“学生会诸事繁忙,还有精力天天往我这跑。”
伸手摘去绊在球拍上的一小片白色羽毛,那异常引人注意的英俊男生却是一脸淡然神色:“劳逸结合罢了。”
“你也有‘逸’的时候吗,我以为你只需要‘劳’呢。”辛凯意外地笑道,“学生会还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啊,懒骨头们不再游手好闲,你这种工作狂也知道适时放松了……”
“跟学生会没多大关系。”
脚步忽然停住,男生挺拔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
“那是为什么?”留意到厉修迎向前方的视线忽然定住,辛凯也一并向前看去,却在球场边干净的石凳上,看见了并排而坐的闻蕙芯和曲依。
初冬傍晚的云层织得厚密,抵达地面的光线渐而不再耀眼。
如同航向不同的两艘船在广袤海域中忽然相遇般,与厉修目光相接的瞬间,曲依只感到他深邃的眼底仿佛淌过了莫名的电流;然后,一时想不出哪种反应才更适合现状的她微扬唇角,给了他礼貌的一笑。
像是让那样的笑在密不透风的胸室凿出了一个缺口,厉修的手指忽然一颤,指尖那一小片白色的羽毛就这样无声飘落……
“因为有个人……是这么告诉我的。”
目睹过那深邃眼眸里的风起云涌,在厉修那少有的附带了微量情绪的声音的引导下,辛凯和闻蕙芯的视线不约而同转向曲依——
“……嗯?”
因为距离不远,尽管有些模糊,曲依却还是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修?”同样只不完整地听到了几个音节,闻蕙芯起身,神色微讶地望向那俊挺的男生。
“最后那个球不能算数,是他使诈我才没接到!”
一个洪亮却充满怨气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分明是太矮才没接到。”
后来的略带鼻音的男声也毫不退让。
“我说你们就当是平局不行吗?”
夹在水火不容的张锡京和靳坤之间,苏阳和事佬的角色似乎发挥不了作用。
“必须是平局,他怎么可能赢得了我!”
“‘平局’才是使诈吧,”靳坤下巴一扬,面无表情地揭穿了张锡京的鬼话,“明明是我赢。”
“有本事明天再跟我打一场,明天,一定分出胜负!”小个子男生雄赳赳挥动着球拍,“除非你觉得赢不了我!”
“赢你有什么意思,最后都会变成平局……”经过一个下午的搭档练习,靳坤已然充分领教了张锡京撒泼耍赖的本事。
“敢小看我!”
“喂……”
眼看中午还相安无事组拼图的两人,此时各自为营恢复到唇枪舌战的常态,斡旋失效的苏阳只能默默在心里升起中立国的旗帜。
“锡宝!”从邻近球场下来的蒋斯远撞了一下张锡京,“调查报告的事情考虑得如何,咱俩一组呗?”
“好啊。”被新话题吸引过去,张锡京暂时把和某人的“恩怨”抛到一边,“搞调查是没问题,但是报告要怎么写,我高中学的理科,文笔很烂的。”
蒋斯远的视线向某处轻松一指:“喏,这不是现成的老师吗?”
循着同伴的目光看到不远处的厉修,小个子男生顿时眼底闪光:“斯远你太聪明了!学长——”
听到张锡京洪亮而充满喜悦的声音,厉修循声侧目;见那小个子男生忽地像看到亲人般向前奔去,靳坤的眸子也微微一扬。
“学长……”在厉修跟前“急刹车”的张锡京刚想说话,眼角却瞟到了一旁的曲依:因为忙于节目排练,王琪最近很少和大家聚餐,倒是曲依,近期总能看到她出现在厉修身边——警报!
“有事?”
被厉修低沉的声音在脑门上一点,张锡京这才记起正事:“是这样,我想跟学长请教一下调查报告怎么写。”
“调查报告……”思考片刻,厉修用估测的口吻探道,“劳教授的课?”
“是啊,学长怎么知道的!”张锡京顿时张大了嘴,“劳教授今早布置了写调查报告的任务,完成形式可以是小组也可以是个人,期限是两周,完成后我们要以小组或个人的形式汇报成果!”
“大二有几门专业课也是劳教授在上。课内知识与课外实践相结合,让大家提前进入论文素材的累积阶段,是他一贯的主张。”厉修语速适中,像在解释又像在安抚,“照一年级现阶段的学习任务,写这种报告只是对新生综合能力的考察,相当于一次普通练笔,不需要像正式论文那样事无巨细,数据合理即可。”
“学长大一时也被要求也写过吗!”张锡京脑筋一转,“老劳给了好几个选题,通膨、保险、银行等等什么的,一般哪个比较好写?”
“是否好写因人而异。总的来说,最好选择自己熟悉的题材,题小而精。”
“喔——”听过厉修中肯而精简的分析,蒋斯远低呼,“真的有老师的感觉……”
闻蕙芯旋即也投以好奇的目光:“你不会私下考了教师证吧?”
“没有。”听出那是她的玩笑,厉修目光从容。
“不过来跟前辈取取经吗,小鬼?”
注意到一米开外只是静观却不靠近的靳坤,辛凯向他招了招手。
然而,默默注视厉修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靳坤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满是戒备。
“题小而精”,观点的确一针见血。
要想写好这次报告,选题是个关键。题材如果不在自己擅长的范围内,或是选了涵盖过于宽泛的题目,都不利于后续的撰写。
因此,这“相当于一次普通练笔”的报告,也可以看成是一次对学生选材能力的考核。
看着几个社团成员甚至是——曲依,都若有所得地围在厉修身边,靳坤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明明没有刻意强调立场,却自然地将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那么轻易地,就让人想要靠近甚至臣服——
这份压倒性的“出色”,就是厉修独特的优势吗?
“社长你们怎么还不走,肚子都要饿扁了——”
球场外的人行道上,和其余几个成员一起走在前面的梁媛媛高声催促。
“知道了——”辛凯挥了挥胳膊,对身边众人道,“咱们也吃饭去。”
“可是我还有问题……”张锡京想了想,心里还是有些疑惑。
蒋斯远却一拍他的后背:“有什么问题饭桌上解决!”
“听张锡京一说,感觉你们这次的报告还是有点难度的,”跟随走动的人群,闻蕙芯渐渐放慢脚步,直到与靳坤并肩,“是第一次写这种作业吗?”
隐约听到她的声音,发现两人正并排走在大家后面,辛凯不禁笑了:对嘛,这才是好样的!
“……嗯。”虽然不懂她为何总是主动与自己攀谈,想到她和曲依的关系似乎很好,靳坤便也出于礼貌应了一声。
因那熟悉且略带鼻音的应答略微转身,曲依也看到了后面那几乎肩膀相抵的两人。
“文娱部那边进展如何。”
没等思路为这一画面配出相应的字幕,她跑远的视线便被一个低沉的声音拉回了身边。
“都……挺顺利的。”右侧视线被厉修挺拔的身影遮蔽,那似有若无的压迫感让她一时不适。
大概想不到厉修会主动跟女生交谈,一旁的辛凯和张锡京都显出意外的表情;自从和F大秋游回来,不仅是他们两个,就连社内的其他成员尤其是女生,私下里都会时不时猜测曲依和厉修变得越发亲近的原因,出于傅暄皓的解释,大家一直也没有合理的结论。可随着两人接触的增多,这种快要被放弃的猜测却渐有死灰复燃之势——
“……正式汇报那天,是以个人还是以小组的形式?”
灰中透亮的天幕下,女生略带一点褐色的头发恰好染上了少许余晖。
“个人。”
靳坤回答干脆。
“很有自信啊,”闻蕙芯继续用自己的方式延长谈话,“已经选好题目了?”
“还在考虑……”
目光伸向前方,那乌黑高扬的马尾不断在靳坤眼前晃动。
“哦……”沿着他的视线,她也看到了走在前面的曲依,“他们最近越发亲近了。”
“嗯?”
一时没听懂,靳坤转头,看向身边不断引来旁人注目的闻蕙芯。
“曲依和修。”她笑容温柔地看向他。
男生却将黑白分明的眼睛淡然撤开。
“记得刚进学生会时,还是我和暄皓主动向厉修打招呼的,但他那时反应很淡。知道他是以拔尖的成绩考进E大的,外形也受女生欢迎,我们起初都以为他是一个傲慢的人,可渐渐熟悉以后,才发现他对谁都是那样。”并不介意他此时的沉默,闻蕙芯缓缓回忆道,“当时他还是副主席,却已经将目标瞄准了当时的学生会主席辛凯,不仅加入了羽毛球社,还经常向社长讨教一些在学生会做事的方法,那时我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勤奋,而且愿意放下身段向有经验者学习的人。也是如此,我和暄皓才渐渐被他吸引过去,并发展为好朋友。”
“要不是发生那件事,我根本想不到,表面上那么坚强的他竟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大的秘密,更想不到他和曲依之间,居然会有如此特殊的缘分。大一整整一年,他待得最多的地方除了图书馆就是学生会,能看到的时候不是在温书,就是在处理各类和他本身没多大关系的事务。但现在看他——总觉得没有过去那么沉重了,又或者说,他好像也知道并尝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了。”
虽然对与厉修相关的过往并不感兴趣,靳坤还是耐心地听她说:“这和两个人是否亲近有关系么……”
轻风吹动额前柔软的刘海,女生的声音温柔明朗如泉水流淌:“这样的改变,单靠一个人是不可能完成的吧?”
不可能一个人完成的……改变。
傍晚的风较他时更大了。
“怎么了?”靳坤倏然止步,闻蕙芯也随之驻足回身。
与厉修交谈的间隙,心里不住回想刚才看到的一幕,曲依再度回头,只见那落在最后的两人此刻并没有跟上来,而是双双停在了不远处的大树下。
感到她的气息忽然从身边消失了,厉修也一时止步;等他找到她被树荫投下了斑驳光点的侧脸,却发现她的视线再一次跑向了远方。
“拜拜曲依,回家小心——”
“好,你们也是。”
结束晚间的绘图任务,曲依像往常一样和靳坤乘地铁回家。
然而不知为何,两人今天似乎都显得心事重重,不仅对下午聚餐时大家热烈探讨的事件不置一词,回家的一路上也几乎鲜有交流。
零星靠坐着几名面露倦色的晚归客的车厢内,被身边莫名的安静挠得心中发慌,她悄悄看了他一眼:“今天……很累吗?”
闻声,他僵住般的眸子骤然一闪,眼底瞬间被她略显担忧的面容占满。
“在想……调查报告的事?”
“……不是。”留意到她眼下的一小块深色,他微微蹙眉,“你最近熬夜了?”
“我?”
“眼圈……很重。”
“蕙芯学姐也这么说,看来真的很明显啊……”
她难为情地将食指关节抵在眼下。
“你和闻蕙芯……关系很好?”
他随口的一问,竟让她稍欲松懈的神经瞬间绷紧: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其他女生的名字。
“为什么……这样想?”
为什么那明明只是随口一提的名字,竟让她感到窒息般的难受——甚至比看到他们在一起时,还要难受数倍!
“没什么。”他再度看向她的眼睛,却被眼底那剧烈晃动的几点闪光惊到,“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像是害怕被他看到眸底的狼狈,她慌忙转身揉了揉眼睛。
“呃,我不是说你的眼圈很明显!”想要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却无法自如地伸出手,以为她要哭,他顿时紧张得耳背发烫,“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不用不用,跟那个没关系……”她用力摇头,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混乱中,他握住她微凉的手腕,而她惊怔地看向他:“刚才要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我跟你道歉。”
“不,是我自己的问题,忽然这么失态……”轻轻扬起还有些颤抖的目光,他脸上不知何时蹿出的红色竟令她慌乱的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只要能够像这样被他在意着,再多的不安与难受,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吧。
“真的……没事?”想起她独自坐在台阶上淋雨的那夜,他有些无法肯定。
“可能是太累了……”他掌心的温度让她的双颊也渐渐升温,“今晚得早点休息。”
默默看了她一会儿,他犹豫着松开手,不知该如何处置的目光僵滞地转向车里的电子滚动屏:“下一站……你是不是要下车了?”
“下一站……”经他提醒,她这才想起自己也差不多该下车了。
“叮”声过后,列车再次发动。
隔着车门,等她在站台上挥别的身影渐渐消失——背靠让体温熨热了的座位,靳坤稍加仰首,在车厢内略微刺眼的照明下轻合双目。
“这样的改变,单靠一个人是不可能完成的吧?”
就像闻蕙芯说的,要让一个惯于忙碌的人懂得自我放松,单靠当事人一己之力的确难能完成这样的改变。
但是……
左手放在身边空荡的座位上,感受到她留在那冰冷无机物上的余热,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徐徐睁开。
两个人,就不一样了。
不论那个因此改变的人,是厉修,还是自己。